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天道酬何
温晓一听,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大声说道:你个呆子!等到那一天,你的编制就黄了不知多少次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腐败问题由来已久。既然如此,那解决起来也不可能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真要等到问题彻底根治的时候,你多大岁数了?就是给你个编制,你也“没牙”吃了,超龄了啊!我的老先生。编制问题是机会问题,所谓机会,肯定讲究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得赶快办,该出手时就出手,速战速决,只争朝夕。好了,不说反腐了,这是党和国家领导人考虑的大事,用不着你我瞎操心,咱还是说你的实际问题吧,你的编制就掐在张局长一人手里,他同意你就有戏,他不同意,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同意也没戏,你到底办呀不办?
我说:怎么不办?但编制问题是人事问题,是大事,听说得上市局党组会,由党组成员集体研究才能最终决定,老张局长一个人能定吗?不是还有其他副职吗?他们都对我不错,会给我说好话的。
温晓大笑:党组?!市局那个党组,顶个什么?不过是个橡皮图章,现在局里大事小事都是先在酒席宴上敲定,然后才拿到党组会上去走过场。至于副职们,连个屁都不顶!都是些花拳绣腿,是些摆设,是些聋子耳朵,他们对你再好也没球用,郝局长不是对你很好吗?三张局长不是对你很好吗?顶用吗?也不是不顶用,不疼不痒、无关紧要的小事顶点,决定前途命运的大事绝对不顶,如编制,他们一个个连槽都扑不上,扑个狗吃屎,争个脸红脖子粗,也顶多争得一半个,你想想,几年才争得一半个,连亲属们都不够照顾,哪还能想起你这个八杆子都打不到的没用货呢?你集中方向和火力,重点攻大张吧,大张说了算。现在这形势,走到哪都是一把手一手遮天,副职们得过且过,无非是“举举手,喝喝酒,拍拍屁股回家走”。
我觉得温晓说的有点过分了,忍不住一本正经地反驳道:老张局长是反复答应过我的,没准他觉得我礼虽送得少,但诚心可嘉,工作也过得去,临退时网开一面,给我个编制,顺便赚个好名声。
温晓说:网开一面?老张局长会开网?石头开了他也开不了,你不了解他。说他网开一面,纯粹是你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老头子成天答应这个,答应那个,但答应归答应,距办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没听说现在流传这样一句话吗?
什么话?我忙问。
温晓环顾一下左右——其实他多余了,屋里就我和他,是用不着左顾右盼、观颜察色的,只要低点声就能防止隔墙有耳。温晓脑袋转了一圈,才压低声音说:“四大一样”,假货和真货一样,警察和土匪一样,姑娘和媳妇一样,当官的说话跟放屁一样。
此言一出,顿把我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一股股地直冒,边笑边问:真——真有——真有这——这么夸张吗?
温晓捏一捏眼镜,说:绝对这样说肯定有问题,但相对来讲却不无道理。咱不说别人,就说咱们老张局长吧,是地地道道的笑面虎,表面上像个傻子,就懂得嘿嘿地笑,可那是在装疯卖傻,秀糊涂,心里明白着呢,小九九打得啪啪直响,什么事都敢承诺,什么人都敢答应,但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拿不足银两就是不办事,你说这当官的说话和放屁一样不一样?也有不送礼能办的,但你不行,既没靠山,又没有性别优势,不好办啊。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老张现在是财色双收,你看那几个女临时工,为了办编制,老张随叫随到,让搞了不止一次了。
机关早有传言,说老张局长跟一些女人有染,但我一直不怎么相信,心想老汉这把年纪,孙子都上小学了,整天慈眉善目的,怎么可能干那等龌龊事?脏姑且不说,何况这不是乱伦吗?现在看来,这传言并非子虚乌有。唉,SW局啊,SW局,我心目中的神圣殿堂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跟温晓开玩笑了,怪怪地笑道:要不明天出去做个变性手术,等办下编制,再变回来。
温晓大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等你变合适了,老张恐怕早退了,这老汉现在是只争朝夕,尤其在女人身上。
然后,温晓又说:不开玩笑了,咱说正经的,听哥一句话,快搭上这趟晚点晚了无数次的末班车,送两个钱,把编制办了,有了编制,凭你的文笔,很快就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光景,连我都得拜倒在你名下,给你送礼了。千万不敢心存幻想瞎等了,等得老张退了,换了领导就真没人管你了。
他这话倒是点醒了我,但我只能无奈地说:那么多钱,去哪儿弄呀?
温晓说:跟朋友弟兄们借呀,这年头靠单打独斗谁能办成大事?要懂得借力,懂得合作,借力使力不费力,合作才能1加1大于2。
这话说得太对了,光靠自己的力量的确难成大事。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就拿买房这事来说吧,若当初不跟人借钱,恐怕到现在也没个住处,虽说负了一身债,但房子天天都在涨价,那时不买现在就更买不起了,编制也一样,此时不办,恐怕以后就更办不起了。但一想到要借十几万,就实在头沉得不行,能不能借出还很难说,即便借得出来,可拿什么去还呀?
