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同室相煎
兄弟不和,最遭殃一定是父母,不管谁家,都一定如此。所以,奶奶因此受了好些罪。奶奶单独居住之后,除我和弟弟常去送蔬菜,送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外,老人每年的口粮和柴炭则由父亲和二叔对半供应,口粮每人每年给150斤,地里产什么,就送什么。生火做饭和取暖用的柴炭,主要是煤炭,也由两家对半供应,一家每年给个半吨左右,就行了。在父亲和二叔关系正常的那几年,二叔一直供应得很勉强,时给时不给,或不能按兄弟俩口头协议的数量足额给奶奶。
这种情况,有二叔自身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阻力来于二婶。二婶说自己光景不好,若再拿出东西给奶奶,就更加过不下去了。在与二婶多年从不间断的较量中,二叔几乎仗仗必败,一败涂地,直至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唯二婶之命是从,比妻管严还妻管严。不过尽管如此,在兄弟俩关系正常的情况下,奶奶的生活问题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二叔虽然给不足额,且很勉强,但终究会给一些。但兄弟俩关系恶化后,奶奶的生活问题就大受了影响。
二叔和二婶不仅与我们一家关系不睦,与嫁于本村的姑姑一家也不睦了。原因是姑姑和父亲关系太好,好像故意针对他们似的。按二婶的说法,姑姑应该站在她那边,与我们不来不往才对。这样,同在一个村子生活的父亲、二叔、姑姑三家人,分成了两派,父亲和姑姑算一派,二叔一家自成一派。
二叔和父亲关系不睦后,二叔、二婶当年就断绝了对奶奶的口粮供应。父亲没有步二叔后尘,仍按兄弟二人原来协商的数量,该给奶奶多少就给多少。最终的结果是,奶奶短了一半口粮。短了一半口粮的奶奶,向二叔要了几次,二叔都不给。其实,也不是二叔不给,二叔还没到了完全忘记老母亲的地步,主要是二叔做不了二婶的主,二婶是铁定不给了。奶奶为此还专门找过大队干部,请求作主。这时候,随着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持续深入,大队已越来越很少过问村民的日常事务了,且在村民们心目中,大队已没有多少权威,也没人再听大队的。
大队干部说这是奶奶的家事,管不了,让奶奶自行想办法解决。奶奶一看没折,就开始四处走亲戚,这里几个月,那里几个月,以尽量节省口粮。为了省炭,一到秋收结束,奶奶就到田野里背柴禾,要么就到村里人倾倒的炭灰里沙里淘金,往出淘炭,这让村里人背后很笑话父亲和二叔两家人。走亲戚走了几次后,奶奶觉得老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得向二叔二婶去要。于是,又来到了二叔的门上,提出了老问题,二叔没说什么,但头脑反应异常灵敏的二婶马上就来了理,质问奶奶经常走亲戚,节省下来的粮给了谁了?奶奶一听二婶的歪理,气得直跺脚,说,你不给粮我不够吃才出去走亲戚,现在你倒问我把粮给谁了,你不给我粮,我怎节省呀?就算省,也是省下了别人给的,与你何干?一来二往,婆媳俩就干上了口仗,但有二叔在场,奶奶没敢太多发作,吵着吵着,就没了言语。
奶奶生怕自己的二儿子为难,更怕二儿子因她而受老婆的气。但爱子的奶奶全然忘记了当年是谁向她逼要嫁姑姑的财礼,更忘记了是谁将她撵出自己的老院子。尽管奶奶没能如愿向二叔二婶要回口粮,但二婶的一句“走亲戚节省下的粮哪去了”的话又刺激了我父母对二叔、二婶的反感,他们知道二婶这句话的所指。父母觉得二婶蛮不讲理到了极点,像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理喻的。矛盾的积累,使两家的关系在本已不睦的路上滑得更远了,积怨也随之进一步加深。
纵观两家关系恶化的过程,双方并没有发生过正面的、直接的冲突,没有吵架。谁知,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终于给兄弟之间不睦关系雪上加了霜。二婶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来自本村的一家大户,这使她在处事时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她认为自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父母、兄弟、叔叔、大爷等人皆在身边,可谓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即使我行我素,别人又敢怎样,正是这种自负和妄为,为她自己惹下了大祸。
