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吴三桂提出的,是让清军从山海关以西的长城关口进入。他这如意算盘打得非常好,清军以前就从那边进来过,进来了,又回去了,前面说了,他们的大本营在山海关以北,跟那两处离得太远,若是淹留不出,很容易后手不接。
所以,清军从这两处进入,抄农民军的后手,可以起到牵制的作用,而使吴三桂获得很多方便。
多尔衮是在路上接到这封信的,明朝的疆域上都打成那样了,觊觎已久的他们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在老家待着?他们原本也许就是想从西协、中协进入的,吴三桂这封信一到,他们倒觉得山海关这边更加有隙可乘了。
多尔衮指挥大军,直奔山海关而去。
四月二十一日,吴三桂与大顺军正式交手了,那是一场恶战,吴三桂很快发现农民军比他想象得要厉害,有几个城楼差点被攻破,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硝烟中,本来就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吴三桂,感到了一丝恐惧。
清军从天而降!多尔衮率领大军到了。他们没有听从吴三桂的指令由西边进入,却在这个非常时候令他大喜过望。然而清军只是作壁上观,吴三桂再三派人请求助战,多尔衮皆置之不理。眼看农民军越战越勇,吴三桂就要抵挡不住,他只得带了二百人,在炮火的掩护下,冲到清军大营中,亲自请求增援。
在清军大营中,吴三桂剃掉了头发,这是投降的标志,此后,不管他是否甘心,他都是大清国的一个臣子了。
清军与吴三桂联手,最终赢了这场战争。大顺军仓皇逃离,在离永平十公里的范家庄,李自成杀掉了吴襄。回到北京,仓促地举行了一个登基大典,再杀掉吴三桂全家三十四口,李自成就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北京城。
家破人亡,物是人非,但好在从李闯那儿得到了太子,可居拥立之功。吴三桂一定这样安慰过自己吧,毕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首先,多尔衮不许他进京,要他继续追击大顺军,其次,当文武百官跪在京郊等待太子回归时,他们像贾宝玉在新婚夜发现盖头下面原来是薛宝钗一样,惊奇地发现,施施然走来的,竟然是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
事到如今,又能怎样?文武百官将错就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吴三桂也只能接受他的现实。拥立之功是自说自话,他的现实存在,不过是为人鹰犬,好在他正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与大顺军的厮杀,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不消说,他渐次立下了不少战功,但对于一个几乎毁家亡国的男人,这一切,又有多少意义?但命运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些安慰,在距北京两百多公里的定州,他在慌乱的难民中,找回了被大顺军逃亡中丢弃的陈圆圆。
为了逃得更快,大顺军将辎重妇女一路走一路扔,陈圆圆,正混迹在那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妇女中。有时候,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不知所向的路途,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与无助,她一定不知道,那个跟她只见了一面的男人,掀起风云,改变帝国的走向,只是,为了她,而且,此刻,他正以掘地三尺的激情,命令兵士,一定要找到她。
我愿意想象,是他自己找到她。他大踏步地从烟尘中走过,从逃难的人群中穿过,有人惊愕地回头看这个男人,他戎甲在身,一看就是高级官员,却一次次疯狂地扳过那些高矮胖瘦不一而足的女人的肩膀,检阅那些凌乱的面容,又一次次失望地放开手。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脸上的阴云越来越重,他似乎就要虚脱了,以至于最后,他竟看不见,咫尺之外,那个女子回过头,不相信地看着,这个为自己发了疯的男人。
我还想象,世界在那一刻静下来,连路边还没完全熄灭的灰烬,都燃烧得很静,在最静的静里,他们听得到鸟声,一声长,一声短,像水滴一般,敲打着他们心灵最上面那一层。
不管怎样,还是见面了,这,真好。
可是,我知道这想象的矫情。我是一个矫情的人,我明明知道真相。吴伟业虽然也没亲眼所见,他的那句诗大体是不错的: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是吴三桂的手下,把她带到他面前的,她是被传呼进去,而不是他迎出来的。但也说得过去了,在他的大帐了,蜡炬摇曳出似真似幻的光影,他深深地注视着这云鬓不整的女子,后者惊魂未定,如坠梦中,她如何知道,就是为了她,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最终,成为全世界的贰臣贼子。
