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她们谋生亦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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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寇白门:最美丽的火灾 (1)

据说,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赞美是求婚,那么,最夸张的恭维,莫过于给她一个隆重的婚礼。

崇祯十五年,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五千名甲士从武定桥排到内桥国公爷的门口,组成这么一条浩荡的队伍,不是因为出了什么事,他们人手一盏的大红纱灯,那温柔深邃的光影证明,他们是在幸福的名义下,集结到一起。

这一晚,年轻的国公爷朱国弼要迎娶十八岁的秦淮名妓寇白门,按照当时的规矩,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迎娶一个乐籍女子,但是,没关系,他可以动用五千名甲士,用五千盏灯笼的光辉,照亮她通向新生活的路。

今夜,谁能比寇白门更加快乐。就像宋江上梁山的第一天就惦记着招安,所有的妓女,不管美丑妍媸,终极目标都是为了从良。而从良——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了,眉目之间已有了风尘,灵魂的皱褶中尽是沧桑,再怎样的快乐,都会有点疑神疑鬼的,那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快慰里,总似乎含着,昔日的酸泪几滴。

而十八岁的快乐是彻底的,肆无忌惮的,是可以相信,未来还有更多的快乐在等待着自己的。

寇白门,名湄,字白门。出生于秦淮河畔一个老牌的娱乐之家。寇家多佳丽,寇白门是其中之一。在余怀笔下,她娟娟静美,跌宕风流,如今又占了先机嫁入豪门,成为姐妹们羡慕的对象,是可想而知的事。

虽然,后来老有人说,她嫁过去之后,并不那么如意,那位国公爷,不是个情种,倒是个有特殊嗜好的收藏家,寇白门不过是他当时比较看重的一件藏品,而他又有一掷千金的美德或者说是恶习而已。他不惜代价地将这件藏品弄回家,不过三天两日,便司空见惯,他的目光又转向大千世界,搜寻下一件心水之物去了。有据可查的就有王月的妹妹王满,小姑娘窈窕轻盈,古灵精怪,以戏弄人为乐,却没什么心眼,被朱国弼收回家后,没斗过寇白门,收拾收拾又回秦淮河畔去了。

这样的生活,当然说不上有趣,但是,朱门之内,有多少女人不是这样过下去的呢?假如视作常态,便能安然接受,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估计寇白门这辈子就这样了,和层出不穷的小狐狸精斗法,想方设法生他几个孩子,熬成一个老姨娘,看看能不能在朱国弼的一堆姬妾中排名稍稍靠前一点。

然而,这是太平盛世的活法,乱世里没有这么一条安稳的传送带,寇白门嫁过去没两年,河山变色,清军兵临城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在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里,国公爷和南朝百官一道,跪在泥泞里迎接新主子的到来。

清朝一纸命令,朱国弼迁往北京,到那儿便被软禁起来,虽不至于关押拷打,却没了生活来源,一方面为了减员增效,一方面也为了换掉银子度日,国公府决定,把家中多余的姬妾处理掉一批。

看上去有点过分是不?但当时很多落难的王孙贵戚都是这么干的,再朝前追溯一点,苏轼,我们单知道他有个朝云,事实上他的小老婆也得以“堆”计算。他遭贬谪,也是先把小妾送人,其中还有两个怀孕的,致使日后冒出不少人自称苏轼后人,包括一位翰林学士,和一位混得相当不错的宦官。

不管怎样,苏轼只是把他的妾送人,没有拿去卖钱,天知道这一卖会卖给谁,卖到什么地方。那些姬妾们平时也是金尊玉贵的,突然之间,就像个商品一样被推向市场,真是恐怖啊,但乱世中,比这更恐怖百倍的事时刻在发生,你又上哪儿说理去?

只有一个女人,觉得她有说理的必要,一片混乱之中,她平静地梳理了思路,来到朱国弼的面前。

没有资料告诉我们,那是一个怎样的日子,季节,天气,对于局外人来说,那个日子太不重要了,但是对于寇白门,却是一生中的关键时刻,我猜很多年之后,她应该都还记得那一天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

她穿越那些细节,站在朱国弼面前,沉静而坚定地对他说:“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内,当得万金以报。”

她的话很有道理,卖掉她,不过区区数百金,她回到南方,也许,能带回来万金,用数百两搏万两,值;但是,也有一种可能,把她放回南方,她再也不回来了。即使这样,朱国弼也不敢不放他回去,她不是说了吗,她知道朱国弼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也许包括反对清廷的各种小动作等等,朱国弼也不是不害怕的。

仔细权衡之后,朱国弼决定,成交!

史书上说,寇白门匹马短衣,携一丫鬟南归。

我想象她的漫漫行程,从北京到南京,渡黄河,过长江,翻山越岭,飘然南归,悲情之外,又何尝没有一种豪迈?当朱家的其他姬妾,像一群被豢养的太久的鸟雀,只会愚蠢地扑棱翅膀时,寇白门拯救了自己。

更神奇的是,她果然弄到了银子。很多人说是两万两,余怀说是千两,我比较相信余怀一点,因为,寇白门没有必要那样便宜朱国弼,数百两换一千两,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嘛。而且,千两白银,寇家应该拿得出,要是两万两,寇家上哪儿弄去啊?

有意思的是,当朱国弼看到寇白门真的弄来一大笔银子,他重新发现了她的价值,又或者,有用令人性感,他竟然提出,要与她重修旧好。寇白门果断拒绝了他,本来嘛,用我刚刚在微博上看到的一句话:钱都给你了,人就别惦记了。

你给我一个梦幻婚礼,我还你几年生计,两年前的那场暗夜繁华,就此两清。

可以视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一个变调,都是遇人不淑,都有自救的能力,不同的是,对于杜十娘来说,李甲不但是一个男人,还是通向她理想生涯的必要途径,可惜他有眼无珠人,把她转包给孙富。她不是不可以自救,但她的生存信念坍塌了,她本来对男人没有信心,才对他一试再试,她怀着侥幸心理,希望李甲是硕果仅存的特例。

而现在事实证明,世间没有特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用那些珍宝,和比珍宝更珍贵的生命,去殉一个美丽的梦。

寇白门没有那么理想主义,回到南方,她重操旧业,咳咳,怎么说呢,从良还是要趁早,就算看走了眼,再下海也还来得及。只是重新回到秦淮河畔的她,从娟娟静美的淑女,变成了豪放的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以往,或歌或哭,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总之是醉生梦死,无日无之。

她,到底没能真的自救,赎回自由身,赎不回飞扬的灵魂,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场盛况空前的婚礼,至今还为姐妹们津津乐道,又能如何?她还不是带着萧索的神情,和一颗破碎的心,回到起点?

不是不想振作的,她一度嫁给扬州某孝廉,这次婚姻未能改变她的世界观,末了,仍然是,带着新的伤害,再度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