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她们谋生亦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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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湘兰: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1)

想要爱的心情常有,值得爱的人,却并不常在,我们只能拿一个具有可能性的人来包装,我们,其实是爱上爱情。

读一本书,爱一个人,过一生。

很多年前,在CD封面上看到这句话,怦然心动,因它有宁静的美,寂寞的力量,仿佛人生可以这样删繁就简,摈弃芜杂的诱惑,一心一意地,开出一朵孤绝的花。

现在想想,不过是一个漂亮句子。除非放逐到孤岛上,谁能只跟一本书天长地久?就算这一条是为了渲染气氛,好着落到“爱一个人,过一生”上,还是不现实,造化弄人先不说,只需问问自己的心,可笃定做得了自己的主?

大多数人,爱了一场又一场,每次都以为,这一次总该不一样了吧,等到时过境迁,发现不过又是百集长剧中的一个小小高潮,人生的整料,变成了零敲碎打,沮丧,却也只能这样。

能够用一生的时光成就一个辉煌梦想的人,是留给凡人崇拜的,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崇拜马湘兰。

讲马湘兰的故事,可以省一点力气,她生于嘉靖二十六年,死于万历三十二年,两头都搭不上乱世,而且,谢天谢地,她的爱人也不是什么士子清流,这些使我终于能够避开政治——政治这东西我不懂,我有的,只是一点常识。

都说马湘兰并不美,姿首如常人,却能为六院冠冕,她的魅力,在容颜之外。

首先是气质不错,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其次聪明,吐辞流盼,善窥人意,光靠这两点,能在秦淮河畔站稳脚跟,但将诸艳群芳全压下,做到金字塔尖的位置,马湘兰凭借的,是一份不让须眉的豪爽。

豪爽这个词,不是放在男人身上才成其为魅力,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那是孙二娘式的简单粗糙。豪爽是清澈的眼眸,开阔的器局,是对琐屑细事的忽略和遗忘,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痛快淋漓;豪爽还可以是一往情深之子靡他,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只有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女子,才会有如此灼热忘我的爱情。

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被人爱慕,粉丝成堆呢?

关于马湘兰的豪爽,有很多传说,比如说她视金钱如粪土,时常挥金以赠少年,比如说小丫鬟失手跌碎她的玉簪,她反而要赞碎玉之声的清脆美妙。蜀锦缠头,步摇条脱,她一概不放在眼里,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你尽可以放松心情,不必在谈笑风生的同时,提防她话语中的埋伏,猜度她下一步的举措。

但是,豪爽也是一把双刃剑,大开大合的性情,使她不会因某种顾虑,就为难自己。那年有个孝廉听说了她的名头,专程跑来拜访,马湘兰嫌这人不靠谱,面都不给他见。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几年后,这家伙居然混到了礼部主事,冤家路窄,马湘兰恰有一事犯到了他手里,这家伙公报私仇,全不顾众人说项,一定要将马湘兰拘捕。

在主事的大堂前,昔日的失意粉丝,现在的傲慢老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冷笑道,人人都说马湘兰与众不同,如今看来,也是徒有虚名。马湘兰面不改色,反唇相讥,说,就是当年徒有虚名,才有今日不名奇祸。主事见她答得巧妙,不由一笑,将她释放。

说到底,这位主事大人并不真想和她过不去,把马湘兰传唤到大堂上,可能只是想满足当年一个情结,用这么一个办法,见到了偶像,省下了出场费,还耍了威风,就是有点唐突佳人——难怪人家马湘兰当年不待见他。

但不是每次跟衙门过招都如此有趣,妓女是贱民,用吴思先生的说法,官府对她们,有合法伤害权,那一次,她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坏人。

此人见马湘兰门前终日车水马龙,以为必有油水可榨,敲诈了五百两银子还不过瘾,却不知马湘兰出手大方,积蓄并不丰厚。眼看贪官污吏步步相逼,那么潇洒的马湘兰也慌了手脚,到底是女人,心理素质较差,一时间惶惶然竟觉得命不可保,就在这时,一个老朋友出现在她眼前。

老朋友叫王稚登,字百穀,是吴中最负盛名的书法家,马湘兰本人是画兰的高手,两人算得上文墨朋友。书法家光临的那一刻,正撞见马湘兰最为脆弱的瞬间,披发赤脚,目皆哭肿,跟平日里特立独行风采四射的形象判若两人,惨兮兮的,实在是可怜。

