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对立的人性中一些较高尚善良的品质,例如对家乡的热爱、对祖国法律保护下的自由和安全感、对遭受外国荒淫暴君的枷锁和虐待的屈辱感,以及最后逐渐酝酿成熟的要摆脱可恨枷锁的坚强意志,我把这些优良品质分配给瓦尔特·富斯特、斯陶法肖和文克尔里特之类高尚人物。这些才是我要写的史诗中的真正英雄人物,代表自觉行动的崇高力量,至于退尔和盖斯洛虽有时出现在情节里,总的来说,却只是一些被动的人物。
当时我专心致志地在这个美好题目上运思,而且哼出了一些六音步格诗行。我看到静悄悄的湖光月色,以及月光照到的深山浓雾。然后我又看到最美的一轮红日之下充满生命和欢乐的森林和草原。我在心中又描绘出一阵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从岩壑掠过湖面。那里也不缺少寂静的夜景和小桥僻径的幽会。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席勒。在他的意匠经营中,我的一些自然风景和行动的人物就形成了一部戏剧。因为我有旁的工作,把写史诗的计划拖延下去,到最后我就把我的题目完全交给席勒,他用这个题目写出了一部令人惊赞的大诗。”
我们听到这番引人入胜的叙述都感到高兴。我指出,《浮士德》第二部第一景用三行同韵格写的那段描绘红日
东升的壮丽景致,可能就是根据对四州湖的回忆。
歌德说:“我不否认,那些景物确实是从四州湖来的。如果不是对那里的美妙风景记忆犹新,我就不会用三行同韵格。不过我用退尔传说中当地风光的金子所熔铸成的作品也就止于此。其余一切我都交给席勒了。大家都知道,席勒对这种材料利用得非常美妙。”
话题于是转到《塔索》以及歌德在这部剧本中企图表现的观念。
歌德说:“观念?我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观念!我有塔索的生平,有我自己的生平,我把这两个奇特人物和他们的特性融会在一起,我心中就浮起塔索的形象,我又想出安东尼阿的形象作为塔索形象的散文性的对立面,这方面我也不缺乏蓝本。此外,宫廷生活和恋爱纠纷在魏玛还是和在菲拉拉完全一样;关于我的描绘,可以说句真话:这部剧本是我的骨头中的一根骨头,我的肉中的一块肉。
德国人真是些奇怪的家伙!他们在每件事物中寻求并且塞进他们的深奥的思想和观念,因而把生活搞得不必要的繁重。哎,你且拿出勇气来完全信任你的印象,让自己欣赏,让自己受感动,让自己振奋昂扬、受教益,让自己为某种伟大事业所鼓舞!不要老是认为只要不涉及某种抽象思想或观念,一切都是空的。
人们还来问我在《浮士德》里要体现的是什么观念,仿佛以为我自己懂得这是什么而且说得出来!从天上下来,通过世界,下到地狱,这当然不是空的,但这不是观念,而是动作情节的过程。此外,恶魔赌输了,而一个一直在艰苦的迷途中挣扎、向较完善境界前进的人终于得到了解救,这当然是一个起作用的、可以解释许多问题的好思想,但这不是什么观念,不是全部戏剧乃至每一幕都以这种观念为根据。倘若我在《浮士德》里所描绘的那丰富多彩、变化多端的生活能够用贯串始终的观念这样一条细绳串在一起,那倒是一件绝妙的玩艺儿哩!”
