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你不要再来看我了。
那时,你在山下我在山上。
那时,我在山上练剑,练好了剑好在江湖上使用;而你,则在山下诵经,等把一切都读得通透之后,再去超度别人。
我一直说,以后不要再来看望我了,你来一次,我就少舞一次剑,你也少念一道经,多费时间啊!为了我们内心的一己私欲,我们相见了,欢愉了,热烈了,散场了。
然而,你还是在每一个注定的时刻如期而至。我喜欢蹲坐在你的裤角下为你拧干被丛林露珠弄湿的地方,也乐意为你掸落发梢上的花瓣与叶儿。我嘘寒问暖,如同你诵经时的真挚,我拉着你的手,如同握着婴儿的眼睛,而你,也喜欢端坐在我错扣纽扣的衣襟下方仰视着我,如凝望父兄,你目光的坚决如同我练剑时的气场。
其实,我们的前生估计都应该是很优质的演员,且是一线的。
我们无比投入地去欢愉对咬抓挠承诺黑脸后又旋即婉约地笑着。
我们心怀对方的相互追逐嬉闹吐口水后又心疼地擦拭着。
那段时光,你的经书在风里自己翻着页数,我的剑耀亮着月亮的白光。
我说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看望我。等再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我就要下山了。
在那一天,你就在当初送我上山的地方等我就行了,等我和我的剑和我的江湖。
等我吧!和我的歌——
曾经我是夜色
淹没都市里不美丽的
曾经我是剑客
杀死抛弃哭泣的布娃娃的
曾经我是……
……
记得奥!不要再来看望我了,因为春天的丛林容易迷失方向,我常常在不同的梦里梦见你在看望我的途中丢失了,然后惊醒,然后一脸星光,斑驳得像是恋爱中的眼泪。
我们相识是在远古的洪荒时代。那时,丛林中总有迷失方向的人,但那时也总有以指点迷津为生的樵夫,八九张獾子的皮子可以告诉你一个有无发现的信息,六张麋鹿的皮子可以告诉你一个方向,四张火狐的皮子就可以帮你带着路,一路披荆斩棘地,去寻找那迷失的一切。
我们一路从洪荒时代的某一个时刻,乘坐着时光机来到这个禁猎的时代,所以你注定不能迷失,这里只有都市,而没有自由的火狐。
而你迷失了,如果。
我注定会寻找你的,没有火狐,我会用一生的脚步。
我注定会找你的,带着我的剑。
我注定会找到你的,尽管,我会失去我的江湖。
在离开唐山十五年之后,我写下了这段文字,我注定会怀念那段欲言又止的岁月的。
红袖是在最后一次去唐山看过我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消息的。
那时,离我痊愈出院的日子,还仅仅剩下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在以往的时候,每一次在看过我之后回到北京,红袖总是会马上就给我写上一封平安到达的信件,好让我放心。
但在那次离开之后,我却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同样,那些我随后写给她的信件,一封封也都石沉大海。
在唐山的那最后两个月,是让我最为焦躁不安的一段时间。
在那段失去红袖消息的日子,我曾假设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最坏的一种就是,她肯定是在回北京的路上,让那拍花子的坏人给拍走了,继而给卖到了那无边的大山丛林的深处。
于是,我又假想着自己在那深山老林里找寻红袖的各种场面。
……
我是在那一年的春夏之交,离开唐山的。
那天,我的主治大夫再三叮嘱我到了外边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以及一些忌口,以免病情再次复发。
我一再地点头,说自己会记着他的叮嘱的,然后我便直接去了唐山的火车站,买了去北京的票。
在北京站的出站口,我与那个卖黄牛票的再次狭路相逢。他一脸惊讶地问我,这两年去了什么地方?
我说,生病住院了。
他说,我现在已经转战到了北京站,专门倒腾那些去往全国各地的卧铺车票,很是挣钱。
我点点头。
他又说,如果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我说,好的好的。
最后,我婉拒了他要请我吃饭的好意,在第一时间便赶往了红袖的学校。
在她们的宿舍门口,我对守门的阿姨报上了我要找的红袖的名字后,她让我先在外边等一会儿,然后她到楼上去叫人。
宿舍的门口,有一个花坛,那里面除了花树之外,还有很多彩色的鹅卵石,于是,在等待红袖的时间里,我用那些石头摆着红袖的名字。
小蔚就是在我刚刚摆好了红袖的那个袖字时,从宿舍里走出来的。
她脸色的些许凝重,让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那个假设。我急促地问她,红袖呢?她怎么没有来啊?
