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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走好,亲爱的母亲

2004年9月1日,细雨如丝如泪,模糊了我的眼睛,这一天我亲爱的母亲走了,走得我肝肠寸断。

秋风里小院的葡萄和红枣在绿叶的映衬下呈现出优美和成熟的线条,一些花卉争芳吐艳各展风姿,给这个渗透勤劳和艰辛的小院增添了许多柔情,它们是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成长起来的,是母亲耕耘和创意的成果。今日,母亲再也无力浇灌它们、呵护它们。在经受了一年零三个月的疾病折磨后,母亲如灯如火,在闪烁完最后一点火焰后永久地走了。

她走得很安详,那一刻似乎是睡着了,和往日一样,从她的神志、表情看不到多少弥留之际的痛苦,看不到多少因舍弃人生、舍弃小院而留下的遗憾。她坚毅沉着,一如她的做人及性格。母亲去世,在我们极为悲痛的时刻,灵武市委、政府及组织部、老干部局等单位的领导也走进小院。他们为母亲志哀,给予我们关切,分担着我们的悲痛,使我们感到温暖和安慰。

母亲在病中的时候,多少领导和亲友也曾陆续看望过她。组织的照顾、儿女的孝顺使母亲的晚年在关爱和幸福中度过。

满头银发90高龄的萧允中老先生走进小院,瞻仰了母亲的遗容。是夜,他精心书写并装裱出了一副挽联:“女星沉宝婺,仙驾返瑶池。”“婺”是28星宿之一,“宝婺”

是古代文人对杰出女性仙逝后的颂词。关于母亲的生平,萧允中老先生曾读过怀颖散文集《季节的帆》中《今天是母亲八十岁的生日》一文,也读过怀君写的《透过泪眼看母亲》。他了解母亲,深知母亲80多年走得艰辛走得曲折。天上有没有宝婺,有没有仙境瑶池,谁也说不清,这只是古人的一种理想。萧老书写的挽联蕴涵了我们的心意,泪眼中,我们用颤抖的双手把它悬挂于灵堂的显目处。

母亲的遗体要入殓了,按照当地风俗,这是送母亲进入“新居”的时刻。

到了生离死别的这一刻,儿女的哭声撕裂肺腑、痛断肝肠,令苍天垂泪,让来者动容。面对苍苍白发、永久沉睡的母亲,我们大声呼喊:“妈!您真的离开了我们!妈,您再看一看您的儿女吧!妈,我们不能没有你!”

目睹屋内跪泣的30多人,不知怎的,我感到母亲正在另一个地方慈祥地看着我们,也许是她看到有这么多的人在怀念她、哀悼她、追忆她,她心里是踏实的,她没有白疼爱这些儿孙们。

看着这些泪水涟涟的亲人,在极为哀痛的时刻,往事似潮水般直冲心扉。80多年里母亲付出的竟这样多。

20世纪60年代中期因大姐夫受迫害,大姐全家被下放到盐池县大水坑。那时交通不便,母亲晕车,几乎坐不成班车,但她还是咬着牙数次到盐池去看大姐。我们不清楚她是怎样呕吐着摇摇晃晃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下了班车,还要拐着小脚走十几里地去看他们的。

二姐的三个孩子是母亲费尽心血拉扯大的。那个年月,哪有自来水、压水井呢?数九寒天,我姐生孩子后,母亲提着水桶到数百米外的地方打水。

结冰的井台极滑,十分危险,可是,母亲还是一次次从深井里汲水,脚步蹒跚着将水提回。就这样,一步步,一天天,终将二姐几个孩子拉扯大。几十年里,母亲抚养大儿女,又开始拉扯孙儿孙女。灵武城里有多少人曾见过,母亲背上背着孩子,手里拉着孩子,上街买菜回家做饭。因此,在为母亲守灵时出现了多少次“受了罪的老奶奶,可怜的老太太”的哭喊声,呈现出令人心碎的场景,这是一个年近9旬的老人用善良、用辛苦操劳得到的回报。

2002年小妹得病,老母亲虽然重病缠身,但每天仍念叨着:“小丫头住院病好了没有?怎么还没有回来?”她吩咐家人做上好吃的给女儿送去,让她的病早日痊愈。我二哥考上大学后,她省吃俭用,每月从生活费中抠出几元悄悄塞给他。1980年,我二哥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她让我带上她,坐班车摇摇晃晃几小时,到宁夏大学去看我二哥。院中有一棵葡萄树,每年中秋节,她让我二哥将葡萄摘下,分成很多份,给每个儿女送去一份,让儿女快快乐乐过一个中秋节。