从此后,也只能是这样了,他许清人驱遣,先是帮他们打农民军,然后又帮他们打崇祯帝的堂叔桂王在云贵建立的永历政权,驰骋疆场十六年,打遍大半个中国。他竭心尽力,斩草除根,永历皇帝都逃到了缅甸,还是被吴三桂千方百计解押回昆明处死。
所以这么狠毒,一方面是想赢得清人的信任,像他这样“穷蹙来归”又握有重兵的武将,是让清人处处生疑;另一方面,怕也是在丧失了一切之后,生出的一种凄厉心情,反正已经是个坏人了,何不坏到底,免得让自己为难。
只有在一个人面前,他是个好人,他也许负了全世界,但从不曾负她。无论是为她与大顺军翻脸,还是在战火中把她找回,还是征战了十六年之后,终于在云南落了脚,她已经韶华老去,而他另有“八面观音”“四面观音”等一干宠姬,他对她的恩宠,都未曾减淡。
传说他曾想将她扶正,她婉言谢绝道:“回忆当年牵罗幽谷,挟瑟勾栏时,岂复思有此日?”传说他还曾找来她的家人加以封赏,她的家人惶恐至无地,他只有赏赐钱财让他们回去。这些传说有可能是好事者编出来的,这世上,喜欢锦上添花画蛇添足的人太多了,我们比较能够确定的是,吴三桂曾使用了时空大挪移的手法,在云南,为陈圆圆修筑了一座再现江南风光的“野园”。
他知道她眷恋江南景物,在千山拥簇之地,凿池修苑,筑红墙,栽碧树,引来鸟儿,放入麋鹿,月光清凉的夜晚,她吟唱“大风歌”,他拔剑起舞,红尘世事便在极远的所在,此处的他与她,是在一起的。
可是,他们真的在一起吗?我很怀疑。她的身体是在他身边,但她的心灵,可能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因为,她想要的,他给不了她。
不错,他是能给她荣华富贵,但她想要的,不过是现世安稳。否则,就无以解释她当年为什么在田弘遇采集美女时那样急促地打折下嫁,也无以解释如今她在荣宠的巅峰,突然出家为尼。
她是有倾城倾国之色,却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变成别人眼里的传奇,很多年前,尚且花明雪艳的她,就开始了长斋茹素的生涯,她要安宁与安全的生活。但命运于她,是个悖论,假如她不是碰上这样一个不讲章法的吴三桂,她早就沦落不知所踪了,他的不讲章法,成全了她,却从此也将她一并带上未知之路,急速的飞驰中,她听到危险,在耳边一再警告。
换成柳如是,也许就爱谁谁了,大不了同生同死,可陈圆圆不是,随波逐流的命运里,我们看不到她的爱情,却能看得见她的聪明。吴三桂看不清的险境,她能看清楚,她抛下他的恩深义重,选择了青灯古佛,走了那么远的路之后,她还是得设法自保。
在告别的时候,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不管说什么,都遮掩不了一个事实,这女人心够冷。也许,从她最初被父亲出卖时,她就不再习惯,把身心全然托付,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做不了董小宛。
但聪明不能帮她躲过风险。吴三桂步步行来,路子越走越窄,在顺治朝他的日子尚且好过,当年少老成的康熙继位,吴三桂知道,他躲不过去了,他注定要与这个少年天子之间有一场死磕。
躲不过去的,还有自己的良心,弑君弃父,引狼入室,他也许曾在心里有千般解释,但毕竟是在儒家学说浸淫太久的国土上,午夜梦回时候,是否,总有一种声音,像敲叩麦克白的城门的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叩着他的不安的心?
既然如此,不如反了,他祭起反清复明的旗号,重整戎装,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连发三矢皆中靶心,自以为英武绝人,却不管周遭已是风狂雨骤。
史料记载,他的正室张氏极其反对他降而复叛,曾到殿前大骂,吴三桂置若罔闻,陈圆圆的反应不在文字中,在古庙里修行的她,应该也闻到了这风雨的气息,一场迟早要来的雨,随他去吧。
吴三桂的结局,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终究是失败了,进入《明史》中的“贰臣传”,成了一个著名的小人。我们可以站在道义的立场上,指责他的一再变节,指责他没有良知和底线,这样的罪名对他并不为过。然而,我知道,历史总是由强者书写,他的失败,并不完全是因为道德破产,假如他赢了康熙,也许就会被史官打扮成一个卧薪尝胆的人物,连他杀死桂王,都会被渲染上迫不得已的悲情。
我们敢于对其指手画脚的,都是失败者,强者身上,永远有这样那样的光环护佑。在批评不自由的语境下,赞美固然无意义,批评同样无意义。
陈圆圆的结局则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在吴氏政权覆灭时,同吴家的姬妾一起死去,也有人说,正是她未雨绸缪,早早出家,得以善终。甚至有人称在深山中看到过她的徒弟,缁衣素颜,低眉顺眼地汲水而归,她和她的师傅一样最大的愿望,是被人们遗忘。
不知道这说法是否属实,若属实,陈圆圆也算遂心所愿。历史上的绝色红颜,都有自己喜欢的收梢,张爱玲笔下的虞姬,更愿意死在项羽的怀中。陈圆圆没有这样大开大合的爱情,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传说是别人的,历史是别人的,世间隐隐的耳语,从来都是世人一相情愿的意淫,而她终生期望的,不过是默默无闻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