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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一纸休书(2)

小丫头进去一会儿,门内就响起了脚步声,纪澄吸了口气,正酝酿着要怎么开口,却见出来的不是沈彻,而是一个妖娆妩媚、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二十八九的年纪。

花姑可不是那小丫头,见过的人比小丫头吃过的盐都多,一眼就看出了纪澄是个姑娘家。“这位姑娘找二公子有什么事啊?”

纪澄早就料到沈彻未必肯见自己,也并不气馁:“我寻二公子有急事,请姑娘帮我通传一声。”

花姑往那门框上一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真是好笑,这年头抢生意都抢到门上来了,连脸面都不顾了。”

纪澄脸上一红,没想到被花姑误会成了那样的女子,只是她也不屑于跟花姑斗气,没得贬低了自己的身份,便从袖口里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递给花姑:“姑娘可否让我进去?”

花姑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从纪澄手里抽走银票道:“二公子真没料错,他说姑娘你就是喜欢用银子砸人,奴家这才赶着出来看能不能讨点儿彩头呢。”

纪澄肚子都要被沈彻气炸了,抬腿就往里走。

花姑伸手一拦挡在纪澄面前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纪澄看了花姑一眼,银子收了难道还不办事儿?

花姑笑道:“不是我不放姑娘进去,而是怕姑娘进去反而弄得自己没脸,二公子正爽利着呢,姑娘若是搅了他的好事,只怕什么都讨不着呢。”

纪澄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花姑口里的“爽利”是个什么意思,脸上一白,腿再也迈不出去,转过身就往外走。

花姑看着纪澄离开,还以为被气走了,结果却见她在院子里樟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口,一动也不动。

花姑低声嘱咐那小丫头盯着点儿,这才转身进了里间。

里间沈彻正在同人下棋,花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跪坐在一旁替两人斟茶,此刻她脸上哪里还有妖艳贱货的表情,乖顺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尤其是额头上那道目光直叫她头皮发麻。

好在沈彻的目光很快就收回落到了棋盘上,花姑这才敢呼吸一口。

雨先前停了一会儿,这会儿又下了起来,依旧夹着雪末子,冷得人发抖。纪澄再坐不住,她虽然并不是那么怕冷的人,但这天气屋外坐着脚趾头都冻僵了,她拢了拢肩头的披风,站起身原地走动走动暖身。

纪澄正搓着手就听见屋内有动静,不一会儿便见沈彻当先走了出来,她刚准备迎上去,就见沈彻侧身让了让,一个国字脸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纪澄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沈彻将那男子一路送到门口,纪澄还没见过沈彻这么重视一个人,虽然没有特殊举动,但他为人素来懒洋洋的,连对老太太都没那么殷勤过,还一路送到门口。

纪澄心里暗自琢磨着那人的来头。

待沈彻送了那人从后门出去,这才回过头来走到纪澄身边。

纪澄有些心虚地看着沈彻,毕竟她一个嫁了人的妇人来这种地方很是不妥,若是被人发现了,沈家会丢脸的。

“走吧。”沈彻道。

纪澄闻言就默默地跟在沈彻身后出了门。她看着沈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静香院门口的花姑,知道花姑刚才的话原来是骗她的,这当口居然荒唐地有些窃喜。按说以她现在的心情是绝对窃喜不起来的。

不过纪澄的雀喜并没有维持几瞬,她就看见沈彻翻身上了马。纪澄是坐马车来的,根本不可能追上沈彻的马,她有些着急地小跑了过去,一把抓住沈彻的马缰,乞求地看着沈彻:“郎君。”

事到临头,什么迟疑什么尊严她都抛诸脑后了,连刚才误会沈彻在里面寻欢作乐,纪澄都忍住了没进去撒泼,这会儿更是破天荒地喊了声“郎君”。

沈彻拍了拍那不悦地喷着气儿的马,这才看向纪澄道:“先回去吧,我知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纪澄有些难堪地缓缓松开手,就那么目送着沈彻离开。

纪澄回到九里院的时候,柳叶儿忙上来问:“姑娘可见着郎君了?”