可怜,是可爱的别称,放在把自己包裹得很好的女人身上尤其是,王先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虽然因为诸多原因,不是官场中人,也不是本地人,但作为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和喜欢附庸风雅的官员颇有些往来,正好御史大人有事找他,他把马湘兰的事跟大人一说,轻松搞定。

就像蒲救寺张生救莺莺,这是凑巧,或者人际关系网铺得比较广,但是,他在那个女子面前,最直接地展现了男性世界里的权力。女性缺乏安全感的特性,使她们很容易爱上这种权力,爱上那个对自己实施了保护的人,崔莺莺如是,马湘兰也如是。

王稚登的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通身上下散发出温煦迷人的气息,马湘兰越过感恩,抵达爱情,她提出要嫁给他。

这一年,马湘兰三十岁左右,王先生大她十三岁。

王先生笑了,说,我是修道的人,对于美色看得淡。再说,帮别人消灾,就想打里面占便宜,跟制造灾难的人又有何区别?古押衙(唐传奇里一行侠仗义的男子——作者注)若在,岂不拿匕首对着我的胸口?

他的拒绝有理有节,他的态度光明正大,马湘兰虽余情依依,也不好为难了人家。姻缘不成友谊在,做不了夫妻还可以做朋友,日后的通信里,她一口一个二哥——大概王先生在家中排行老二——看来,利用哥哥妹妹搞暧昧,并不是现代人的发明。

这样一份“友谊”(这两个字暂且存疑),马湘兰将它保持终身,世间犹存有她写给他的八封信,可以看出这份友谊的大致面目。

她当他是唯一的知己,与他倾倒心事,细说情怀,遥寄自制的小袋和绉纱汗巾,给他夫人的礼物更是五花八门,从家常的火腿酱菜,到小资的古镜、紫铜锁和乌金扣。当他偶尔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她总是殷勤地一再挽留,请他暂且停舆数日,容许她的情衷能尽万一。

也只是这些了,没有山重水复的追问,排山倒海的表白,她已经过滤了的爱,如月光透过花叶,筛下安静的疏影。

是懂得尊重别人的人,假如对方不肯接受她的感情,她不会强求,也不会随手处理掉,而是默默拾回,一个人扛着,扛得再苦,也不叫一声痛,那种坚忍静默,现代诗里有相似的表述:

除了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

我一无长物

然而 如果你愿意

我将立即使思念枯萎、断落

如果你愿意

我将把每一粒种子都掘起

把每一条河流都切断

让荒芜干涸延伸到无穷远

今生今世

永不再将你想起

除了 除了在有些个

因为落泪而湿润的夜里

如果

如果你愿意

作者是台湾女诗人席慕蓉。

马湘兰的生活,就这么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属于生计,一半属于爱情,一半是迎来送往交杯换盏,一半是归心低首为爱苦祭,一半是海水,她随波逐流不问归处,一半是火焰,是寂寞的喜悦,她静静自燃的灵魂。

在这两者的拉扯中,她与时光对抗,据说她驻颜有术,到了半百年纪,仍然不给人迟暮之感。年轻的时候,她不是美女,到了这会儿,却高出了同龄人的水平线,要不怎么说,女人的脸,三十岁以前,父母负责,三十岁以后,自己负责。

不过,“看上去年轻”这话,说到底,只是一个安慰奖,同样是没有皱纹,少女的脸庞如绸,轻盈柔软,妇女的则如瓷,质地坚硬,还透出隐隐的青。鉴赏这一点,男人的眼光比我毒,何况还有手感,何况还有直觉,所以,马湘兰把自己维持得再怎么青春,门前的车马还是渐渐稀落起来,就像一个过气的明星,靠人们的怀旧情结外加一点窥视欲来聚人气,而王先生,不知是不是因为岁数大的缘故,已多年不来此地。

那个乌江少年的到来,因此而显得特别,他原本游学于斯,比五十岁的马湘兰小一半还拐弯,第一次见面,他竟然、好像真的爱上了她,小儿无赖般地撒娇撒痴,留连着不肯离去。

估计马湘兰也觉得他荒唐,可又拿他没脾气,正在这时,忽有讨债的出现在门外,声如哮虎,煞是骇人。有人怀疑这是马湘兰找来的托,如果是,我觉得这着儿挺高明,倒不是想讹少年几个钱,这是最好的却敌之策。想想看,换成个虚情假意的,还不屁滚尿流赶紧溜掉,同时暗自得意: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个冤大头来的?而马湘兰撵走了白相的小白脸,又不伤彼此情面,可谓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