小蔚说,先吃饭吧!待会儿我再慢慢地告诉你红袖的一切。
我说,好吧。
关于红袖的下落,在后来的岁月里,当人问及的时候,我一概都含混地回答成了另外一个版本,那就是,她后来出国了,从此便失去了消息……
而真正后来出国的,却是那个后来与我像亲生兄妹一样的小蔚。在小蔚走的那一年,我为她买了件风衣,是那种真的能在风中舞动的风衣,我只是希望,它能为小蔚遮挡那异国的仆仆风尘。
在我和红袖最后的故事里,我刻意地用了减法或者除法,我注定会小心翼翼地掩饰掉那个让我痛彻心扉的事实的。
小蔚那天告诉我,红袖之所以后来与我断开了一切的联系,是因为那时她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她说,红袖是在最后一次看过我后,在回北京的火车上遇上那个人的。
小蔚说,那个人应该是更适合红袖,因为,那是一个很踏实并且对于感情没有任何闪烁的人,而在这一点上,我则是做得非常糟糕。
小蔚还说,对于我在唐山经常梦到小婵儿的那个画面,红袖其实是一直很在意的。她一开始的时候,也曾安慰过自己,她觉得我在刚刚住进医院的那段日子,对小婵儿的想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想,待过些日子时,那情形一定会因为她的出现而改变的。
然而,后来,当红袖有意无意地再去试探着和我谈及那个关于做梦的话题时,我依然肆无忌惮地讲述着,那些有着小婵儿的各种情形,而却忽略了那个听我讲述的红袖的内心感受。并且我执拗地相信,只有当我将那梦中真实的一切说出来时,我才算是真诚的。
小蔚说,如果说,红袖最初为我的梦境流泪是感动我对小婵儿的怀念。那么,到了后来,她再次经常暗自落泪时,则是为她自己了。
小蔚说,红袖对于和我的那份感情,其实从一开始就充满着不自信。她一方面深深明白着小婵儿在我心中的意义,这在红袖做我的精神牧师时,她就已经很是清楚了这一点;另一方面,她也对郑重地委托她照顾我的小燕子稍感不安。尽管,她一直知道,在我心中,对于那个小燕子,除了感激之外,我们大部分的都是如兄妹一般的情谊!所以,一直到了她和我结束了那段感情时,红袖都没有向小燕子说起过那在唐山时我们发生的一切。
小蔚最后说,红袖想把我放下的想法,其实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有了,只是她那时候觉得,如果她那样做,肯定会不利于尚还住院的我的。于是,她便决定在等到我出院的那一天,再和我说明白。
而后来在回北京的火车上她邂逅的那份爱情,则把那个放下我的日子提前了两个月。
……
第二天,我便回到了那阔别两年的镇上。
很多年之后,我都对那天在离开红袖的宿舍时,自己是否回头的细节一直模糊不清。有些时候,我是很确定地相信自己是没有回过头看的;然而,也有些时候,我却又好像记得自己是回过头去了,我分明看见了在那幢宿舍楼上的某一个窗口里,红袖那张如天使一样恬静的脸,在她那张已收获了爱情的脸上,依然写满了对我的祝福。
并且,多少年之后,我也无数次地设计过,在那列从唐山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上,红袖,以及那个后来带给她厚实爱情的男人,连同那个已经穿越了时空的我,先后上车的顺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注定还是想看清那个让我猝然便失去了红袖的瞬间的!
以至于,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每当我坐在不管是开往何方的火车上时,我都会忍不住地回过头去,去看一看我背后的那个人。
在我回到镇上的那天,六叔、胖子以及我"三剑客"时代的朋友为我接风洗尘。
在他们的心中,我依然是镇上的歌者,也依然是那个在风中追寻梦想的人。
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娘在一阵哭哭啼啼的伤感过后,便向我说起这两年家里的一些情况。
我娘说,我爹的身体已是越来越差了,除了早期的抑郁症之外,他的胃也出了毛病。
在镇上总共没待几天,我便返回了北京,那个时候,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多挣些钱,好把我爹的病给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