纪澄点点头,没有说话的兴致,匆匆地应付了一顿晚饭,又赶去芮英堂强颜欢笑地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这才回了九里院。

沈彻依旧没有回来,柳叶儿好说歹说才劝得她上了床。只是纪澄哪里睡得着,一直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纪澄听着更声,已经是子时了,沈彻还没回来。纪澄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霓裳唤了声“公子”。

纪澄爬起来连鞋都没顾得穿就奔了出去,一头撞进了正打帘子进来的沈彻怀里。

若非沈彻搂得快,纪澄非得被撞退摔在地上不可。

“就这么着急投怀送抱,怕我不帮你大哥?”沈彻的声音从纪澄头顶传来,用手扶着纪澄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开。

只是这一个动作就叫纪澄无地自容了,她狼狈又尴尬地往后退了退,理着鬓发低头道:“我去换件衣裳。”

话虽这么说,但纪澄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直到沈彻点了点头,她才放心地进了东次间,她生怕沈彻一个不高兴就又走了。

纪澄怕沈彻等得不耐烦,只匆匆裹了件袍子,再将鞋袜穿上就走了出去,只见沈彻坐在南窗的炕上,垂眸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纪澄轻步走到门边,探出头让一直守在外头的柳叶儿沏茶送进来。

柳叶儿忙应了,按说早就该给沈彻沏茶了,但柳叶儿又怕自己进去万一打扰了两个主子说话,这可就是大罪过了,所以才一直在门边徘徊。

吩咐完柳叶儿,纪澄这才轻步走到沈彻对面坐下,她连直视沈彻的勇气都没有,只觉既惭也羞:“我大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本来不知道的。但是能劳动你女扮男装到静香院找我,对着花姑都忍气吞声,我大致就猜到了一点儿。”沈彻讽刺得一点儿都不客气。

纪澄闭了闭眼睛才抬起头来看向沈彻道:“你能帮帮我大哥吗?”

沈彻挑眉道:“下午你看到的那位是曾御史,就是他捅出的这场科举案,皇上命他主查此案。”

纪澄猛地睁大眼睛,“你早就知道我大哥他……”

沈彻冷笑一声,“我自己的大舅哥我还是有所了解的。当初为了赢马球赛,都可以让你这个做妹妹的帮他上场,这一次秋闱如果能通关节,他会放过?以你们纪家的财力,难道还缺买通关节的钱?”

纪澄听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心里又气又羞,又忍不住觉得悲凉可哀。沈彻怎么可能瞧得上她的娘家?但这都怪不得他,毕竟是自己大哥做的事情太叫人瞧不起。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求你帮帮他,我爹身体一直不好,如果这次大哥出了事,他只怕就……”纪澄不敢说那个“死”字。尽管父女两人为了向姨娘的事情起了龃龉,纪青之前说的话又有些绝情,可那到底是纪澄的父亲,而且纪澄也深知她父亲不是不爱她这个女儿,只是更爱他的儿子而已。

纪澄在这世上惦念的人不多,死的死、分的分,她没法不珍惜剩下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放在以前的纪澄身上,只怕她并不会为她大哥的事情觉得有多愧疚。商人之利,以区区金钱就能换得她大哥轻松中举,这样划算的买卖她指不定都会支持她大哥去做。

可也不知怎么的,纪澄现在再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她下意识里知道沈彻定然不喜欢她那样,当初苏筠那件事还一直搁在沈彻心上。大概是近朱者赤吧,沈家的人除了三房,其他人行事几乎都是堂堂正正的,所以才能让沈家屹立百年而不倒。

纪澄如今成了大房的冢妇,一切行事不知不觉也就是按照沈家那一套在做,很少再在背后算计人了。就连沈萃、李芮之流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沈彻看着一脸乞求的纪澄道:“你以为我今日请曾大人吃饭是为了什么?纪渊是你大哥,也是我大舅哥,他若是出了这样没脸的事,沈家脸上也不会光彩。”

纪家这一团乱麻当初沈彻就已经预料到了,所以那时候规劝沈御的话也并非作假,只是到最后反而是他自己没能抵住诱惑而已。

在见到沈彻之前纪澄心里有过很多猜想,却从没想过沈彻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在帮她大哥了。

纪澄心里羞愧得无以复加,感激、感动、内疚、悔恨、欣喜,真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

纪澄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得门边响起脚步声,是柳叶儿送茶来了。纪澄将脸转到一边,平静了一下情绪,等柳叶儿走了才重新回过头来。

“那曾大人怎么说?他手里已经有通关节的考生的名单了吗?”纪澄问。

沈彻端起茶杯,撇开面上的浮叶,啜了一口茶之后才慢慢道:“还没有,今晚他就会开启所有中举考生的考卷。”

“那现在怎么办?曾大人他……”纪澄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沈彻垂着眼皮没看纪澄,仿佛那浮叶都比纪澄好看一般:“曾大人素以清正廉明著称,要不然告密之人也不会把证据投到他府上。你想给他塞银子的主意还是打住吧。”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纪澄追问道。

沈彻笑了笑,往纪澄那边倾过身去道:“别告诉我你心里没有打算,如果没有打算,我就上去睡觉了。”

纪澄自然是有打算的,早在昨天晚上她就已经把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好了,只是难以启齿罢了。