歌德继续说,“总之,作为诗人,我的方式并不是企图要体现某种抽象的东西。我把一些印象接受到内心里,而这些印象是感性的、生动的、可喜爱的、丰富多彩的,正如我的活跃的想象力所提供给我的那样。作为诗人,我所要做的事不过是用艺术方式把这些观照和印象融会贯通起来,加以润色,然后用生动的描绘把它们提供给听众或观众,使他们接受的印象和我自己原先所接受的相同。
如果我作为诗人,还想表现什么观念,我就用短诗来表现,因为在短诗中较易显出明确的整体性和统观全局,例如我的动物变形和植物变形两种科学研究以及《遗嘱》之类的小诗。我自觉地要力图表现出一种观念的唯一长篇作品也许是《情投意合》。这部小说因表现观念而较便于理解,但这并不是说,它因此就成了较好的作品。
1827年7月5日
(拜伦的《唐·璜》;歌德的《海伦后》;知解力和想象的区别)
……
……这就把话题引到素描。歌德拿意大利一位大师的一幅很好的素描给我看,画的是婴儿耶稣和一些法师在庙里。接着他又让我看一幅按素描作出的绘画的复制品,我们看来看去,一致认为素描更好。
歌德说:“我近来很幸运,没花很多钱就买到一些名画家的很好的素描。这些素描真是无价之宝,它们不仅显示出艺术家们本来的用意,而且立刻让我们感觉到他们在创作时的心情。例如这幅《婴儿耶稣在庙里》,每一笔都使我们看到作者心情的晶明透澈和镇静果断,而且在观赏中感染到这种怡悦的心情。此外,造型艺术还有一个很大便利,它是纯粹客观的,引人入胜,却不过分强烈地激起情感。这种作品摆在面前,不是完全引不起情感,就是引起很明确的情感。一首诗却不然,它所产生的印象模糊得多,所引起的情感也随听众的性格和能力而各有不同。”
我接着说,“我最近在读斯摩莱特的一部好小说《罗德瑞克·兰登》,它给我的印象却和一幅好画一样。它照实描述,丝毫没有卖弄风骚的气息,它把实际生活如实地摆在我们面前,这种生活是够讨人嫌厌的,可是通体来说,给人的印象是明朗的,就因为它的确是真实的。”
歌德说:“我经常听到人称赞这部小说,我相信你的话是对的,不过我自己还没读过。”……
我又说:“在拜伦的作品里我也经常发现把事物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在我们内心引起的情绪也正和一位名手素描所引起的一样。特别在他的《唐·璜》里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歌德说:“对,拜伦在这方面是伟大的,他的描绘有一种信手拈来、脱口而出的现实性,仿佛是临时即兴似的。我对《唐·璜》知道得不多,但他的其他诗中有一些片段是我熟记在心的,特别是在他写海景的诗里间或出现一片船帆,写得非常好,使人觉得仿佛海风在荡漾。”
我说:“我特别欣赏他在《唐·璜》里描绘伦敦的部分。那里信手拈来的诗句简直就把伦敦摆在我们眼前。他丝毫不计较题材本身是否有诗意,抓到什么就写什么,哪怕是理发店窗口挂的假发或给街灯上油的工人。”
歌德说:“我们德国美学家们大谈题材本身有没有诗意,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许并非一派胡说,不过一般说来,只要诗人会利用,真实的题材没有不可以入诗或非诗性的。”
……
我说:“……我对拜伦的作品读得愈多,也就愈惊赞他的伟大才能。您在《海伦后》里替拜伦竖立了一座不朽的爱情纪念坊,您做得很对。”
歌德说:“除掉拜伦以外,我找不到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现代诗。拜伦无疑是本世纪最大的有才能的诗人,他既不是古典时代的,也不是浪漫时代的,他体现的是现时代。我所要求的就是他这种人。他具有一种永远感不到满足的性格和爱好斗争的倾向,这就导致他在密梭龙基丧生,因此用在我的《海伦后》里很合适。就拜伦写一篇论文既非易事,也不合适,我想抓住一切恰当时机,去向他表示尊敬和怀念。”
既然谈到《海伦后》,歌德就接着谈下去。他说,“这和我原来对此诗所设想的结局完全不同,我设想过各种各样的结局,其中有一种也很好,现在不必告诉你了。当时发生的事件才使我想到用拜伦和密梭龙基作为此诗的结局,于是把原来的其他设想都放弃了。不过你会注意到,合唱到了挽歌部分就完全走了调子。此前整个气氛是古代的,还没有抛弃原来的处女性格,到了挽歌部分,它就突然变得严肃地沉思起来,说出原来不曾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话来了。”
我说:“我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我从吕邦斯的风景画里所用的双重阴影理解到虚构的意义,我对此就不觉得奇怪了。这类小矛盾只要能构成更高的美,就不必去吹毛求疵。挽歌是要唱的,既然没有男合唱队在场,那也就只得让处女们去唱了。”
歌德笑着说,“我倒想知道德国批评家们对此会怎么说,他们有足够的自由精神和胆量去绕过这个弯子吗?对法国人来说,知解力是一种障碍,他们想不到想象有它自己的规律,知解力对想象的规律不但不能而且也不应该去窥测。想象如果创造不出对知解力永远是疑问的事物来,它就做不出什么事来了。这就是诗和散文的区别。在散文领域里起作用的一向是而且也应该是知解力。”
这时已到10点钟,我就告别了。我们坐谈时一直没有点烛,夏夜的亮光从北方照到魏玛附近的厄脱斯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