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不停地把屋后大槐树上的叶子刮了下来,使满院子都是枯黄的落叶。母亲去世一年后,一个秋雨淅淅沥沥的清晨,在父母膝下生活了几十年的兄嫂含泪搬出了旧居。在房地产开发公司推土机的轰鸣声中,父母的旧居消失了。
曾在父母房屋中摆置过的旧家具,在房子拆迁前,兄妹将它们暂时搬到了我的家中,这些雕刻着老人艰辛岁月的桌椅板凳和钟柜,仍散发着老人的气息,凸显着艰难岁月印上去的痕迹。它们穿透着岁月,覆盖着风霜,堆砌着期望,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望着我和我的儿孙。这些家具到我们家的时间最短的也十几年了,而且非常破旧了,但谁也舍不得扔弃它。兄妹们仍是那么爱惜着它们,眷恋着它们。几个月里,我有空的时候,经常在它们的面前徘徊,渐渐又读懂了很多。
这是一个油漆着赭紫色底色、缀着铜扣件、画着黄颜色芍药花图案的木箱子。母亲在世时,我们忽视了这样的细节,未曾问过,这个木箱是哪的。擦洗时,我看到里面全部用报纸糊裱着,留着大片的水渍,报纸非常脆,时间太长已呈现出枯黄的颜色。爱好收藏的朋友王兆贤趴在跟前认真地研读。这是1951年5月7日的报纸,报纸上的文章是《王老汉控诉一贯道》、《马得贵的又一笔血债》、《北方老革命根据地访问团组成》、《本市八百道徒自动退道,纷纷控诉道头罪行》,等等。这些文章带有浓郁的时代色彩,读起来使人感到有一种滞重的情绪在弥漫。从裱糊的报纸上的时间推算,这只木箱子至少已55年了。由于年久失修,木质非常枯脆,裂了很多缝子。我轻轻擦洗后,让孩子去街上买回清漆和腻子,仔细将箱子上已裂开的缝子刮好,大哥怀珍将它细心地油漆了两遍。这只老箱子现在就摆放在父母遗像的旁边。还有一个红颜色的板箱,年代也很久了。听我哥讲,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家中的一些衣物没处放,母亲用布包裹着一些旧棉衣和棉裤。父亲在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这个箱子价格不贵,就买下来了,这是父亲置下的一件家具。除了放一些衣物外,父亲还喜欢将书、笔记放到里边。它木质厚,做工结实,不易被虫鼠破坏。母亲生前曾多次说过,要不是衣物实在没处放,父亲是根本不会买这个箱子的。我仔细地把这个箱子油漆好后,请木匠做了个绿色的箱架子,将它摆放在我家,思念父母时,抚摸着它,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在父母旧居曾摆放着两个蹲箱,也叫独柜。一个是红油漆柜,柜脚刷着绿颜色的油漆。做这个独柜的木匠手艺不错,形状做得比较方正。这是母亲60年代在县城集市上买的。这个柜子原来是装粮用的,里面用板隔成两半,用来装米和面,我擦洗时,看到在经常揭盖的地方有一片重重的痕迹,这是老母亲几十年舀米盛面揭柜盖时留下的痕迹,它是母亲拉扯儿女、辛勤操劳的见证。凝视母亲留下的印记,泪水静悄悄地滑过我的脸庞。我未擦去这片痕迹,仍让它留了下来。
另一个咖啡色的独柜是母亲1973年冬天买的。它的造型很不好看,上下不齐,看起来做它的木匠手艺不行。1973年是“文革”后期了,父亲在内蒙上海庙看羊场,家里的生活靠母亲辛劳地操持着。那个年代家穷贫寒,老鼠也多,家里的衣服经常被咬,母亲买这个柜子的用意是装衣物。这个柜子本身做工很差,样子也不好看,充其量能值十几元钱。善良的母亲第一次买这么大的家具,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价格。卖柜子的木匠发现母亲说着地道的陕北话,是外地人,老实可欺,竟将这只柜子多卖了十几元钱。父亲从内蒙古上海庙羊场回来后,看到家里多了个独柜。母亲把买柜子的情况给父亲说了后,父亲很不高兴,埋怨母亲不应该买这只柜子:“家里这么穷,孩子们上学、吃饭都要花钱,你买它干啥。”母亲当时没有吭声,他走了之后,母亲在我们跟前发了一回牢骚:“你大大一辈子是公家人,从来不置家业,我省吃俭用才买了这么一个柜子,难道还买错了?”这只柜子在我家已经放了32年了,做工粗糙,仅柜墙是沙枣木的,柜底用的是柳木,已被虫蛀得很厉害,柜腿子也掉了两个。我请来木匠赵德元重新更换了柜底,修理好两个腿子。我的朋友吴国林、马志英、张万海将柜子仔细擦洗干净,又上了两遍清漆,非常光亮。它现在仍旧摆放在父母的遗像前。