可是看沈彻的样子,她不说出来,他定然也不会主动帮忙的。

纪澄不得不厚着脸皮道:“只能在曾大人开启卷封之前,将我大哥的考卷换出来,还得将誊抄的考卷也换出来。”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因为那考卷上就有买通关节的证据。通常贿通主考,就是彼此商量好在考卷的第几页第多少行第几个字写什么,一般有三到五个关节,如果这几处都对上了,那么考官就会将这份考卷选出来,算作初选中了的考卷,最后再由主考定夺名次。

通常朝廷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一份考卷要经过数位主考的手判阅,因此一旦出现科举徇私舞弊那一定是大案,所有的主考和考官可能都牵涉其中了。

曾御史如今已经知道了那些关节字眼是什么,打开考卷一对,就能找出哪些举子是买通关节的。

是以,纪渊的考卷必须得被换出来,而且速度还得快。

今日纪澄在纪家已经叫她哥哥凭着记忆重新写了一份考卷,也不知道他赶出来没有。纪澄知道这件事迟了一切就毁了,不然也不会赶到静香院去找沈彻。

“那怎么换?”沈彻问。

“考卷我已经叫大哥重新赶一份出来了。”纪澄道,“可是誊抄的那一份没有办法。”因为朝廷应对科举舞弊也想了很多办法,怕考官认字迹,所以每个考生的考卷都会由人专门誊抄,让考官无法从字迹上辨别是哪个考生的考卷。

沈彻笑道:“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都是一桩威胁,所以只能我去办。可如此一来我就卷了进去,真不知道这样帮你,将来我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沈彻的笑并没有到达眼底,反而衬出许多凄凉来,叫人一下就想起他为纪澄渡毒伤掉半条命最后还被纪澄背弃的事来。

纪澄何其敏感,自然听懂了沈彻话里的讽刺和凉意。她静默了片刻,这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沈彻:“这一次之后我也没脸再留在沈家。七出之条里不顺父母、无子、妒、口多言我都犯了。”

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只是给沈彻一个体面的理由休妻而已。

纪澄站起身往旁边走了一步,提起裙角朝沈彻跪下道:“从一开始就是纪澄连累郎君许多,澄薄德寡义不能匹配君子,只求将来不再拖累郎君。”纪澄以头磕地,行拜别之礼,“我知道郎君不缺银子,可纪家和纪澄别无长物,只求郎君收下隆昌号的股份,最后再帮我大哥一次。”

隆昌号是纪澄手里唯一的底牌了。失去隆昌号之后,纪澄可就真算是身无长物,一贫如洗了,那是她仅有的底气了。

头上的人久久没有出声,纪澄的头还磕在地上不敢起身,也没脸抬头去看沈彻的脸色,他们夫妻走到如今的地步,都是她的错。

这沉默长久得让纪澄几乎以为沈彻睡着了,她微微侧了侧身抬起头,就见沈彻手一扬,将手里的茶杯大力地摔到了墙角。

力道之大,那茶杯摔到地上发出来的声音几乎像是惊雷一般。纪澄吓得往后一倒,眼看着那碎片从地上溅起来直朝她飞过来,闪躲根本来不及,纪澄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一切不过是虚惊,那碎片并未溅到纪澄的脸上,仿佛撞到一面气墙上,然后落在了地上。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是我咎由自取。”沈彻厉声道。

纪澄已经被沈彻吓得不知所措了。她同沈彻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懒洋洋地带着嘲讽的笑容看人,生气的时候反而会表现得比平常还温和,然后再在背后玩阴的整得你哭爹喊娘。

而像现在这样控制不住地暴怒还是第一次。

纪澄的背紧紧贴在炕壁上,仿佛恨不能钻进墙壁里一般,面色惨白地看着沈彻。

沈彻看着纪澄害怕的眼神,冷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想不到我也有今天。”

那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哀,纪澄听着只觉难过,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安慰沈彻。

“你怕我是对的,我要是不休了你,真怕哪天会忍不住亲手结果了你。”沈彻道,“起来吧,不就是银子吗?谁也不会嫌弃银子多的,我更不嫌弃。隆昌号我收下了,纪渊的事情我替你办妥,也算是全了我们夫妻的情分,从此一别两宽。”

沈彻突如其来的“通情达理”,叫纪澄更是无地自容。情之一字何其伤人,所以像她这样凉薄的人本就不该有感情,反而害人害己,纪澄不无悲哀地想,听见“一别两宽”四个字,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坐吧,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沈彻的声音疲惫得仿佛老人一般,“当初是我强求的你,否则此刻你早该和你的子云哥哥双宿双栖了,都是我棒打鸳鸯,咎由自取。如今这样也好,你们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纪澄连连摇头,她虽然不是伶牙俐齿之辈,但平日也是口齿伶俐的,这会儿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哽咽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