我担心地说:那么多钱,怎么借,怎么还呀?十几万可不是个小数目,能买一栋别墅啊。
温晓笑眯眯地说:你动动脑子,钱就会向你扑面而来,甚至会心甘情愿地砸向你,挡都挡不住。
我说:动什么脑子?不会是让我去抢银行吧?
温晓不高兴了,说:怎么想那儿去了,放着阳光大道不走,非走那些不沾边际的绝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别抱着金碗讨饭吃。
我更加糊涂了,金碗?我手里端的是怕碰易碎的瓷碗,何来金碗一说,要说端金碗,也是他端的呀,县委书记的大公子。看来,这小子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自己端金碗端惯了,以为普天之下人人都端着金碗呢。
见我不说话,只顾骨碌眼珠,温晓点拨道:咳!死脑子,你不是主编市局的调研刊物吗?我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让你多在这上面打打主意,不就有办法了。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他是让我利用手里仅有的这点小权,向下属单位敲诈钱财呀,这算什么办法?纯粹是馊主意。
我摇摇头说:这怎么行?这不是违法乱纪、败坏名声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天道酬勤,岂能酬贪或酬别的什么东西。
违法乱纪?财道酬勤?酬贪才是说一不二的硬道理。这社会,靠诚实和勤劳谁能发了,你看看省局的崔仁,两三千元一件的T恤衫成天换,换都换不完,一日一盒软中华都不够抽,一盒软中华,五百多元呐!我的兄弟。你说靠他那点工资,消费得起吗?舍得吗?还不是靠全省十几个地市局的“孝敬”!温晓愤慨地说。
崔仁的手段和做法我是有所耳闻的,这是实话。几年来,我对桌的小唐为发信息,多次受领导之托去省局打点崔仁,送过羊肉,送过酸奶,送过烟酒,也送过人民币。听他说,送东西时,崔仁随手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放在指定的库房里,送钱时崔仁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伸手就接了,连最起码的面子上的谦让都没有,一看就是吃惯了。但崔仁是崔仁,我是我,崔仁收礼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却不能。这几年,屡有县区局的文秘或办公室主任为发稿子给我送米呀、面呀、油呀的,但他们只要写得好,不送也能发了,我从来都没有以此为杠进行敲诈。而且,他们每次给东西时,我都避之唯恐不及,躲来躲去的,非常不好意思,即便实在推不掉勉强收了,心里也会不自在好多天,不像领导们收了东西跟没事人一样。我觉得,我跟这些基层文秘相处得如弟兄一般,怎么好意思干这事呢?于心何忍?!
我把这些顾虑向温晓和盘托出,可他却说:这是你挣钱的唯一办法,也是最管用的办法,你不要怕人们背后说闲话,这种闲话不用怕,老张局长若像你这样脸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就一分钱也捞不到了。捞不到钱,他怎么当这个局长呀?当局长还有什么意义!人啊,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再说了,眼下这形势这环境,你就是再清高再洁身自好也没人相信,比如找小姐,上上下下都成风了,快成了浩浩荡荡、不可逆转的世界潮流了,有几个人能幸免,你不是从来都不贪女色、不跟女人们搞吗,但我却听到了你的闲话,当然,哥是绝对不信的,我了解你的性格和为人,但别人就未必。
我大吃一惊,忙问:我跟哪个女人有闲话呀?
哪个?还能哪个,就是世人皆知的那个,就在你的身边,听说还跟管理科的副科长打得火热,下面的人戏称两人是市局机关的一对新鸳鸯蝴蝶。有人亲眼所见,两人在月黑风高之夜和暴雨如注的黄昏出去开房,每次完事,科长还送给几箱酸奶作为酬劳。温晓说。
原来是——,唉!怎么有这种事情,这是谁给我传的闲话?我无非是因为工作关系跟她呆的次数和时间多一些而已,没想到人们竟会这么无中生有地生编硬造、胡言乱语。唉,怎么能这样呢。想到这里,我生气地问:你告诉我,是哪个畜生给我传的这话,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温晓忙说:快别乱说,闲话向来是找不到源头的,你不当回事它就传不了多久,你越当回事,别人反倒认为你真有其事,会传得更盛,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你不懂吗?其实,不光是你有闲话,市局大到局长、副局长,小到科长,再到科员,都或多或少有几句这样的闲话,只不过有的确有其事,有的是莫须有,有的是补风捉影。你想你都有闲话了,谁还能幸免。