沈御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黄夫人气得在屋子里摔茶盅哭骂道:“这是生的儿子吗?上辈子的冤家来讨债的还差不多。”屋子里的丫头一个个吓得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惹祸上身。
黄夫人在榻上坐了良久才缓过气来,心里想着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沈御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更改,所以黄氏又急急地起身往老太太屋里去。
老太太见着黄氏进来问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有些事想同母亲说。”黄氏道。
老太太朝云锦她们使了个眼色,一众丫头就都退了下去,她这才对黄氏道:“发生什么事了,脸色这么差?”
黄氏道:“阿御今天到我屋里说,他想娶纪澄做填房。”
老太太大吃一惊,她原本以为是沈彻有些中意纪澄,哪知道这当口又冒出个沈御来:“你确定?阿御亲口说的吗?”
黄氏点头:“不知道被纪澄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了这件事和我顶得脸红脖子粗的,像着了魔似的。他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娶个商家女?”
老太太想了想道:“可是澄丫头和阿御有了什么首尾?”
“这倒没有。”黄氏在沈御屋里可是放了眼线的,便是蕊雪也时时向她通报,纪澄若和沈御有个什么猫腻,她肯定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么说是老大看上了澄丫头?”老太太问。
黄氏点了点头。
“澄丫头容貌出众,也不怪阿御会喜欢。只是你若看不上澄丫头的家世,好生同阿御说就是了,他是个孝子,难道还能真和你顶杠不成?”老太太安慰黄氏道。
“母亲您是不知道,阿御那孩子下定了决心的事情,谁拦得住?我就怕到最后拦成了仇,反而里外不是人。”黄氏道。
老太太叹息一声,她家里什么都好,就是两个孙儿的亲事太令人操心,主意是一个比一个大,全拖着不肯成亲。沈彻尤甚,上回她不过念叨了几句亲事,沈彻干脆就跑了,这一整月的连家都不归。
“阿御他们都大了,儿大不由娘,我瞧着澄丫头品貌都不差,也不似你三弟妹的德行,若阿御真心喜欢,你又何必逆了他的心事。他也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咱们这样的人家娶媳妇也并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的。”
黄氏心想,老太太倒是想得通,人老了就一心想着抱曾孙子,可再不讲究身世,也不能娶个商人女啊,将来多叫人笑话。
老太太素来就知道黄氏的眼光高,要不然也不会挑三拣四到现在也没正经给沈御说亲:“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同阿御说一说,看他能不能打消那个念头。”
黄氏等的就是这句话,见老太太应了,她才肯离去。
过得两日,老太太在沈御到芮英堂请安时把他单独留下说话:“你娘前两日已经把你的事同我说了,你可是真打定主意就看中澄丫头了?”
沈御道:“只是觉得该成亲了,我若是娶高门大户的女儿,皇上肯定是不放心的,倒不如澄表妹这种人家,皇上也不会忌惮。”
老太太点了点头:“我已经劝过你母亲了,可她实在不喜欢商户人家,你若真是顾忌宫里,便是寻个穷秀才的闺女,你母亲也不会嫌弃的。”
沈御道:“澄表妹的哥哥天泽今年就要下场了,他不也是秀才吗?若是高中,纪家的门第也能提高,何况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一身功名还要寄望岳家成全不成?”
老太太道:“你说的也没错,只是你三婶的例子摆在前头,你母亲怎么会中意澄丫头?为了你母子俩好,不若再看看吧,指不定还有更合适你的姑娘。”
沈御道:“这种事情也要讲眼缘,难得的是弘哥儿和澄表妹相处得好,也省得将来母子离心。”
“你是为了弘哥儿?”老太太叹息道,“这也是,弘哥儿那脾气,若换了别的人进门,倒不易相处。那你再同你母亲好生说说,别顶杠。”
沈御点了点头。
只可惜黄夫人这些时日见着沈御就生气,压根儿不搭理他,又另写了一封信送去边关给忠毅伯沈秀问他的意见。
这些事情纪澄都是不知道的。纪青在京师待了十来日,也不见沈家遣媒人上门,便不再想着沈御的事情,只安慰纪澄别心急,实在不行等纪渊秋闱后说亲也可以,若是纪渊能高中,纪澄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
纪澄听了心里直叹息,若是沈彻还活着,她哥哥即使高中也无济于事。西域的消息已经彻底断绝,纪澄心知肯定是沈彻发现了不对,所以下令让西域那条线的人停止向自己传递消息。
纪澄心里只觉得凉风刮过,现在是既后悔又恐慌,她不过是贱命一条,大不了抹脖子死了就死,可连累了家人才是万死不能辞其咎的。当初到底还是太冲动了,为了一时激愤,就将全家的身家性命搭了上去。
纪澄本不信佛,这些时日心里却常念叨阿弥陀佛,求老天爷保佑,让她得偿所愿。
到六月中沈萃成亲这日,沈彻还未回来,已经是一个半月了,也没有消息回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纪澄心里侥幸地以为老天爷终于眷顾了她一回。
结果待晚上沈府宴请女方的客人时,纪澄却见有个丫头一脸欣喜地进来禀报道:“老祖宗,二公子回来了。”
纪澄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幸亏当时人多声杂,大家的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在“二公子回来”这件事情上,才没人留意到纪澄的失态和惊恐的表情。
不过周围伺候的丫头却一直留意桌上的动静,见纪澄的筷子掉在地上,赶紧补了一双递给她。因纪澄在沈府住了这许久,家里的丫头几乎都熟悉她,小容给纪澄送筷子的时候见她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忍不住关切地问道:“纪姑娘,你没事吧?”
