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汗洒天路
我这个从小就被深深打上农民印记的穷小子,以前包括现在,一直千真地认为,每个非农之人,都应该关注农民的生存状况,都有某种或大或小的责任,为他们过上好日子尽一点可以尽的力,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甚至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也是整个社会的责任。说大了,是建设小康社会的使命,是构建和谐社会的需要,因为如果没有广阔的农村的现代化,即使我们的现代化步伐再快,成就再大,也是不扎实的步伐,也是低水平、浅层次、瘸腿蹩脚式的现代化;如果广大的农村发展不和谐、不稳定,那么,整个社会的和谐与稳定绝对是难以为继、不可持续的。
有权决定农业、农村、农民兴衰大计,并有志于解决这一历史问题的人,要从根子上多考虑问题,少一点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的小缝小补,多一点机制和体制上的长远规划。如推行农村税费改革,取消了延续两千年的农业税,就是一个好政策。我所说的政策好,不仅仅在于为农民兄弟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关键是彻底剪断了乡村干部以此为由向农民搭车收费和摊派的黑手。
毋庸讳言,这些问题确实难解决,但不能说难解决,就不去解决;也不能说难解决,就绝对解决不了。解决不了,不是因为农村没有解决问题的社会基础,朴实无华的农民对党和政府最有感情,最信任,多年来一直对党给予的好政策感恩戴德,而且,这种感恩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半点虚假成分。相反,某些地方、某些基层干部则对农民兄弟毫无感情,对他们的疾苦向来充耳不闻、熟视无睹,骨子里不时流露出一种视其为草民、贱民、刁民的思想和态度。在这部分人心目中,甚至天生地认为,农民阶层天生就是一个苦难阶层,天生就是一个苦难的代名词,他们不受苦受难,谁来苦难呀?这些人,手里哪怕有芝麻大一点权力,也要在农民兄弟面前耍派、耍威风、耍脾气,当官做老爷。
我们曾不止一次以红头文件的形式支农、惠农、强农,但文件的执行力、落实力到底如何,谁能说得清?农民们到底从中受了多少益,得到了多少实惠,谁又能说得清?在好多涉农政策上,农民与乡村干部在信息上很不对称,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应该享受什么政策和待遇,也不敢去问,他们是永远的弱势群体。
当然,在任何一个社会,普通人永远占多数,即便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也常感能力有限,力不从心。如果实在做不了什么,至少应养成一个节俭的习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艰难”,这句曾潜移默化地规范了几代人行为的口号,却越来越被好多人或身不由己或理直气壮地,抛到了九宵云外。
******以前,或者说中央的八项规定以前,我不时被一个浪费在餐桌上的惊人数字而感到胆战心惊。据说,全国每年浪费在餐桌上的粮食足够有一亿多人口的日本人吃上一年,这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用世界17%的耕地消耗了世界70%的化肥,冒着中毒危险生产出来的粮食却被如此不眨眼睛地去白白浪费,到底是为什么呀?这难道不是对农民兄弟的侮辱和歧视吗?
一日三餐,摆在桌上的每份吃的喝的,哪一点不凝结着他们的心血、苦难与汗水,为什么要去浪费,甚至去挥霍呢?今天的我们无论多么高贵,但我们的爷爷或爷爷的父亲都曾是农民!这样毫不节制的浪费,是不是数典忘祖呢?那些整天香车宝马动不动一餐就上万元的人,你们只要略降一点标准,就能为他们做不少贡献啊。他们很朴实,很容易满足,对你的一点点付出,都会千恩万谢。
几年前,一位朋友曾跟我说起这样一件事情。说当地有位留洋小伙子娶了一位日本媳妇,婚宴上,这位日本媳妇面对餐桌上堆集如山的食物不停地吃啊吃啊,吃得都让人害怕了,还不停地吃,直至让新郎官劝下。后来,日本媳妇对中国新郎说,在日本,就餐时,需要多少就上多少,上多少就吃多少,一点一滴也不浪费。与我们一衣带水的近邻日本,如此发达、富足,原因固然很多,但不浪费包括粮食在内的一切资源、崇尚节俭难道不是一个原因?无独有偶,还听说,一位出身苦寒的中国新娘因不忍目睹婚宴上太多的浪费,多吃了几筷子,却差点被婆家当场喝住。事后,新郎还大斥她,如此小家子气,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浪费算什么,扔几桌席也没几个钱,你不顾及自己的面子,也得顾我们家的啊!看!同一件事情,两个不同的国度,竟有如此不同的态度、看法和处置手段!哪一种更值得称道和提倡呢?摸着心问问自己吧!