一年夏天的暑假,母亲领着妹妹去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看望姥爷去了,奶奶便来给我们做饭。有天傍晚,我和弟弟正在院子里玩着,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则蹲在房檐下的台阶上,开始一口一口地抽水烟。而奶奶呢,自然是围着屋檐旁的那个春灶,忙着给我们做晚饭。傍晚的天空宁静而祥和,头顶晚霞满天,身边炊烟袅袅,远处的村口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羊叫。
就在这时,忽听房后传来一阵女人们的吵架声。从声音上,马上就能听出,是二婶和另一个女人在吵架。吵架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凶,越听越像是打架的前奏。二婶尖亮的女高音在黄昏宁静的村子上空异常响亮地回荡着。但不久之后,两个女人的对吵突然变成了二婶一人的骂街。二婶不停地骂着一句话:破鞋!那个不要脸的破鞋!破鞋!村街的宁静,再加上距离实在太近,使得二婶的骂声响得足可以刺破耳膜。奶奶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两人都各干着各的事。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二婶尖刻的独骂突然变成了几个男人和女人相互混杂的群骂。我听出,骂声中有二婶、二叔,有刚才与二婶吵架的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还有他们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儿。很快,吵声中夹进了打架声,噼噼啪啪地响着,同时还伴随有一两个街坊邻居的劝架声。父亲仍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灶台边的奶奶,却开始惊慌失措地转圈,边转边心急如焚地不停说着:哎呀,我的二了,我的二了!打着打着,我听见二婶开始嚎起来,二叔的骂声也变得更响,如雷鸣一般,但很快又听不到他们两人的任何声响,好像被劝架人拉回了家。但那个男人的骂声却异常粗暴、响亮地叫着:你妈了个B,再敢骂爷爷,打死你个球……又过了一会儿,就不骂了,一切皆重归于平静。我知道,打架已结束。
房后虽没了动静,但奶奶仍慌乱地说着:二了,我的二了,我的二了怎了?奶奶永远牵挂着二儿子的安危,忘记了二儿子曾对她的所作所为。见父亲不说话,奶奶终于说:我该过去不?父亲还没说话,站起身进了屋子。我忙说:奶奶过去吧,看看怎样了。奶奶忙解下围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院子。晚上,奶奶很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悲伤地告诉父亲:二了和媳妇让人打了,伤得连炕都不起来,唉,天灰下蛋了,老婆灰闯乱了。此后,奶奶每天给我们一做完饭,就到后院伺候二叔一家人去了。
二婶虽挨了一顿痛打,但脑子仍然十分好使,居然授意奶奶去跟那家人大闹,拼死去大闹。奶奶虽不想去,但为了自己一心疼着的二儿子,只得听从二婶的话,拼着老命,去那家人的门上,闹了几次。那家人虽然厉害,但丝毫不敢碰奶奶这把年纪的老人。事情很快有了结果,那家人赔了二叔二婶三百元医疗费,了了此事。打架的事情结束了,奶奶在关键时刻为二儿子、二儿媳拼了一次老命,出了一次头,但二叔、二婶并没有因此转变对奶奶的态度。这年秋收之后,乃至此后多年,二叔二婶仍然不给奶奶口粮,不尽做儿子儿媳的义务,二婶还像从前一样,远远见了奶奶就背过脸,一句话都不说,就扬长而去。这让奶奶气了好长时间,当着我们的面,好几次大骂二儿子、二媳妇一点良心也没有。
是啊,昔日奶奶心里宠着、口里赞着的“伶牙俐齿的二媳妇”居然这样对她,她怎受得了!奶奶没能从自己的付出中得到任何回报,但父亲和二叔的关系却因此急剧滑坡,几乎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原因是二叔挨打之后,父亲不仅没为二叔出头,甚至连登门看望看望都没有做到。二叔逢人就说:我没有那哥。二婶则干脆逢人就骂我父亲:那个大聋子。这倒没骂错,我父亲确实有点耳背。对此闲话,父亲从始至终都不言不语,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倒是母亲说了几句气话:平时想不起哥,有难了就想起你哥了;老人(指奶奶)给你们出头了,落了个什么结果,活该!打死也活该!
