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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透过泪眼看母亲

母亲是2003年4月中旬病倒的。在我们的记忆中,母亲走过的86年始终是精精神神、硬硬朗朗的。所以,当母亲这次住进灵武市医院、自治区附属医院,在CT室、B超室进行血检、尿检等一系列复杂的检查中,我们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母亲的病这次是凶多吉少。

我们的预料是准确的,经检查,发现她的结肠上长出一个很大的恶性肿瘤。经过杨银学院长、师新荣主治医师的反复商榷,他们认为,年近九旬的老人再进行结肠瘤的切除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向我们解释,母亲的肺功能严重衰竭,心脏伴有其他病症,而且经过这一个月病魔的折腾,人已非常消瘦虚弱,根本不能再进行大的肿瘤切除手术。两位医生说,要想挽救她的生命,只能做造瘘手术,但那也只不过是延缓些日子。

2003年5月30日早上8:30,母亲被送进封闭很严,令人感到恐怖的自治区附属医院手术室。此时我们子女中不知是谁先发出哽咽声。我们的心情感到压抑,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然而,刚才那一刻我们却看到母亲的脸上是异常的平静,异常的坚定,没有多少怯懦和悲伤。

坐在手术室前,我在大片的烟雾中痛苦地等待,透过泪水充盈的双眼,母亲几十年走过的路悄然地出现了,很长很长铺延在我的面前。

母亲是1949年年底从陕北来到宁夏的。那一年解放军19兵团解放宁夏,父亲随接收部队来到宁夏,先是在吴忠枣园工作,后调任到灵武二区任区长。那一年母亲才33岁,由于她操劳过重,双鬓过早地染上霜花。自从父亲1936年参加红军,老家定边高天梁一带便成了马匪经常清剿的地方。

1946年,因父亲带领部队消灭了敌人经常骚扰百姓的一支精悍骑兵队伍,激起了马匪的仇恨。他们找到父亲的家,把刀架在我奶奶、母亲的脖子上,威胁她们。1947年,敌人得知父亲回家探亲,一些骑兵在山沟追捕父亲,那天枪声在高天梁一带响成一片。

父亲年轻时敏捷、利索,凭借熟悉有利的地形,在山沟、庄稼地行走如飞,敌人始终没有追上。那一天,母亲的心提在嗓子眼上,生怕出事。1948年,父亲因叛徒出卖被抓进国民党监狱,那几个月我奶奶和母亲天天都在惊恐中度过,那段时间似乎是过了好几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大概正是这种艰难的岁月和恶劣的环境,慢慢磨炼出母亲坚定从容、处变不惊的性格。

有一本书叫《性格决定命运》,是讲人的一生很多重大的事情的发生都是和性格相关的。也许是贫困生活的磨炼和战争岁月的经历,父亲个性极强,倔强、耿直、认真,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所以他一生中吃尽了苦头。

1957年,他因给当权者提了几条意见,便失去了职务,失去了党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亲被下放到梧桐树史家壕,母亲和我们一块被遣送到了乡下,住进了一间不避风雨、挂满了蜘蛛网的房子。那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农村其他人还有糠麸、萝卜、蔬菜一类可以充饥,而我们却什么也没有。为了使一家能生活下去,母亲领着哥哥、姐姐寒冬腊月在粮场的地上寻找丢下的稻谷,找来玉米秆粉碎成淀粉让我们充饥。

在我们的记忆中,母亲在我们幼小的时候,从不和我们在饭桌上吃饭。

长大后我们才明白,那是因为饭太少,她顾着我们,我们吃完饭后,她才在厨房里吃着剩饭。如没有剩饭,她甚至饿着肚子。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父亲回到县城工作。父亲那时的薪水很低,除养活全家7口人之外,还要接济在老家的奶奶、大伯、二伯。为了给父亲分担忧愁,母亲先是到县南门白皮厂缝皮子,后又到居委会组织的茶摊上卖开水。

