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芦园飘香
一年秋天,我在大队院子里跟一群小伙伴玩耍,奶奶在院里零时搭建的生产队食堂,为参加抢收的人们做饭。凡被选入食堂做饭的,一定是些手脚利索、干净且在村里有一定资历的巧妇们。玩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时,小伙伴们一哄而散,都叫着喊着跑回了家,唯有我因奶奶的存在,始终不肯离去。伙伴们刚走,奶奶就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把一个碗大的热乎乎的报纸团塞入我的小手,并嘱咐我揣好赶快回家。
离开大队院子,我边走边好奇地摸着怀里这包热乎乎的纸团,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呀?转入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巷后,我忍不住打开了纸团。哎呀,原来是一大块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黄糕!我高兴得赶快扭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享用起来。一路上,我边走边吃,吃完一块又扭一块,直把饥肠辘辘的小肚子喂了个一声不响,临到家时,已吃掉了半块。黄糕是我们那里最具特色的地方主食,用去了皮的黍米磨成粉后,再经蒸熟、捏制而成,又好吃又耐饥,是男女老少兼爱的上佳食品。
黄糕最好吃的方法是蘸着炖好的猪肉或鸡肉吃,如果没有肉,也可以用普通的烩菜就着吃。如果你到了我们那地方,在街上见到最多的小饭店一定是黄糕炖肉店。没有菜或肉就着的时候,黄糕一般不怎么好吃,且难以下咽,但奶奶给我的那块黄糕却好吃极了,根本不用就肉或其它东西,就香得我满嘴直流口水,心里更是乐得如过节时满天飞起的烟花。
奶奶给我的爱的记忆,更多、更深则发生在她搬到那处小独院之后,这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我村的学校在铁路东边的村中央,与铁路西边我的新家和铁路东边的奶奶家基本等距,但学校到我家的这段路有一多半是荒野,一到晚上就行人稀少,连路边树木都变得阴阴森森,这让我非常害怕在夜间独自走这段路,一遇上冬天值日就十分发愁。
冬天日短,早上七点钟天还黑着,但每逢值日,又不得不在六点就从家里出发,提心吊胆着摸黑前去。每当走在这段黑魆魆的路上时,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身边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吓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奶奶家距学校这段路虽也不近,但路边盖满了房子,住满了人家,晚上有灯有火,行走时一点也不吓人。于是,每逢冬天值日时,我就在前一天晚上跨着书包来到奶奶家,以便第二天早上能放心大胆地去值日。
奶奶的邻家,有一个女孩,叫桃桃,与我同岁,同年级,同班,我便常常与她同行。奶奶从来都不嫌我烦,每次去都特别欢迎,给我吃给我喝。而且,有桃桃这个“联络员”,奶奶在想我时,或手里有好吃的东西时,准会托桃桃捎话让我去。
奶奶做的饭很好吃,很可口,能把粗粮做细、细粮做精,奶奶有两样饭最拿手,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无人可及。一样是玉米凉粉,一样是腌菜。我们那地方天气冷,一到冬天就缺少蔬菜,缺蔬菜而又不能不吃,所以每逢秋末,家家户户都会腌一两缸腌菜。腌菜的程序很简单,用料也很一般,不外乎把胡萝卜、圆白菜和芹菜切碎抖匀,铺在缸里,铺一层,撒一层盐,铺完时用一块大右头压上去,大约一周后就能吃了。如此简单活谁也能做,但若能将菜腌好,却并不容易。好的腌菜既不酸又不咸,吃在嘴里又脆又甜,爽口爽心,好像里面加了五香调料似的,不好的腌菜要么咸得没法吃,要么酸得让人支溜嘴。
奶奶的菜腌得特好,不用就馒头或其它主食,我都能一口气吃半碗。母亲的菜虽腌得不错,但比起奶奶的来,仍要逊色一些。玉米算粗粮,在我的记忆中,玉米是最难吃的食物,口感极差,但玉米是那个时候家家户户最重要的口粮。玉米是产量最高的作物,在十来亿人吃饭成问题的时候,追求产量自然是压倒一切的选择,相应地,玉米也就成了解决吃饭问题的最佳作物。