这就是我的母亲。然而,母亲留下的何止是这些。她从容大度,意志坚定,面对磨难和打击从容不迫。“文革”开始后,30年代参加革命、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为自卫军营长的父亲一夜之间受批挨整,至此,我们家似一只飘摇的小船,漂泊在巨大的风浪中,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父亲被下放到内蒙古上海庙看羊场去了。母亲承担了照顾家庭和抚养子女的重任。由于孩子多、家庭困难,她上街卖茶水,领着我姐缝皮子,带着我们拾庄稼、挖野菜,想尽一切办法支撑这个在风雨飘摇中的家庭。每当父亲从内蒙古羊场回来,他看到尽管家贫穷凄清,可是家里的炕是温暖的;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但饭菜是热腾腾的;虽然儿女的衣服上到处是补丁,但洗得是干干净净的。翻阅完孩子们的作业本后,他欣慰地笑了。那一刻,一切无声胜有声。是母亲将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使父亲在患难和寒冷之中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安慰,从而坚定了父亲振奋起来、生存下去的信念。

父亲去世后,母亲已是73岁的人了,面对失去伴侣的悲痛和孤寂,她将极大的愁苦沉淀于内心深处。在周末,在节假日,母亲常做一些可口的饭菜让儿女吃,和儿女们聊家常,给儿女宽心。我大哥怀珍于2000年患膀胱结石要动手术,因他家中困难,母亲拿出平日里积攒的钱给了大哥,终使他在银川医院动了手术,摘除了结石。我二哥的孩子段霄考入大学后,母亲因病重正在输液,她伸出颤巍巍的手,拿出点钱硬要交给我二哥让给孩子买学习用品。这些年她的柜子里精心存放着几年来市老干部局、民政局慰问时赠送的毛毯、毛巾等礼品。在她临终的前几天,她再三给我二哥叮咛,她去世后,将这几件遗物分别送给最小的几个孙子。虽说是小小的东西,但给孩子们留下无尽的念想。

2003年5月,母亲住院,经检查患的是结肠癌。为了延长母亲的生命,在我们的主张下,她在区附属医院作了造瘘手术。在检测室,在手术室,80多岁高龄的母亲没有一点怯懦,没有一点紧张,仍旧和我们说笑,鼓起我们的勇气,让我们不要担心。手术后,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身体极为虚弱,病痛使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蜡黄、清瘦的脸庞滴下,但是看到儿孙们到来,她脸上仍洋溢出慈祥的微笑。这就是母亲,她的病痛让子女们伤悲心碎,但她的刚毅、坚强令儿女们肃然起敬,在我们的心灵上留下强烈的震撼,在我们记忆的深处打上了永久的烙印。这就是我们80多岁硬硬朗朗的母亲。

今日里,我们打开母亲遗留下的小箱。苦了一辈子,几十年勤俭持家的母亲能有什么呢?但是她将父亲的党费证、转业军人证书、立功奖章、离休证、荣誉证书、医疗证却认认真真地保存着,一本本抚慰得极为平整,摆放得极为整齐。她知道父亲生前十分重视这些东西。在父亲去后,她极为珍爱这些东西,将它们保管得完好如初。母亲和父亲共同生活了40多年,她深知父亲一生过得坎坷、过得不易,直到她临终时,还经常念叨那些艰难岁月,并且内疚地告诉我们,说她给予父亲的关爱、照顾太少太少了。今日,我们整理她的衣物时,在箱子底下发现了叠得平平整整的,父亲打门球时喜爱穿的运动衣及外套、大衣、围巾等。

母亲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但母亲是一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心地极为善良的人。她用自己的言行在80多年的岁月中为我们勾画了一个慈祥、生动、朴实、善良、勤劳的母亲形象。中华民族有千千万万个伟大的母亲,她们的一生平凡却辉煌灿烂,她们一生默默无闻却流芳人间,她们虽然撒手寰宇但音容宛在,我们的母亲就在她们的行列之中。

在如烟似梦、流淌不息的岁月长河里,在广阔深邃、延绵沧桑的人世间,无论儿女年龄多大,从事着什么职业,在父母面前永远是孩子。此刻,我们的泪水如泉水般涌流,我们的心如刀绞般疼痛。30多人的哭泣声和悲痛哀伤的气氛弥漫在小院里。“终天唯有思亲泪,寸草痛无益母灵。”我们无法战胜病魔而挽救母亲的生命,我们无法让时光驻足再听听母亲的故事,我们无法依在母亲的身边,再吃一顿母亲蒸的槐花、擀的长面。但是,我们面对众多的吊唁者,面对跪满一地送老人上路的亲友,我们感到母亲的精神穿透泪水、穿透愁苦,大写地挺立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为有这样的母亲而自豪,为有这样的母亲而欣慰。

母亲走了,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升腾,看到了一种境界,也看到了一种希望。

亲爱的母亲,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