纪澄艰难地摇了摇头,也亏这会儿她是坐着的,若是站着时听到这消息只怕人都倒下去了。
纪澄此刻是万念俱灰,脑子一片空白,努力克制着自己因为恐惧而略微抖动的手,可是她真是坐也坐不住了。
那小丫头进来通禀没多久,纪澄就见沈彻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头戴透雕卷云纹的白玉冠,穿了一袭宝蓝地绣卍字八宝暗银纹的袍子,身上毫无赶路的风尘仆仆,反而显得闲情惬意,仿佛并不是出的远门,而是在隔壁串了个门子回来。
沈彻本就生得清隽俊逸,身份摆在那里,尽管他竭力扮演风流不羁的浪子,通身的贵气却是藏也藏不住的。而且因为常年身处高位,又身材颀长,隐隐流露出如泰山压顶的气势,叫堂中做客的女眷都看呆了去。
且不提那些小姑娘了,便是在座的二十几岁的夫人、少奶奶们心里怕也是遗憾,自己怎么就不能晚生个几年。
老太太一见沈彻进门就站了起来,脸上是又惊又喜:“我今儿早晨还说,你要是今天不赶回来,看我怎么教训你。”
沈彻从进门开始就一个眼风都没甩给纪澄,只笑着快走几步,扶了老太太的手臂伺候她重新坐下:“阿萃成亲我怎么可能不赶回来?这不刚进门就到老祖宗跟前请安来了吗?”
老太太瞧着沈彻回来心就安了,又忍不住抱怨道:“前些日子,我晚上天天做噩梦,梦见你受伤了在叫我,我这心就没踏实过。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沈彻闻言脸上有些动容,因又安抚了老太太几句。老太太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堂里还有十几桌做客饮宴的女眷,于是不舍地放开了沈彻的手:“既然你回来了,就代我去给在座的贵客都敬杯酒吧。”
沈彻点头应是:“自是应该的。”
纪澄没和老太太坐一桌,她因在沈府住了一年多,也算是半个主子了,今日权当主人家陪客人,所以就坐在老太太下首的第三张圆桌上。
沈彻敬酒敬到纪澄这一桌时,纪澄都佩服自己还能站起来,脸上的笑容虽然僵硬,但好歹也是笑容。
而沈彻脸上的笑容虽然温润,看向纪澄的眼神却异常冰冷,几乎刺骨,纪澄根本就不敢跟沈彻对视,飞速地别开了眼。
待沈彻挪步往下一桌去时,纪澄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尽管桌上摆着山珍海味,是纪兰特地从京城有名的酒楼连云楼请的大厨整治的,可纪澄没有任何胃口。
只是纪澄是陪客之人,也不能随意离开,她如坐针毡地等到散席,才叫丫头领了那些不走的女眷去水榭看歌舞,又陪着纪兰去园子门口送客。
一路上纪澄都是魂不守舍的,惹得纪兰频频看她,到最后纪兰实在忍不住了:“你这是做什么?既然不想在这儿待着早说就是,怎么连楚夫人和刘夫人都分不清了?这下可好,把两个人都得罪了,说不得改日我遇着了还得替你赔不是。”
纪澄只听着纪兰的唠叨就是,她心里着急想走,也不待纪兰停止说教便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姑母,兰花巷那边还有些事情要急着料理,我想先回去了。”
纪兰一听更是火冒三丈:“阿澄,现在翅膀长硬了是吧?好啊,你走,走了将来就不要再踏进我沈家的大门。”
纪澄心里直叹息,她大概是真的没有机会再踏进沈家大门了,能不能见着明天升起的太阳都还是个问题呢。
“对不住了姑母,我是真有事。”纪澄朝纪兰福了福,转身就走。先才在席上时,纪澄已经吩咐过榆钱儿了,让她回去谁也别惊动,只同柳叶儿说,千万避开南桂。这会儿应该是将必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在西角门等她。
只可惜纪澄还没走到角门处,就被南桂拦住了:“姑娘,公子吩咐说家里还有许多客人没走,请姑娘在沈府再住几日帮忙应酬一下。”
纪澄道:“我又不是沈府的主子,应酬客人怕太过怠慢,如今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在家,也用不着我出头。你转告二公子,我家里有事先行一步了。”
纪澄说罢就要走,南桂继续伸出一只手拦着,为难地道:“姑娘,二公子吩咐了要留下你,若是姑娘实在有急事,不如当面同公子说一声。”
