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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一纸休书(1)

却说中秋家宴本是纪澄与沈彻和好的契机,他们一舞一鼓,配合得天衣无缝。纪澄不得不承认,若非沈彻的鼓点逼迫于她,她是发挥不到那般出色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将剑舞到如此地步,很有点儿用剑高手的气派了,只是没有内力,算不得武林高手。她见过沈彻舞剑,在他给她做示范的时候,仅仅是动了动手腕,那剑芒就辉如银河。纪澄则不得不借助身体的腾挪来带动轻雪剑身,才能勉强模拟出那样的效果。

可是在被情感支配了的纪澄心里,她只觉得委屈万端。恨沈彻拈花惹草,竟然惹得南诏公主上门羞辱,若非她刚好会剑舞,今夜过后只怕被人议论贬低的就是她纪澄了,而那南诏公主则会更加趾高气扬。

今日有南诏公主,明日难保就没有什么西京公主的出现。纪澄应付得了这个,难道就能应付那个?

沈彻同纪澄并肩回到卧云堂,纪澄低着头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这却是沈彻与纪澄闹僵之后这几月里第一次踏入卧云堂。

连柳叶儿都知道是郎君服软了,连连给纪澄使眼色。

纪澄只当没看见,她抬头就见沈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两人都不肯先开口。

他们这一次的冷战本是因纪澄而起,是她背弃在先。那段时间纪澄心里满是后悔,当时哪怕沈彻叫她下跪求原谅,纪澄说不定都会如今日的桃桃公主一般服软。

可是人心是很自私的东西,他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和好的时候。

这几个月沈彻等得心都凉了,或者不仅仅是这几个月,而是在草原的那几日,他在征北军的军营里一直等着纪澄出现时就已经凉透了。

沈彻并不在乎纪澄救了凌子云,如果纪澄能眼睁睁看着凌子云在她面前死去,那沈彻才要重新衡量她这个人。

沈彻只是在等纪澄给他一句话。

但是纪澄在那时做出了最糟糕的决定。

人的心既坚韧又脆弱,坚韧的时候凭着一句暖心的话一个信念就可以等候十八年,脆弱的时候只是一个转身就能叫它像琉璃一般碎掉。

而对于纪澄来说,这件事拖得越久,她就越发说不出道歉的话,一切倾诉都成了不合时宜的马后炮。

她私心里期盼沈彻哪怕给她一个柔软的眼神,就能鼓励她把心底的情意都说出来。

可是纪澄也等了很久,直等到她卧病在床,难受得几乎死去,也看不见沈彻的身影。她就想沈彻是早已经伤透了心,有些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意义?

你看欠债的人最后反到责怪起那债主,恨他怎么就叫自己欠了债。

世上恩多成仇的真是比比皆是。

两个人的心都凉了,遇事再也没有办法往好处想,心里堵着一口气,深恨对方的无情无义。

原本这两人是可以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的,就因着各自的性子和各种障碍,走得越来越远,远得想回头时,中间已经隔了天堑。

沈彻终究没在卧云堂留下。柳叶儿恨其不争地看着纪澄:“我的少奶奶呀,我看刚才郎君明明就是要留下来的,只要你肯说一句话,他就不会走。多好的机会啊,你怎么就不抓住呢?”

纪澄不语。

柳叶儿道:“姑娘,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气,气郎君冷落你这么久,又气他拈花惹草,可是你也有不对啊,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那般冷待?郎君已经有求和之心,少奶奶你再这样做作下去,郎君的心迟早要变成铁的。”

柳叶儿倒是个真明白人,可也是局外人。

纪澄身在局外的时候,比柳叶儿更为冷静、更为理智,她说的道理还可以一套一套的,比柳叶儿更能开解人心,但是轮到她自己成为局中人的时候,一切就都废了。

被柳叶儿这么一顿说,纪澄双手抱肘地扑在桌子上,将头枕在手臂上不无懊恼地道:“别说了,我烦着呢。”

柳叶儿实在是少见纪澄如此任性如孩子的时候,便放缓了声音道:“少奶奶比奴婢不知聪明多少倍,奴婢都能想到的事情,少奶奶肯定能想到,是奴婢多嘴了。”

这都自称上奴婢了,可见柳叶儿也是上了点儿脾气的。

纪澄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是烦你,柳叶儿,我是烦我自己呢。”

纪澄是烦她自己的进不能退不得。想进一步,可是好强的性子加上对完美感情的强迫症,叫她举步不前。退吧,她又没有勇气和离,所以自个儿都厌烦上自己了。

也难怪沈彻烦她吧?纪澄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被锁上的密道的门,还有通向顶院的柴扉。

沈彻的拒绝历历在目,纪澄真怕自己领错了情。就桃桃公主那骄矜的样子,沈彻看不上她也是正常的,所以借自己的手打发了。

若是这人换成方璇呢?