母亲生前非常干净利落,家里虽穷,但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家里有一个红色的松木小插屏,就是母亲生前很喜欢的家具。这是“文革”后期家庭生活好转后,母亲花几元钱从集市上买的。今天看来这件小插屏工艺很粗糙,木质不好而且尺寸太小,镜面水银镀得也很薄,现在有一些地方的水银已经脱落了。尤其是镜架卯太小,套得不结实,好几次裂开后都是父亲用小钉子帮母亲钉好的。它始终放在家中的木柜上,母亲每天对着上面的镜子梳头。特别是我的外甥女梅子给奶奶梳着雪白如银的头发时,母亲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那种情景至今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令人难以忘怀。母亲生病后,行走很难,几乎没怎么再照镜子了。这个小插屏好像也有灵气,失去了主人的呵护后,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散了架,失落地躺在家中的一角。母亲去世后,我拿起这个小镜架,眼前浮现出母亲几十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这个小镜架和小镜子,记述着过去沉重的岁月,曾映照过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慈祥善良的面容。我细心地用胶将这个小插屏粘好,将缺少的两块小横担补齐,用红漆依照原样油漆好。经整理后,现在这个小插屏又整齐地摆放在母亲的木柜上,仍旧静静地照着这个家。
有只闹钟是1986年买的,至今也20年了。听我二哥讲,那一年,家中的儿女都成家了,父亲办理了离休手续,享受着副厅级的政治待遇,大家都盼着吃苦受累、操劳一辈子的老父亲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但事与愿违。用母亲的话说,父亲一辈子是个大忙人,离休了反而更忙了。他身兼老年体协主席、老干部支部书记、关心下一代协会主席、人民法院陪审员等一系列的社会职务,整天忙碌不停。家中有一只很小的马蹄表,为掌握时间,每天晚上父亲都咔嚓咔嚓地上发条。谁也说不清这只小闹钟是什么时候买的,它经常出问题,不是快了就是慢了。细心的老母亲知道父亲是军人出身,非常遵守时间,心里盘算着给父亲买一架好的钟表。1986年的夏天,灵武街上举办物资交流会,母亲去街上转了一趟。吃完中饭后,她到我二哥房间,拿出几十块钱给我二哥说:“交流会上卖着好几种闹钟,有一种能放在桌子上的,颜色是紫红色,上面还有一匹好看的马,你给我买架回来。”我二哥听完母亲的吩咐,答应了。他没有拿母亲的钱,转身出去上了街。这是老母亲第一次开口让儿子帮忙置买东西,而且叮咛得那么细,他丝毫未敢耽误。下午,我二哥兴冲冲地将母亲看好的那个紫红色的闹钟抱了回来。母亲看到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谁知一辈子不置家业的老父亲看到后,又是一脸的不高兴:“家里有一个表还能用,怎么又买了一个,真是糟蹋钱。”可是当我二哥把钟的钥匙递给他,给他讲解怎样上发条、怎样校对时间时,他慢慢地笑了。那一天,母亲不知将这架她喜爱的座钟擦了多少遍,那种情景给我二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遗憾的是那个阶段我在县建委搞城市规划,非常忙,未能亲眼看见母亲喜悦的面容和这种场景。就这样,这架闹钟在我父母家一直留了下来。父亲去世后,母亲不会给闹钟上发条,这个工序就由孙子、孙女承担了。母亲生病后,不愿再听它响亮而有节奏的嗒嗒声了。此后,这架闹钟冷寂孤独地立在木柜上。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和兄长姐妹们仔细地看着这架闹钟,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它。这小小的物件,伴随着父母的晚年,记述着父母晚年的时光,融会着父母已逝去的岁月。望见它就想起了父母,所以,我们会永远珍惜它、爱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