纪澄眼见着是走不掉了,亏得她先才已经将锦囊交给了榆钱儿带走。纪澄素来不是个不安排退路的人,她也算着了一旦沈彻安全回来,很可能她就再也走不掉,走掉了也只会连累家人。
所以纪澄已经将后路安排都写在了锦囊里,一直随身带着,眼见着情况不对时,争取寻着机会送出去。
南桂身手了得,即使纪澄这会儿糊弄了她跑掉,可这京城是靖世军的大本营,她又能去哪儿?纪澄索性也不再抱有侥幸心理,视死如归地跟着南桂回了小跨院。
跨院里头柳叶儿和榆钱儿都不在,纪澄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愿不要连累这两个丫头才好。
纪澄乖乖地待在小跨院里,像个等待大老爷判案的囚犯。她这会儿倒是饿了,在席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可就是死囚上路前还有顿断头饭吃,她索性给院子里的小丫头抓了一把铜钱,让她去弄点儿吃的来。
那小丫头神通广大,还弄了点儿酒来,纪澄正好借酒消愁,也借酒壮胆,喝得酩酊大醉,倒头就睡去。
九里院里此刻却是灯火通明,只见两个人影正沿着九里院的上山小道,急急往九里院的正院去。
楚得一进去,就见沈彻正赤膊坐在榻上,旁边榻几上放着一盆血水,是霓裳端给他清理伤口剩下的。那水盆这会儿已经全被鲜血染红了,霓裳眼里含着泪根本不忍心看。
大胖子楚得见了立即咋呼道:“天啊,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你自己就会医术,怎么连伤口也处理不好?这都化脓了!”
沈彻脸色雪白,并未回答楚得的话,只对他身后的人道:“元通,有劳你了。”
“赛阎王”马元通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据说医术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所以得了个绰号叫赛阎王。不过他素来神出鬼没,想找他治病的人无数,能捉到他的影子的人却是寥寥可数。
马元通听了沈彻的话,走了上去:“师兄,你咋个搞得这个惨哦。”马元通仔细检查了一下沈彻的伤口。“伤口边缘泛黑丝,像是铁线虫的毒。”马元通操着一口蜀地腔继续道,“你咋个中的毒哦?我回回给你下毒,你都能看出来,这回咋个阴沟里翻船咯?哪个龟儿子这么厉害,给你下得到毒,我一定要跟他比一哈。”
楚得被马元通的一串“咋个”给弄得头晕眼花,接嘴道:“这还用说?不是他故意中毒,谁能给他下毒?”
马元通摸了摸下巴:“这个还差不多嘛,我就说我不得那么差。不过师兄啊,这个铁线虫的毒你自己都会解,咋个拖到现在哦,溃烂得这么厉害,说不定要留疤哦。”
“大男人怕什么留疤?”楚得又接口道,他本来就不忿沈彻仗着生得英俊,每回上楼子他看上的那几个妖精全上赶着倒贴沈彻,而楚得自己出钱又出力,还讨不得佳人欢心。
楚得和马元通一唱一和说得热闹,沈彻却一个字都懒怠说,马元通看了沈彻的伤口后就去外头捣鼓他的药了。
楚得等马元通一走,这才开口说正题:“怎么样?钓上喆利那条鱼了吗?”
“嗯。”沈彻应了一声,仰身往后倒在靠枕上。
楚得见沈彻一脸恹恹的倦意,心道难道这回是伤大发了?“你和喆利交过手了?毒是喆利下的?”
“我不中毒,喆利不会现身。不过他福大命大,这次又被他逃了。”沈彻道。
楚得“哦”了一声,难怪沈彻心情不好了,设了这么大个圈套引喆利入彀,却还是被他逃了,以后再想有这种机会怕是不可能了。
“不过也不算白跑一趟,我废了他一只手、一条腿,你让下头的人留意他的行踪,看能不能在他返回北胡之前截住他。”沈彻道。
楚得点了点头,又问道:“方璇没事吧?”
“没事,不过喆利现在已经知道了她和靖主有关系,她待在西域不再安全,稍后她会返回中原一段时日。”沈彻道。
楚得抿嘴笑道:“方大家该不会是改变主意,同意和你双宿双栖了吧?啧啧。”
沈彻简直都不想多看楚得一眼。
楚得自觉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沈彻这个人吧,平日里你跟他开什么玩笑都行,说什么段子都无所谓,可一开他那老相好的玩笑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