可笑的是,二婶挨打之后,性格一下子比原来好了许多,往日嘴尖毛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收敛了许多,再很少在外边跟人挑衅了,尤其是一见到打她的那个女人,就低眉顺眼,连句话也不敢说。不仅当面不敢说,背后也不敢议论一句,好像终于懂得了天外有天的道理。
书接上文,身体一向很好的奶奶摔着腿以后,两个儿子没有一个主动为她治腿,更没有一个挺身而出将她接到自己家里,供养起来,这可苦了姑姑。奶奶一直住在姑姑家里,因为她是在姑姑家摔着的。摔着腿之后的奶奶,除了能吃能喝能说话之外,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没有自理能力,大小便就只得在家里,这就给姑姑、姑父添麻烦了。为少麻烦别人,奶奶只能尽量少吃少喝。饮食的节制,加上心里的愁苦,使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快就骨瘦如柴,只剩下了一把老骨头。
这时候,我正在初三补习班复读,奶奶这副惨相,使我心急如焚,我盼望父亲能给奶奶治好腿,让她能重新站起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我的话哪里管用,不是父亲不想给奶奶治伤,而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了,承包果园赚钱之后的几年,家里的光景又不怎么好了,一年到头也入不了几个钱。挣不了钱的原因主要是没有经济作物可种,本来靠种植烤烟赚了一次钱以后,全家人甚至全村人都把种植烤烟当作了发家致富的好途径,但上面却不让种了,说烤烟质量不好。种粮食不仅不值钱,还没地方卖。几年来,家里不仅没有任何收入,还年年吃老本,把承包果园所存的收入吃光之后,还欠了一万多元外债。
欠债的原因,既与收入不佳、入不敷出有关,还由于家里引进了一个看上去赚钱但一做就亏钱的项目——养奶牛,在一年前村民们一哄而起的养牛潮中,父亲也从信用社贷了8000元款,从省城南郊某地买回两头大奶牛,试图以此发家致富,但实践证明,这个项目除了将粮食就地转化、将零钱换成整钱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利润,这在前面已专门说过。买牛时盘算的两年还清贷款、三年致富成为万元户的美好愿望永远成了海市蜃楼。
有这样一组数据,足可证明,8000元的贷款,父亲整整还了5年,连本金、利息再加上不按时还款的罚息,最终还了13000元。一九九三年,也就是我结婚的前一年,家里只有不足6000元余款,虽然此时还养着奶牛,但这钱也并非全部来自于奶牛收入,有我上班一年的收入(只占很少一部分),有弟弟打工多年的收入,还有父母种甜菜的收入,等等。
在这样一种家境下,在父亲和二叔两人关系不好的前提下,怎么可能给奶奶治病呢?我每次去看望奶奶,她都老泪纵横,伤心绝望地说:受阳罪受到啥时候呀?受到啥时候呀?奶奶的话让我很伤感,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赶快长大,挣上大钱,为奶奶治好腿啊!奶奶就这么卧病在床,住在姑姑家里。村里人都说,两个儿子不管老妈,却让住在女儿那里……
经几个本家长辈说合,父亲和二叔决定接走奶奶,由兄弟二人轮流伺候,一月一轮换。从那年冬天开始,奶奶就在我家和二叔家轮流吃饭了,办法是,一月为限,一月一轮换,每住满一个月,就从一个儿子家里转到另一个儿子家里,好在二叔和我们是房前屋后的邻居,用小平车一推,就能很方便地把奶奶接来送去。奶奶来我家时,又住在了原来的西屋,十多年前,她让二叔二婶撵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也住在这个屋子。现在,摔着腿后的奶奶再一次住到了这个屋子。
那次来时她才五十来岁,能走能动,毫无老态,现在却让一条伤腿拖着,终日离不了地方。离不了地方,自己就送不了屎尿,就得麻烦别人,这让母亲很不高兴。母亲想起多年前奶奶曾对她的态度、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及对她的伤害,心里就很不甘心、很不平衡,也很不情愿伺候奶奶,好在我和弟弟都大了,我已长到十七岁,弟弟已有十三岁,这样兄弟俩就成了伺候奶奶的主力军。
我虽住校,但并没有像头一年那样在学校食堂上灶,而是一直走读着。原因是,家里实在没有余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父亲还是村里赫赫有名的养牛专业户。走读的办法是,每天中午一放学,就骑自行车赶回四五里外的家里吃午饭,之后再赶快返回学校,临走时用饭盒装上一些食物。晚上不回家,就在学校食堂,把中午拿来的饭热一下,将就着吃了。第二天早上就干脆不吃饭,省事,也省钱。