玉米磨成粉以后,可以做玉米糊糊、玉米窝头、玉米饼子、玉米块垒,在玉米粉中加入蒿籽还可以做成玉米面条,但玉米最好的吃法,我认为是玉米凉粉。年幼时,母亲经常给我做玉米凉粉,非常好吃,一次把我撑得吐了整整一个晚上,两天都再没吃东西。但奶奶做的玉米凉粉更好吃。
做玉米凉粉时,先在沸腾的开水锅里加入玉米面,边加边用勺子使劲搅和,一直搅到玉米糊糊变成胶体状,我们称之为糯糕,然后乘热用铁铲子铲起来,均匀、薄薄地摊在光光的水瓮外壁,水瓮里必须盛满冷水,这样有利于糯糕快速凝固、冷却。粘贴在水瓮外壁的糯糕经充分冷却后,用菜刀划成一个个小方块。划完后,取来一个小盆就着,用筷子把划成方块的糯糕揭起来,让其自然垂在小盆里,这就是我们所称的玉米凉粉。经充分冷却的玉米凉粉虽重重叠叠地压在一起,但相互之间却再也不粘了。
在做玉米凉粉之前,奶奶已先做好了菜汤。菜汤的做法很讲究,先把土豆和白菜切成细丝,切好后,倒入锅里煮熟,切记不能煮得太烂。煮熟之后用漏勺捞出,边捞边在冷水里过一下,再放入一个盆里。接下来就是调菜了。取来一把铁勺,在勺里倒入一些刚好掩住勺底的胡麻油,然后放在灶火上加热,等勺里的油沸腾时,立即把提前切好的葱丝、花椒粉、蒜片、辣椒粉倒进去,边倒边用筷子轻轻搅动,让调料充分炸熟。之后,连油带调料一同倒入菜盆,再加入一些酱油、醋、食盐等其它调料,最后再往菜盆里加上适量的温开水,将调料、菜和水搅拌均匀,浑为一体,就可以了。
菜汤的做法虽不复杂,但切不可缺少辣椒和醋这两样调料,否则就味轻了,不好吃了。吃的时候,先在碗里盛上菜汤,再用筷子轻轻地夹上几片玉米凉粉,放在碗里,边吃边喝汤,那种美味虽山珍海味也望尘莫及。不过,吃玉米凉粉仅限于夏天,冬天就很少有人吃了。奶奶知道我喜欢吃玉米凉粉,所以每逢夏天我去看她时,就常做给我吃,尽管做起来又费时又费功,但她深爱着我,就把这件烦琐的事当成了乐事。不仅我去,弟弟、妹妹也去,姑姑的孩子们也去,但弟兄一多,难免会吵闹,甚至还会打架。一打架,奶奶就急得不得了,拉这个,拽那个,忙得焦头烂额。
奶奶爱我,自然也很关注我的爱好。我喜欢看小人书的那阵子,她每次外出走亲访友,回来时都会给我带两三本,这使我对奶奶的外出和归来总是格外期待。奶奶特喜欢外出,最喜欢去她兄弟那里,奶奶的兄弟就是我前文提到的舅爷,舅爷有个二儿子,我叫二表叔,但年龄只大我两三岁,算作同龄人。既然是同龄人,自然就有许多相同或相似的爱好,如爱看小人书。奶奶每次去时,都不忘给我向二表叔要几本。奶奶带给我的小人书,总能让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好长时间,受宠好长时间。但奶奶对我的爱也有走偏的时候,刚上小学,我就学会了抽烟。
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时,嘴里经常叼个烟卷,吞云吐雾,装派。用大人的话说,就是连烟屁股高都没有还抽烟。为买小人书,我从家里偷过鸡蛋,为抽烟,也不时偷上几颗,跑到小卖铺去换烟。小孩子抽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绝对应该制止,但奶奶却很支持我,还不止一次地说,男孩子家抽烟是点做相,不抽烟干什么呀。嘴上支持还不算,还多次付诸于行动,给我几个毛毛钱,让我买烟抽,给钱时还说,买上后给你爸几根。这些事情,长大以后,我一想起来就忍俊不禁。
在奶奶的小院和小屋,我不仅能时刻感受到一个祖母对孙子的那种无私与无微不至的爱与关怀,还不止一次地体验到了一种安全感。淘气、顽皮的我,常跟小伙伴们打架,总是不停地闯乱子。闯下之后,由于害怕回家让父亲痛打,就会躲在奶奶这里。让我庆幸的是,在奶奶这里藏上几天后,就会躲过“风头”,父亲就会逐渐消气,就不会再打我了。奶奶的小屋子真成了我的避难所。
不仅我在奶奶家避过难,就连我家养的小狗狗也曾在那儿避过。上小学的时候,我见证了好几次轰轰烈烈的灭狗运动,原因是为预防狂犬病。有一年,我家刚养了一条小黑狗,就赶上了公社和队里组织的打狗运动。初养的小狗胖墩墩、圆滚滚、黑黝黝,活蹦乱跳,非常可爱。每天放学回家,我一进门,小狗就会准时地旺旺叫着扑来,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很讨人喜欢,一家人说什么也舍不得打掉这只心爱的小狗,经过商量,就把小狗藏在了奶奶家。大家都认为,奶奶的那个小院,幽静偏僻,又长着高大茂密的芦苇,不会有人知道。