今生也许都不会再出现在纪澄跟前的方璇,并不会因为她的远走他乡就从此消失在沈彻的心头。

纪澄恼怒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过日子就过日子,为什么这么吹毛求疵?沈彻心里惦记着方璇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方璇不可能进门。再说就算沈彻纳妾又如何?她依旧是正妻,有正妻的尊严。

只是哪个动了感情的人能不贪婪?恨不能霸占这个人的整个身心?

柳叶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纪澄道:“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老祖宗虽然不曾开口,可你看她那般喜欢玉姐儿就知道她多盼望你能给郎君生个孩子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纪澄赌气道:“我知道了,我这几天会考虑的。”纪澄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去过心里那一关,当在感情里不那么在乎之后,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不过纪澄并没有得到太多时间去思考。

中秋之后就是秋闱,九月菊花盛开的时候,便是乡试张榜的时候。纪渊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中了举人。虽然还不是进士,但举人登科就可以授官了。当然升官途径不如进士顺畅,且会被进士同僚歧视。非进士不算正途为官,可对大部分人而言已经是实属难得了。

纪渊在兰花巷大宴宾客,纪青为此都特地赶到了京城给儿子庆贺。纪家终于出了个读书人,哪怕明年春天的会试不中,借着沈家姻亲的关系走走后门,纪渊也能得派实缺。

正当欢天喜地的时候,却惊闻炸雷,原来是有一学子落第,他的才学在京师乃至天下都赫赫有名,他这一落第,便有人怀疑乡试存在考官徇私舞弊之嫌疑。此外,今科中书令葛松的两个儿子都下场应试,双双考中,也叫人心生疑窦。

但嫌疑归嫌疑,平头百姓哪里敢跟朝廷叫板,况且也没有真凭实据说考官徇私。

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九月下旬朝廷突然掀起科举大案,原来是有人暗中告密,说主考官章学士联合其余考官徇私,又爆出了好些贿通关节之学子,都是今科中举之人。

建平帝大怒,科举乃大秦的抡才大典,如果连科举都徇私舞弊,那天下危矣,是以下旨彻查,严惩不贷。

纪澄晚上刚刚合眼睡下,就见柳叶儿急急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纪澄皱眉道:“你告诉莫管家,我明日一早就回去。若是这么晚了回兰花巷,反而叫人生疑。”

柳叶儿走后,纪澄拥被坐起,心已经沉到了谷底。科举案已经通天,纪澄在沈家消息自然知道得更早,她心里暗自祈祷她大哥可千万别做傻事,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纪渊这么晚了叫莫管家来求见,还能有别的事情吗?

纪澄起了个大早,朝老太太扯了个家中嫂嫂病重的幌子,便乘马车去了兰花巷。

纪澄一进门,范增丽就哭着过来跪到了纪澄跟前,抱着她的腿哭道:“阿澄,你这次可一定要救救你大哥啊……”

纪澄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无踪了。当初她就觉得自己大哥太过急切,哪有读书读得连身子都不顾的,她这个做妹妹的也劝过,却被范增丽一口堵了回来,如今却悔之已晚。

“哥哥怎么这样糊涂啊?”纪澄的眼泪跟着也掉了出来。

原本出身就被人瞧不起,纪澄在沈家的处境也是艰难,沈彻原本就看不上她的出身,也看不上她的许多处事方式,他虽然没有明说,可纪澄已经被他讽刺过无数次了。

如今再闹出纪渊买关节中举的事情,不仅纪渊从此毁了,纪澄从此在沈家只怕也再抬不起头。

纪青坐在一旁虽然没说话只连声叹息,可是两鬓不过一昼夜间就白了一大团,瞧着苍老不已。

纪澄看了只觉心疼,她父亲对她大哥纪渊抱了多大的期望纪澄最是清楚。纪青的身子本就日渐不好,经此一番打击,纪澄真怕他挨不住。

纪澄一哭,纪渊也跟着掉泪:“是,都是大哥糊涂,阿澄这一次你一定要帮帮大哥,我这样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纪家,为了让你在夫家能扬眉吐气吗?”

纪澄没有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掉泪,仿佛要将这辈子隐忍下去的眼泪哭尽一般。

这样的案子谁敢帮忙?谁又帮得上忙?昨晚纪澄已经想了整整一晚,连中书令都自身难保,谁还能出头?