在每日来去匆匆的走读中,对奶奶的伺候和照顾就只能忙里偷闲了,伺候奶奶包括为她端饭、端洗脸水,倒马桶,等等一系列杂事。我不在的时候,这些事都由弟弟干着,弟弟在村里念小学,在家时间比我长得多,所以,事实上弟弟就成了伺候奶奶的第一主角,尤其是每天早上为奶奶倒马桶,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做。我也做过,但次数很少,因为我只在中午才回家。这让奶奶一直对弟弟心存感激,长大以后的我,也对弟弟当年在奶奶面前表现出来的这份孝心颇为钦佩和感激。
第二年夏天,参加完中考之后,我回到家里,跟奶奶住在了一起。此时,奶奶已不去二叔家了,两三个月以来,一直住在我们这里。奶奶跟我说,她在二叔家住不下去了,她一去,二婶就和二叔打架,为了奶奶,二叔老是忍着,老是挨打。奶奶说,有一次,二叔又挨打,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喊过二婶,问二婶为什么老打二叔。二婶振振有词地说:想打了,怎的!不能?不打他打谁?打你?奶奶说,你不想要我,我能走,我还有个老根据地哩,你不要打他。
这话正中二婶的下怀,她马上就不言语了。奶奶告我说,你二婶是想撵我走。这也难怪,这是二婶惯用的、屡试不爽的伎俩,当年她就是用这办法逼奶奶交出嫁姑姑的财礼,又逼奶奶离开旧院子的。当年奶奶能走能动时二婶都不欢迎,现在腿脚有病,又不能自理,二婶就更不稀罕了。奶奶还说,不仅二婶烦她,二叔也不欢迎她,饭也送得不勤,有一顿没一顿的,经常忍饥挨饿。
奶奶无法在二叔家里呆,但也不愿意在我们家长期呆。她觉得自己有两个儿子,却让一个儿子养活,与情与理都说不下去,再加上对母亲的愧疚,也使得她无法安心地住着。于是,就经常嚷嚷着要走,要回到自己那个小院去。在我们都不允许的情况下,还乘人不备,偷着走过一次,连滚带爬走到半路,就被闻讯赶来的我和母亲追了回去。我和母亲都劝奶奶,走可以,但必须等腿好了再走。
此后,奶奶为了早点回到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小院,就开始每天锻炼身体了。我们都明白,奶奶不想这样拖累别人,让她继续住着,只能更难受。奶奶的锻炼身体从扶着炕沿慢慢行走开始,过了一段时间,换成了拄着拐棍行走。到后来,居然扔掉拐棍也能走上几步。这让众人都惊愕不已,因为她的执着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奇迹,到这年冬天时,奶奶竟能比较自如地行走了。对此,一家人更加高兴,也更加吃惊。这下,奶奶又嚷嚷着要走了,但全家人都不同意,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这年冬天,一位本家老奶奶去世了,一家人都去协助办料理丧事,在众人的陪护下,奶奶也跟着去了。送殡之后,众人准备回家,但奶奶说什么也不回去,口口声声要回她的老屋子。奶奶的老屋子离本家老奶奶的院子并不远,只隔着两三个巷子。父母见她实在坚决,也不再勉强,最后,在姑姑的护送下,奶奶又回到了那处分别一年多的遍地芦苇的独院子。不过,此时的芦苇早已一钱不值,奶奶院子里的芦苇始终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中。生活逐渐好起来的村民,家家户户炕上都铺上了又光滑、又柔软、又好看耐用的油布,谁还再用苇席呢,那种延续了上千年的苇席铺炕历史,早已变成了尘封于人们记忆深处的陈年旧迹。
在这所宁静的小院子,奶奶又度过了二十个春秋。虽说腿好了,但稍重一点的活,比如提水,搬炭,老人是绝对不能干的。且父亲、姑姑也不让她干了,提水、搬东西,所有稍重一点的活,都由众人帮着干。我说的众人,主要有这么几个人,父亲、姑姑、姑父,我、弟弟、妹妹,还有姑姑的孩子,包括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绝没有二叔、二婶和他们的一对儿女。二叔女儿霞长大成人之后,曾说,奶奶是我们众人的奶奶,不是她的。如果我的想象力没有问题的话,这话背后的含义就是,奶奶不爱二叔、二婶,自然不爱她这个孙女,既然不爱她,怎么是她的奶奶?从此不难推出一个更新的想象,这话肯定来于她母亲的真传。
不得不说的是,姑姑、姑父在奶奶面前的付出一直是最多的。这里边,至少有三个原因,一个是姑姑住得离奶奶近,比我们更方便一些;二是女儿天生比儿子更懂得心疼父母,也就是说姑姑天生就比父亲更懂得关怀奶奶;三是姑父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胸怀宽广,对奶奶有时比姑姑还孝敬,这在我那个村子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姑姑虽孝敬,但有时会发脾气,但姑父从来都没有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