事实确也如此,小狗藏在奶奶家确实躲过了此劫。谁知没过多久,打狗运动又来了个“二次革命”,之前幸运逃得性命的小狗狗已长成了半大狗,实在没地方藏了,最终只好地被打狗队伍拖到大门外,就地正法。小狗被拖走的时候,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闪着绝望而求生的光芒,四个爪子不停地在地上嚓嚓抓着,执意不肯出去,但作为它主人的我们却爱莫能助,只能心疼而无奈地看着它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这悲惨的一幕,让一家人难过了好久。
小院的芦苇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岁月在我与奶奶从不间断的来往与相处中,缓缓地前行着。在这如水一般平静的日子中,我走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日渐懂事的少年,迎来了日渐成熟的青年。年龄的逐渐增大,使我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天地,也摊上了许多劳心费力的事情,相应地,来奶奶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屈指可数。但每次来时,奶奶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热情与毫无保留的爱。
一见我来,奶奶就手忙脚乱地给我找吃的,找喝的。如果手头没有现成的,便会马上下炕生火做饭,给我做着吃,不管是不是吃饭时间,半上午、半下午,任何时候去都这样,劝都劝不住,拦也拦不住。让我吃东西,奶奶总是要把东西亲手塞到我手里,非要亲眼看着我吃下去,才会安心。婚后,我曾多次领着妻子来看望奶奶,有了女儿,还曾不止一次地领着来。奶奶对我热情,对我妻子和女儿更热情,虽然此时她年事已高,手脚迟缓,但她的心情仍像从前那样急切,忙着找吃找喝。此时的奶奶有腿病,一瘸一拐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让我们又是幸福,又是辛酸。
我一天天地长大了,奶奶却一天天地变老了,记忆中花白的头发逐渐变成现实中目不忍睹的雪白,曾经健壮的身躯也变得越来越疲弱不堪。奶奶在小院居住期间,发生了几件对她来说意想不到的大事,让她经历了几次难以逾越的大坎,经受了几次不堪忍受的磨难。在我的印象中,奶奶身体一向很好,不仅没有大病,就连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都从来没有,正因为这样,奶奶一直不服老,不懂得保护自己,更不懂得一些对老年人来说应该规避的风险,如雨雪天防滑、防摔,等等。
62岁那年冬天,在雪地里走路且大意的奶奶狠狠摔了一跤,摔断了一条腿。出事的时候,她正在姑姑家住着,大清早,出门倒水时被脚下的雪滑了一下,摔倒了。奶奶摔着腿以后,一直住在姑姑家,父亲去看了,二叔也去看了,但看完以后两人又都走了,谁也没有为奶奶治疗,尽管当时治疗这条腿花不了多少钱。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两个原因,一个是弟兄两人手头都不宽裕,实在拿不出钱来。第二个原因是,父亲与二叔兄弟已经交恶,相互之间已有好几年不说话了,不仅大人不说话,连两家的孩子都不说。弟兄之间有二心,怎么会为老母亲的病去往一处想呢?我认为,第二个原因是主要的,如果弟兄关系和睦,团结如一,肯定不会置老母亲的伤痛于不顾。
说起父亲与二叔两人交恶的来龙去脉,我依稀可记一二,那时我已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此年,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在农村实行了一年,土地被分到了农民手中,他们开始单干。第二年,父亲和村里的四户村民承包了大队的果树园。队里的这片果树园,约有三十来亩,说是果树园,实际上主要以梨树为主,但那年的梨树挂果很少,一点也不繁,还遭遇了很严重的病虫害,梨树几乎没有什么收入。不过,父亲他们五个人从春天承包时就没指望靠梨果收入来赚钱,而是把希望全押在了土地上。
指望土地赚钱,但他们既不在上面种粮食,又不在上面种蔬菜,而是把这三十来亩地全种了经济作物——烤烟。实践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年底时,五个村民在足额上交了大队的承包费之后,每人还各分得1800元现金。别小看这个数字,在那个时候,一年能收入1800元,是整个村子都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当时的情况是,一家农户一年能收入个三四百块就非常了不起了,能赚1800元不仅绝无仅有,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下,整个村子沸腾了,有羡慕的,有佩服的,当然,嫉妒的也必不可少。