再说得多点,今天的日本在我们经济实力明显超越它、综合国力明显增强的情况下,居然敢一反常态,屡屡不断地用出奇强硬的言行公然挑衅我们,又是为什么?当然,有某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国在背后煽风点火、索使撑腰的原因,有自身科技实力仍然领先我们的原因,也有二战战败后只服美苏(俄)、不服我们的原因,但有没有目睹我们大肆铺张浪费、挥霍财力,上下贪污腐败、人心涣散而被它认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的原因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狐狸爱钻有洞的窝,甲午海战时,大清国的炮口打出去那么多炸不响的哑弹,而我们现在的武器是不是全靠得住呢?大清国将北洋水师十之七八的军费挪去修颐和园,而我们这些年来的军费是不是全用在了刀刃上?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扯远了,扯远了!说我自己的事情吧。
整个假期,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家里干活,在风吹、日晒、雨淋、苦力的多重作用下,变得脸膛发黑、手脚粗糙,那个不久前还闪亮于校园里的翩翩少年的标志性特征,至少有一半已销声匿迹,乍看时甚至就是一个地道的小庄稼汉,只是张口说话时显露出来几分文雅与别具一格的谈吐,还能让不太粗心的人识得庐山真面目。农事之余,为我津津乐道而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拜访同学朋友。当然,肯定是拜访那些考上学校,与自己身份一致的。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好像并非人力所致,而是自然形成。不说别的,光从有无互感兴趣的共同语言,就能将熟悉或陌生的人群分成泾渭分明的若干类。
那些昔日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过的同窗们,现已山南海北、天隔一方,平日里,相互之间用书信保持着时断时续的、片言只语的联络,只有在假期里才有缘一聚,才可以随心所欲,尽情地、泼泼地、海阔天空地聊个够。
与我来往最多的有两个,一个是前面所说的吴国亮,另一个是就读于吉林工大的黄宙文。他俩都是我的高中同窗,家全住在县城。从半年前的寒假开始,一放假我就骑自行车跑到县城,与他俩最先聚在一起,并在他们家分别住上几天。两人的父母都很好,对我非常热情、客气,不怠慢,不反感,远没有某些城里人那种在乡下人面前端着架子高人一等的优越甚至是不屑一顾的冷淡。自我感觉,他们待我,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那种不加粉饰、毫无保留的真诚与善意,让我不感动都不行。黄宙文的父亲,这位纯朴的老教师,看到我俩那种兄弟般的亲密,乐得直嘿嘿:一个老大,一个老二,嘿嘿!嘿嘿!嘿嘿嘿!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却将长辈之于晚辈的那种情真意切的关怀与爱护展现得淋漓尽致。吴国亮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但那个热情劲呀,一次之于一次,有增无减。有好几次,劝我吃饭劝得连盘碗都带翻了。
当然,这种有趣、有气氛的小聚,也不仅限于与吴国亮和黄宙文之间。与其他同学、朋友也会聚一聚,见一见,不过频率要少一些,主要是受限于路途和以前彼此的关系。大家见面时,一个个又惊又喜,亲热得不得了,彼此的话多得说也说不完。谈学习啦,谈校园生活啦,谈当年的幼稚可笑啦,谈今后的发展啦,等等。畅谈中,相互思想对撞,火花频发,受益匪浅。这种场面,既让我激动,又让我自豪。我想,人生在世,拥有几个挚友,真是一种福气。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交四方友,真是言之有理!
这些实际内容,使我平淡无奇的暑假生活充满了光彩、滋味与立体感。暑假里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但也做了一件大蠢事。只是这蠢事做得时候不知不觉,在不远的将来,却被证明简直是蠢极了。
这件蠢事就是,去了一趟夏雪的家。夏雪我这个初中同学,与我同属一个乡镇,且住在距我所在的村子只有十几里远的另一个村子里。
如果说,把对好友的思念与期盼比作黄金的话,那么,对恋人这种思念与期盼,则足足抵得上超克拉钻石了。对好友的情感,无论多么浓烈,都是可控的,但对恋人的,则更多地体现为难以控制。至少,我这样体会到了。这种情感从学期延伸到了暑期,从省城延伸到了家乡,完完全全、不折不扣地伴随着我的整个生活。从返乡的那天起,几乎每时每刻,我都被一种按捺不住的去一见夏雪的冲动折磨着,甚至还异想天开地产生了希望彼此常来常往的幼稚念头。折磨最厉害的时候,心中就像有无数个野猫在乱抓乱搔一样,疼痛、纷乱、惶恐而无所适从。
有些时候,在明晃晃的晴天白日下,眼前竟会生出一种幻觉,望见夏雪仙女一般从天而降,连清丽的面容、莞尔的微笑,以及窈窕的身姿都无不触手可及,甚至连她那淡淡的体香都能嗅见,这使我在刹那之间竟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处于现实之中,还是在深陷于走火入魔的梦境而不能自拨。只有当脑子里联翩的遐想暂时不可持续时,眼前的俪影才会随之消逝,而我这个想入非非的迷途羔羊,才会辨得自己身在何处。但同时不免会感到怅然若失,陷入一种对那刚刚消逝的、生动逼真的、与现实如此天衣无缝对接的幻觉的遗憾之中。