在那些艰难岁月,我经常在梦中醒来后,看见母亲还在昏黄的灯下穿针引线。用硫磺熏炙的皮子,发出呛人的气味,母亲不停地咳嗽着。她的肺不好,大概与那时的操劳有关。春天,当野菜长出时她出门挖野菜,秋天农民的庄稼收割了,她领着我们到田里拣一些粮食。到了“文革”期间,父亲被管制了,被逼迫去干校喂猪,去内蒙古前旗上海庙放羊,有时一去数月回不了家,母亲既当爹又当妈。我们挖来甘草,她帮着剁草秧子;我们拾来柴火,她帮着将背斗从我们的肩上拿下。那些年我们穿不上新衣,冬天穿的棉袄脏了,母亲买上一包叫“煮蓝”的染料,熬了后,用刷子蘸上将我们脏了的棉袄刷净。我们没钱上街理发,母亲买了一把剃头刀学着给我们剃头。因为剃头刀很快又难掌握,她的技术不高,使我们的头皮经常被划伤。为了给母亲分担忧愁,在暑假里,我和我哥姐到灵武农场稻田薅草,挣一点钱贴补家用。

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早早地起来给我们烧开水、烙饼子。当我们把挣回的几元钱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很难见的笑容。

在那个人性、尊严被扭曲的年代,因为父亲被整,家中贫穷且子女小,有些邻居也借此机会欺负我们。

房后一家邻居盖伙房,便在我家屋子大梁下的墙上掏洞。还有一家因为得势发迹,经常寻茬欺负我们。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母亲总是用宽厚和沉默固守着贫寒而可怜的一隅。但是在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母亲却敢作敢为。记得“文革”后期,造反派将一批老干部及“牛鬼蛇神”的家属遣送到乡下,说是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不久,街道组织的一位负责人来到我家,他郑重地宣布,让我们一家准备一下,到灵武新华桥农村去接受改造。一生耿直不愿低头的父亲,似乎没有考虑就准备下去。但是母亲站出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说,前几年我们刚下放到史家壕,才上来不久。这一院子那么多的人都不去,仅我们一家下,我们就不去。况且家中已下去了两个知青了。不论街道组织怎样动员,我母亲坚决顶住不下去。后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1972年,父亲被派到内蒙古上海庙看羊场,家中剩下母亲一人操劳家务,很是辛苦,这种苦日子熬了好长时间。母亲考虑了很久,决定亲自找灵武县委书记,解决父亲的困难。母亲说到做到,她果真找了县委书记。不久父亲从内蒙古羊场回到县城。这件事在现在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的特定历史条件下,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识啊!从这两件事上,我们子女感到母亲很不简单。她不识字,但深明大义;她不但能吃苦忍让,而且还异常坚定、顽强,在关键时刻毫不含糊。

面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母亲,面对平静地走上手术台的母亲,我们的心情感到极为沉重,但每当走近她,我们无时不被她与生命、与疾病抗争的精神所感动。大手术后的她身体极度虚弱,但是只要家里一来人,她马上打起精神与人说话。天稍暖和一点,她又拄着拐杖,慢慢走下地浇花、收拾屋子。家里来了一位朋友,他的妻子患了重病,母亲不止一次地将他喊进来关心地询问病人的情况。老人家忍着每天的剧痛,隔三岔五地询问着每个子女的家庭情况。看到母亲被病魔摧残日渐消瘦的身躯,我们心如刀搅,心里极为难受。

孟郊在一首诗中写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这话说得多好。母亲确实伟大而平凡,她的白发上蕴藏着含辛茹苦的历程,她的脸庞上到处是岁月划过的痕迹。春天,在阳光下我看到这样一种情景:母亲的重孙子小顺顺,爬在老太太的怀中,用稚嫩的小嘴亲吻着老太太清瘦的脸庞。这情景既让人激动,又使人感到,这是母亲几十年含辛茹苦、抚养儿女的结果与回报。世界上,只有在充满母爱的小天地里,孩子们才能经常聚到一起。

母亲在哪里,哪里才是家,哪里才有家的气氛。我们每个人都有母亲,母亲用心血、用衰老,才换取了我们的长大和成人。我们没有理由不爱自己的母亲,而且应该将爱付诸行动,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在老人的有生之年。

我相信,母亲的生命仍在延续,母亲的生命是永恒的,生命之树永远是常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