在嫉妒的人群中,恰好有二叔一家人,尤其以二婶为最。时时处处以强人自居的二婶,怎么也接受不了一直以来过得不如她的老大在一夜之间超越了她这个事实。十几年来,我们一家始终过得不如他们。
二叔、二婶过得比我们好,有各种原因,但有两个原因最重要。一是不必为偿还结婚时所欠的外债费心,二叔与二婶在逼奶奶交出姑姑出嫁所得的财礼钱之后,就还清了这笔债,而父亲光偿还娶母亲时所欠的婚债,就还了十几年。当然,不是母亲出嫁时要的太多,而是当时农村人的来钱渠道实在单一,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二是二叔不用建房,更无需因此而负债,奶奶和爷爷的房子留给了二叔,二叔从始至终都有房子住。而父亲却在背负婚债的同时,又不得不背上了沉重的房债。这就导致父亲一直生活得很艰难,我们一家一直过得不如二叔一家宽裕。
但就是这个简单的承包果园动作,一举改变了父亲长期以来始终贫困潦倒的处境。有了这笔可观的收入,父亲不仅偿还了十几年来所欠的各种大小债务,还为全家人每人各做了一身过年穿的新衣服,且用料还是当时最受人追捧和向往的“绦卡”料。最后,手里还余下1000元。父亲把这些余钱全存在了银行,说要等我娶媳妇时再花。那个春节,翻身后的全家人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与幸福之中。
二叔一家却对此很不舒服,开始跟我们耍性子。二叔一家不舒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自分开土地后,二叔这个接班保管一下子有职无权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全村人都求着他,看他脸色,这使二叔二婶都很失落。
在我们非常快乐的这年冬天,二叔向父亲提出分家,各过各的,其实分家不是分别的,是分两人共同的财产。兄弟俩有什么共同财产呢?一年多以前,大队分地时,二叔和父亲各分得一头驴,但单独一头驴拉不动一张犁,没法耕种,得跟人合作才行,称之为搁牛犋。这样,兄弟俩自然就搁成了一套牛牛犋。之后,两人又共同出资,买回一架小平车和一套犁地的农具,有了这样的合作,兄弟俩拉货、犁地都很方便,不用求别人。二叔所说的分财产,也就是分这驾车子和这套农具。
这些东西买的时间并不长,才用了一年,与新东西相差无几,父亲就说,都按新的折价,你愿意留,交我一半的钱,你不愿意,都给我留下,我付你同样的钱。二叔说他想留下,就交了父亲一半的钱,但两人的关系就此有了隔阂。分东西时,二叔自然就牵走了他那头一直拴在我们家的驴。此后,二婶逢人就说,东西用了一年了,还按新的折价,老大不地道。二婶的话,基本意思是这样,但实际所说要比这难听得多。
话很快就传到了我们家,父亲心里虽不舒服,但并未说什么,因为这话肯定也有二叔的意思,要不二婶也不会在外边这么说。母亲听到这话,很生气,跟街坊邻居说,用了一年的东西怎么说旧了?铁器东西还能用旧?嫌旧可以给我呀,我按新的付钱,怎么能这样说?噢,是见我们挣了点钱,就该一分不要白送了?十几年来我们过的是啥日子,怎么不说?现在我们好了一点,倒打起了主意。母亲又说,自分开地后,他家的驴就一直拴在我家圈里,不仅得我们每天喂草,打扫驴圈,夏天还得我孩子牵出去一起放,我们嫌过没有,说过句闲话没有?
二婶的话能传到我们家,母亲的话肯定也能传到二婶那里,至此,双方都对对方有了闲话。之后,两个妯娌见面时开始躲躲闪闪。不久,二叔又打发孩子文文来向父亲索要那十几块瓦片了。原来,这年冬天,二叔用两头驴驾着车子出去干了一段时间砖瓦运输的活,挣了一点小钱,父亲不仅让二叔用自家的驴,还继续为二叔喂着他的驴。二叔在用驴车揽活期间,偷偷存下了几十块瓦,每天晚上在我们这里卸车时,顺便就把瓦片存放在我家院里。
对此,父母没有意见,这东西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搬就搬吧,但父母都意识到二叔自己不出面,打发孩子来,肯定是不愿意跟我们交往了,这是在做善后工作。果然,二叔的儿子搬走瓦片后,弟兄二人再没有来往过。按以往惯例,每年正月,两家都要互请,但第二年正月,谁也没有主动再请对方吃饭。开春时,父亲和二叔都把自己的牲口与别人搁成了牛犋,开始各种各的地。从此,兄弟关系就明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