好在大脑中残存的那点理智,能够不时为我如火如荼的情感喷上一道防暑降温的凉雾,给我一点善意的提醒甚至是忠告,并将我的蠢蠢欲动的步履封于原地,同时告诉我切不可操之过急,因为彼此的关系还远未发展到那一步。于是,我只好用尽平生力气,将这份沸炉一般的情感使劲捂住、压住、忍住,将其肢解、分散、消耗于麦收、养牛、铡草等农活和偶尔外出的好友小聚中。这是一种难以忍受和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比曾经有过的想家感觉难耐百倍,强烈发作之时,简直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用百无聊赖、心不在焉、寝食不安来形容,都远远不足。高中时想家想得强烈而不能自已的我,曾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从集体宿舍推出自行车,摸黑跌跌撞撞赶回二十多里之外的老家。但眼前这种无法排解的情感,却让我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无助,什么叫束手无策。
这样的情景每出现一次,这样的情感每发作一次,我的自制力就减弱一次,并一天天走向丧失。我觉得,思念与爱的召唤,如一个超强磁场,正以其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消掉我的自制力之磁;又如一槽顺流而下的洪水,行将冲毁我那拦腰截住它的以自制力为材料而横空出世的大坝。那些与夏雪相处的往事,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无不历历在目,都无不化作攻破我曾自认为铜墙铁壁的自制力的枪支弹药,将我连人带心一举拿下。于是,在没有得到夏雪offer的时候,就终于身不由己地踏上了梦寐以求的拜访之路。
此时,已进入暑假生活的后半页了。
一个三伏天的下午,似火的骄阳足可以把人烤化,但我对夏雪的热情足可以把骄阳烤焦。我告诉父母,说要去附近一个村子见一位朋友,就慌忙溜出了家,生怕让他们叫住盘问,更怕让他们阻挡住。从直线距离来看,我俩所在的村子算不得太远,站在我家门前的大路上,甚至能依稀望见夏雪那个高高在上的、树影绰绰的村子。但乡间这异常难行的土路却在无形中延长了路途。全是上坡路,越走越陡,越走越费力。不光是坡大难行,路面也极不平整,遍地都是让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大坑小坑。临近她村子的那三四里路,则纯粹不能骑行了,满地都是或大或小的碎石。我只好推着自行车,从石缝间绕来绕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天公也极不作美,要日头的时候偏偏给雨,要雨的时候又偏给日头。这天,正好又给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烈日,吝啬得连片云都不给一朵,凉风都不给一缕,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火辣辣的热浪。我汗流满面,脑袋被晒得又疼又晕,心里求佛似的,盼望着快点到达,但脚下的路却像变戏法一样越走越长,似乎是在故意考验我这个求爱者。小时候,看用《西游记》故事拍摄的电影《三打白骨精》时,曾天真而好奇地问母亲,说唐僧到西天取经,西天到底在什么地方的呀?母亲回答说,就在咱们西面的大山那边呀。从此,村子西面那条几十里外的大青山,就成为我心目中最神秘、最向往的地方,我曾无数次梦想有朝一日能走过去看看,看看到底有没有唐僧、孙悟空师徒们,有没有西天。逐渐长大以后,才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才逐渐失去了对那座山的兴趣。然而,现在我却真的向着山的方向,向着山那边的某个村子进发了。也许,冥冥之中,我与那座大山存在一种前世就已结下的不解之缘。
十几里的路,走走停停了数十回。一停下来,就赶快躲到路边鲜有的几处小树荫下去乘乘凉,缓缓力气,歇上一会儿。向来不带手绢的我,这天所带的手绢可起了大作用了,为脸上如雨一般的汗水提供了一个归宿。一路上,连骑带推,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才终于走到了这条好似天路的尽头。
进了村之后便开始打听。夏雪的名字很好打听,一问便知,但家却异常难找,不是因为村子太大,而是太乱,乱得连路都寻不着。最后,费尽周折,才好不容易来到了她门上。
这个看上去不大的小村子,处于平川向山地过渡地带的一个小坡上,街上沟壑纵横,坎坷不平,一道道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宽宽窄窄的壕沟把村子拉成十几处相对独立的地块。相互之间,由村民们自行开辟的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连着。一个个大小各异的农家院落如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在四面八方,这边凸起来一簇树荫,树下住着几户;那边凹下去一个大坑,坑底又住着几户。村里的大路小路都因地制宜,依势而修,路面宽窄不一,起伏不定,盘旋无状,眼看无处可走的时候,马上又峰回路转;眼看有路可走,尽头却冷不丁出现一个令人心跳的断崖。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走进了迷宫里。
这种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居住格局,虽不齐整,却给人一种层次分明的立体感、原汁原味的自然感和与众不同的奇特感。村子中间,有一条宽阔的深沟,呈东西方向。沟南边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所土墙围成的大独院,就是夏雪的家。院子里,建有五孔面东背西的土窑洞,窑洞前栽着几棵杏树、苹果树,硕大的树冠圆蓬蓬的,一片浓荫匝地的样子。院墙内外,沿墙各植着一圈槐树,槐木都已成年,一棵棵高大粗壮、笔直参天,为院子撑起连片连片厚实的绿荫。这所前后左右没有一家邻舍的大独院,非常静谧、安怡,像个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