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她变成了一个老女人,却喜欢跟“诸少年”为伍。如今,闹姐弟恋成了时髦,我刚才还看到微博上有人贴出照片,六十三岁的王薇薇与二十七岁小男友的亲密照,一把年纪,仍能为年轻的男人爱慕,足以说明魅力无边。但这是新近的风尚,中国没有欣赏老女人的传统,与小年轻们相好的老女人,总会被人贴上“为老不尊”“自暴自弃”的标签,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在孔尚任的《桃花扇》里,她是一个插科打诨、出丑卖乖的角色,那个角色叫“丑角”。
但那又怎么样呢?既然殚思竭虑步步为营仍可能为命运所弄,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意恣意妄行,她仿佛已经看透男人看透爱,现在,她只追求一样东西,那就是快乐,哪怕,在你们主流世界里,被视为腐朽堕落的快乐。
可是,世上的事总有两面,便是纵情声色,也需要有坚强的灵魂,承受散场的失落,而这样的灵魂,往往生长在健康的身体上。
她没那么健康。她老了,病魔缠上她,比男人要热络,卧床不起的时候,她喊来相好的韩姓少年,悲泣绸缪,嘤嘤絮语,换成一个年轻的美女,这病美人的扮相也许会有动人之处,可是,她是一个老女人,老妪,老媪,死老太婆,她死死拽住的手,就有蠕虫一般可怜的可憎。
她到底是看不破,希望借他一点暖,想听他枕上发尽千般愿,仿佛如此,便能将自身的衰败委顿迁延。可是,他得多厚道,才能无视你瘦腕上的层层鸡皮、那枯草一般缺乏生命力的乱发,忽略从你嘴里吐出的带有死亡味道的口气,装作以为你比旁边那亭亭玉立秋波流转的婢女更有魅力。
那唇红齿白的少年,来寻欢而不是做善事的,他装模作样地与那老女人周旋,一心只想脱身,好容易寻了一个借口,抽得身去,她仍然伏在枕上,拉拉扯扯,苟延残喘,一双干涸的眼,只管哀怨着,老女人的柔情,真是不堪。
他走了,她的世界只剩下自己,脆弱的、不能忍耐的自己,正觉这分分秒秒都是长途,忽听隔壁笑语盈盈,再细听,竟然有他的声音,甜腻地,裹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不用细听就知道,是她的婢女。
原来他出了这个门,进了那个门,打量她半死不活的,听见,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大怒,叫过婢女来,书上说她一口气抽了她几十鞭子,咄咄骂韩生是负心的禽兽,恨不得上前去咬他几口。
唉,这个老女人的失恋,都是那么难看。
就这样,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她病入膏肓,医药罔效,死去。
寇白门死后,照例成了文人骚客们的写作素材,主题却不是红颜薄命之类,他们给她写的挽诗里,竟大多称赞她的侠气,比如钱谦益这样写道: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识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如果说这还是指她当年奋勇自救,单骑南下的飒爽风姿,另一位文人把她比成葛嫩,就难以解释了:
身世沉沦感不任,蛾眉好是赎黄金,牧翁断句余生记,为写青楼一片心。百年侠骨葬空山,谁洒鹃花泪点斑?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生节一为生。
要知道葛嫩是在老公抗击清军兵败被执时,有主将欲犯之,她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而被杀死,在反清复明情绪时时涌起的当时,她是以巾帼英雄的形象珍藏于广大民众心中,寇白门何德何能,可与葛嫩相提并论呢?
其实,还可以回溯到寇白门生前,顺治九年左右,吴梅村在南京遇到她,大乱之后,故人重逢,两人皆不得意,自然有许多感慨,但吴梅村的诗中竟把她比作西施:
朱公转徙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有了“计自深”三字,这西施,便不是资深美女西施,而是史上最著名的女间谍西施,那么寇白门除了谈过几场失败的恋爱之外,到底还干了什么,具有了这种可比性呢?令人疑窦丛生。
必须说明的是,这些玄机不是我发现的,此前很多同学提出了这一疑问,不但提出问题,而且解决问题,结合当时种种迹象来看,他们认为,寇白门很可能是一个卧底,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才会得到人们这样的尊重,只不过,她比《无间道》里的梁朝伟更倒霉,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她的光辉事迹不能够说破,于是就成了一个恋爱专业户,不,一个恋爱破落户。
起初,我不能信服,除了这几句诗,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证据,还有,在我想来,一个干革命的人,一定有着坚定的信念,简单务实的作风,不能说像《红灯记》里那老少三代连个伴侣也没有吧,起码,应该一心扑在事业上,有一个爱人就足够了——我很媚俗地认为,一个革命者,对于爱情也应该是坚贞的。
但是,有一天,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一个在感情上很能折腾的人,为什么不能同时是一个革命者呢?张爱玲说,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地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王蒙在回忆胡乔木的文章中有一段,说胡看《雷雨》中,繁漪为爱情爱所苦,疯疯癫癫、神经兮兮,他发表高论说,我要是认识这个人,一定发动她参加革命。王蒙醍醐灌顶地想,可不是,革命和爱情,本质上多么接近呀(大意)。顺带说一句,看王蒙的文章,对张爱玲不大以为然,其实他俩很多意见都相当一致。
也许,我忽略了一个角度,潜意识里,我以为革命者永远是年轻,我以为他们是铁打的筋骨钢做的人,我忘记他们也会脆弱,也有可能经受不了失败,他们的队伍中,也有像寇白门这种多血质的人,她无法面对失败、式微和老去。
可以做这样一个设想,寇白门确实是反清复明组织安插到朱国弼家中的卧底,卧底一旦发出,有时难免失控,在京城,寇白门险些被卖掉,她的组织自然得施以援手,这样一来,那两万两银子的来路,就好解释了。
回到南方,她筑园亭,结宾客,没准就是一联络点,只是,他们的行动没有成功,早早地被消灭在萌芽状态,而寇白门运气不错,她的身份没有暴露。
当轰轰烈烈的革命忽然归于死寂,与爱情的瞬间消失一样,让人有一脚踏空的茫然错愕,失去了心灵的依托,女人也要到异性那里寻找安慰,在醇酒“蓝”颜中,在无尽的喧哗与调笑中,麻痹自己。可是,当客人散尽,庭院风凉,月朗星稀,昔日的热情、理想、义气仍然会抵达心灵,就像一段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旧爱,重新陷她于没顶。
也想过嫁一个人,做一个寻常妇人,可是说到做人,哪是你想做啥人就能做啥人的呢?比较而言,秦淮河畔的绮靡风月,比普通人家的绿篱红墙要来得刺激,近于当初那销魂荡魄的革命岁月。
她终于归来,却忘了自己也会衰老,她的精神如火焰,她的身体则如灯里的油,岁月越深,两者越不配套。她不甘心,仍然拼尽心力,试图把那微弱的光芒,煽乎成宏大的光亮,最后,她蹈火而死。
《安娜·卡列尼娜》里,有人评价安娜,说她太热情,她心里时时都有一团火,她被那团火烧得实在难耐,所以,她的死,可以归结为热情过度。我想,寇白门也是这样,无论她是不是一个革命者,无论她的死,是因为情场失意还是革命失败,她都透支了过度的热情,她怎么就学不会,将温度调节,如一只即将熄灭的小火炉,缓缓地放出一点点余热,像卞玉京,或者陈圆圆?
这样的人生,或者可以写成一个希腊神话式的故事,某个人,被自己心里的火烧死了——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也是一场美丽的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