纪澄的公公是万事不问的国公,二叔父沈秀远在西疆,又是武人,沈英虽然在朝为官,却不是要职,但此刻定然是明哲保身的。

沈御、沈径也都帮不上忙。

唯有一个人,若是他愿意帮忙,那才有可能救她哥哥。可惜两人如今势同水火,纪澄很怀疑沈彻会不会点头。

这样难堪的事情,叫纪澄如何对他开口?他以后只怕更瞧不上她吧?中秋那晚上,他们本有和好的机会,纪澄冷着脸叫他回顶院,如今又要奴颜婢膝地去求他帮忙,光是想一想,纪澄就恨不能死了算了。

“好了,别哭了。”纪青将水烟的烟袋在桌子上一磕,“阿澄,你素来最是聪明又有决断,你当知道你大哥若是不好了,你也好不了。我把话撂在这儿,这一次你若是能帮你大哥,我做主将纪家一半的财产给你。”

此时的纪澄俨然成了当年纪兰的那个角色。

纪澄惨然一笑:“阿爹,如果我帮得了大哥,哪里用得着你说。我不要纪家的银子,大哥的事情我会尽力的。”

可是在纪青眼里,纪澄不拿钱那就是不肯认真办事,这不是说他觉得纪澄不讲亲情,只是他们这样的人习惯如此思考而已。换作纪澄自己,她也会如此想的。

纪青道:“好。阿澄,你帮帮你大哥,如果你帮不了你大哥,我们纪家,我们纪家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我就当从没养过你。”

纪澄走到九里院的山门外时,天上又飘起了秋雨,雨里夹着雪点,冻得人瑟瑟发抖。

纪澄流连不舍地抬头望着九里院那重重叠叠的院落,这一次就算她帮到了纪渊,她也很怀疑纪家还会承认她这个女儿吗?今后只怕再也帮不到他们了,只当是全了父女之情,报答多年的养育之恩。

“少奶奶怎么大冷的天儿站在这儿?赶紧进去吧。”柳叶儿撑了伞来迎纪澄,又埋怨榆钱儿道,“你怎么伺候少奶奶的,越大越不注意了,万一着凉可怎么得了?”

榆钱儿委屈地低声道:“是少奶奶说要站一会儿的。”

柳叶儿不搭理榆钱儿这话:“你先上去,给少奶奶煮一碗姜糖水,驱驱寒气。”

榆钱儿应了一声,飞快地冒着雨跑了。

地势的原因九里院并没有地龙,纪澄一进屋就打了个喷嚏,柳叶儿忙道:“少奶奶心里不快,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你若是肯服个软,郎君也不至于如今连府里都不回了。”

纪家的事情纪澄并没有告诉柳叶儿,连榆钱儿也是瞒着的,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柳叶儿还以为纪澄是为了沈彻这一个来月不回府的事情而不快。

“上次少奶奶说考虑几天,这都又一个月了。”柳叶儿抱怨道,她实在是替纪澄着急。

纪澄愣愣地没有说话。

柳叶儿这才看出不对劲儿来,因问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脸色这样难看?”起先柳叶儿以为纪澄是冷着了,所以脸色难看,这会儿才看出她是心里有事。

等榆钱儿端了姜糖水进来,纪澄捧着那碗喝了一大口,这才算止住身体里不断涌起的寒意,她想即使她是真心想挽回沈彻,沈彻大概也不会相信她是真心的了。

纪澄悲哀地发现自己走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哪怕她早一点向沈彻低头,也不会坏到如此境地。

沈彻怎么可能再原谅她?定然以为她是为了她哥哥的事情才向他服软的,她的情意再无法吐露,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是真心的了。

如果说这之前纪澄还有一丝机会的话,那这之后就再无丝毫可能了。

什么叫生无可恋?纪澄可算是体会到了。

分分合合走到最后,纪澄原本想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她离开,但至少她能挺直脊背离开,如今大概只能如丧家之犬了。

纪澄不敢眨眼睛,生怕一眨眼睛那泪珠子就掉下来。

“榆钱儿,你去打听打听郎君此刻在哪儿?”纪澄的嗓音有些沙哑。

榆钱儿错愕地看着纪澄,不知道她家少奶奶怎么寻起郎君来了,这都多少个月了,两人谁也不理睬谁,纪澄更是没主动打听过沈彻的行踪。

“还不快去,愣什么呀?”柳叶儿出声唤回走神的榆钱儿。

榆钱儿“哦”了一声,赶紧出去了。

柳叶儿道:“少奶奶可算是想通了,这就对了。你这样犟着,只会叫外头的那些女人得意。”

纪澄扯了扯唇角,可到底是笑不出来。

别的人或许打探不到沈彻的行踪,但榆钱儿因着和大黑个儿的关系,费了一番功夫被偷了无数香吻后总算是打听着了。

只是回禀纪澄时,榆钱儿却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纪澄看着欲言又止的榆钱儿道:“你说吧,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

纪澄是在静香院找到沈彻的。

静香院这种地方纪澄一个女子自然是进不来的,不过她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换了男装。

这种烟花之地纪澄当年在她二哥开荤上瘾的时候扮作小厮跟着去见识过,但京城的这种地方还是第一次来。

此刻纪澄自然没有心情四处浏览满足好奇心,她正了正衣冠对那守在上房门口的丫头道:“烦请小姐姐通传一声,告诉二公子晋地纪某求见。”

那小丫头收下纪澄递过去的荷包,眼前这位俏郎君出手大方,行事又有礼,她哪里舍得为难他,俏生生地道:“等着。”说完就扭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