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资深文学青年,我当然应该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董小宛和冒辟疆这一对璧人,我知道他们在晚明时候,很美地爱过,然后很伤心地分开,至于是生离还是死别我倒不太清楚,这不怪我,凡是涉及他们的文字,都更乐于渲染出某种美轮美奂的氛围,一说到细节,全都语焉不详。
结合了两人别致的姓名,我想象那段压在故纸堆深处的爱情,当有萱草般温存而陈旧的气味,织锦绣片一样繁复华丽的纹理,以及江南的天井里缓缓舞动的幽深寂寞,我想像,雨落如深潭的午后,董小宛和冒辟疆,就在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里醉生梦死。
让诸位见笑了,没办法,那时,我就是那么一个矫情的人儿,不过,每一个喜欢文学的人,都有过那么一个矫情的起点吧?矫情,也可视为对生活的一种美好期待:我们不堪此处的平庸琐碎,以为,彼处,有更为浪漫纯粹的生活。
直到有天,我拜读了冒辟疆的大作《影梅庵忆语》,极其华美的长文,却使我感到了某种破碎,我看到爱情浮光掠影般飘过,内里是和现实并无区别的算计与博弈,还有男人的强势,女人的卑微,当董小宛胼手胝足一步一屈地换回一个现世安稳,我感到了作为同类的痛楚。
没有传奇,没有那种整饬的优美,你真的走近,就能触到那同现实一样粗粝的质地,只是,长大成人的我,不再为此感到悲哀——动不动就悲哀,实乃一种自作多情的撒娇,真正有力的灵魂,能够做到逆来顺受,如随势而动的水,安然地面对任何的飞升与跌落。
秦淮八艳中,除了马湘兰,都赶上了乱世。从明朝,到大顺,再到清朝,又有南明小朝廷掺杂其间,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强者的游戏,弱者本没份参与,却被挟卷于其中,生死只在瞬间。看余怀的《板桥杂记》,葛嫩、王月,皆是绝色佳丽,前者被清军手刃,后者被张献忠蒸食,还有卞敏、顿文、沙嫩等等,或从贼,或遇难,每一位的命运皆惊心动魄,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再谈爱情,实在太奢侈了。
董小宛选择冒辟疆,《影梅庵忆语》里说得很清楚,是债务以及被征召胁掠的恐惧,让她抓住那根救命稻草死不松手。然而冒辟疆并不想当这个冤大头,董小宛死缠烂打,以性命相威胁,冒辟疆全然不理会,最后还是靠她从前伴游过的钱谦益出手,帮她还债落籍,才使得她终于有了个落脚点。
陈圆圆也因为相同的原因,对冒辟疆以身相许,阴差阳错的,却成了吴三桂的心上人,演绎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佳话或者丑闻。可是,吴三桂为她做了全世界的叛徒,她也跟了他半生,她仍没法爱上这个男人,前半段,她因为寻求庇护而跟着他,后半段,她为了自保而离开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一个绝代红颜的爱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热烈。
还有柳如是,扁舟拜访钱谦益,气势上是彪悍得可以,究其实质,也不过无可措手时的一次求援;至于顾眉,她择定龚鼎孳,利弊权衡,一清二楚。
活着不易,美人活着更不易,乱世中的美人,活着尤其不易,她们必须找个男人的肩膀靠一靠,我们以为的爱,不过是被生存本能驱遣着,去寻找的过程。
两情相悦,不等于生死相许,死缠烂打,不等于之子靡他,也许他们曾经相爱,但是人人更爱自己,毕竟,怦然心动谁都会,但豁出去做个情痴情圣,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本事,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志向。
细读秦淮八艳的故事,是一个将传奇解构的过程,文艺腔的字眼一一委地,我们看到,人,在自己的命运中苦苦挣扎,尤其是那些女子,她们美丽、纯洁、多情、脆弱,纵然才气纵横,仍然一无所有,生存的本能与情感的热望掺杂在一起,她们谋生,亦谋爱。
赶上那样一个时代,这种谋求显得格外艰难,孜孜矻矻,跌跌撞撞,多少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在这路途上,有的人,柳暗花明,有的人,血肉模糊,更多的人,不悲也不喜,只是渐行渐远,慢慢忘了初衷,暮色苍茫时蓦然回首,竟然,已经过了一生。
说起来,似乎她们投奔的男人太无情。冒辟疆和吴梅村,面对董小宛们的表白,不是断然拒绝,就是装傻充愣;侯方域,一走了之,并没有和李香到白头的打算;柳如是,一连碰到两个男人,都不愿与她厮守终身,几百年后,想到这些,还忍不住为之不平,为何才貌双全如她们,遇上的都是一个个孱头?
但再多想一下,乱世中,女人固然命悬一线,男人也常常自身难保,看冒辟疆写他几次逃难,匪盗日劫,杀人如草,路上又身染重病,饥寒交加,这样的他,再承担一个女人的生存,确实勉为其难,陈圆圆她们高估了这些书生的能量,而他们在降清出仕之间的纠结,亦证明,他们除了不能战胜世界,也不能战胜内心。
所以,在秦淮八艳的故事中,那些男人,虽然都是作为底纹与暗影出现,却也展示了人性的多层次,苛责当然很容易,只是收获会少得多,不如设身处地地去想,换成自己,又能怎样。看过去的故事,就是有这么一种作用,让我们觉得自己好像多活了几辈子。
我写这些女子,也常常觉得是写我自己,关于这每一个女子的每一个字,我都曾用心体会,那些意乱情迷的暗涌,执迷不悔的坚持、行行重行行的彷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并不是时光能够解决的,在太平盛世里,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再精明强干的女子,一旦遭遇爱情,马上会呈现出某种古典性来,流年暗转换,人心寂寞依然,她们,其实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