何况,这年头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屁事一桩。人们笑传,萧河县SW局提拨干部都把这当作硬指标来考核了,手底下没两三个那种女人,县局党组还不予考虑呢,因为不跟党组保持一致怎么提拨呀?你看看,你看看,都摆上组织议事日程了。看看近几年大街小巷的歌舞厅,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鸡头如簇,小姐如林,生意火爆,蒸蒸日上,不就是为了满足某些人在这方面的需求吗?其实,歌厅小姐的出现,虽说败坏了社会风气,增加了一些人的家庭矛盾,但也解决了某些现实问题,如减少了性侵案的发生,盘活了有钱人手里的闲置资金,拉动了娱乐业的迅猛发展。尤其是领导们手里的钱,放在家里不放心,存在银行更不放心,花又没个好花出,除了那些地方,哈哈哈……
温晓一边狂笑,一边在地上绕着圈子,作出一副欲走还留的样子。最后,又坐在沙发上说:不说这些寡话了,八杆子都够不着,还是说说你如何挣钱的大事吧。听哥的,使劲卡区县局那帮烂文秘,往死里卡,一个稿子也别发,卡到他们局长出面求你为止。你放心,区县局长们一定会来求你,他们做工作就是做给市局领导看的,若让领导看,就得在市局的刊物上发稿子,进行宣传,尤其是你手里的调研刊物,这是深度报道的唯一平台,比小唐那个普通信息刊物都管用、都厉害。这就是说,你手里的调研刊物对你来说是生财的工具,是财富密码,对他们来说是喉舌,你卡住他们的稿子,就相当于捏住了他们的喉舌,他们岂会不求你?局长们一出面,就好办了,肯定会问你有什么问题和困难需要解决,这时你千万别客气,就让他们报单子,六个区县局、三四个直属局,一家一年给你报上三四千元,三万来块就到手了,加上你的工资和写稿子收入,一年总算账,就有个五万来块,这样的话,两三年就能把办编制欠下的十来万全还了。钱这样挣,你会觉得非常轻松,不要把一切全押在写稿子上,那样费力费心费事,也挣不了几个钱。况且,局领导让你挣稿费是因为没人写,你写多了,挣多了,他们就疼得不想给你了,他们虽个个腰缠万贯,但也嫉妒你,甚至一些不三不四的科长们也会在领导面前给你说闲话,想方设法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年那点稿费发得有多么惊险。唉,这年头,早没有好人了,鱼目混珠,良莠不分,你当好人当坏人,在别人眼里都是一样的坏人,大家都坏了,坏也算不得坏了,坏成了另类的好。你卡区县局吧,别心慈有软。这样,不仅能捞到你急需的钱,办成你急需办的大事,还能树起你的权威,让区县局长们、文秘们个个都敬畏你,觉得你既然敢这样做,肯定有市局领导在背后撑腰作主,他们还有何话说?恐怕连个屁都不敢放。省局编信息的崔仁不就是这样树起威信的吗?连老张局长、郝局长见了人家都毕恭毕敬,俸若神灵,敬为上宾。你们敢不怕吗?敢不尊重吗?这年头做好人早没用了,好人是无能甚至是弱智的代名词,谁当好人,谁就让人瞧不起,受人欺负。你可能还担心个别区县局长向市局领导反映你,对你说三道四,你尽管放心,肯定不会,他们个个不也不干净吗?乌鸦怎么会嫌猪娃黑?你做吧,解放思想,与时俱进,放心大胆地做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但记住一条,千万别留下证据,现在是法治社会、证据社会,只要抓不到把柄,捞得再多也屁事没有。那些当官的,住房N套,小老婆N个,抽名烟喝名酒,天天下馆子,孩子出国深造,这得多少钱?谁都明白,但就是没人去查,纪检部门也不管,原因是找不到证据,证据是贪官的合法外衣和遮风避雨的保护伞。
话到此处,我终于明白温晓所言绝非空穴来风,他的话虽有点偏激,但句句皆在理上,且都是为我着想。看来,只有学生时代处下的朋友才是真朋友,才会设身处地的出个主意,想个办法,说句真话,不像身边那些人,要么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表面上甜言蜜语,笑面迎人,比铁哥们还铁,背地里却不停地施拳展腿,拆台使坏。真相很可爱,但有时也很残酷,甚至像魔鬼一样,没有温晓的点拨,我还沉浸在猪一般糊里糊涂的酣睡中,经他这么一点拨,却开始难受了,苦恼了,连做猪的福份也没有了。因为照他分析,我若不赶快动脑子,将编制之事速战速决,那么,就只配水中望月了。
唉,看这事,本来是找他来探讨解决问题的良方的,没想到问题没解决,反而倒把自己的情绪给搞糟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糊里糊涂地瞎混下去哩。怪不得人们常说,世上的事,知道的太多并不好。也真是的。此后,一连几天,我心里都七上八下,纷乱如麻,既为自己的贫穷与寒酸而心痛,而无奈,也为世风如此日下而痛心,而失望,更为自己无法跻身楼台市SW局正式工这个圈子而焦虑,而痛苦。仔细权衡,觉得如按温晓所言去做,没准自己的编制大事真能办了,但自己却真的做不到,自己有自己的做人原则,既然是原则,就不是轻而易举地可以改变的。改变不了做人原则,自然就做不了那样的事情。唉,由此看来,自己的前程纯粹是一片海市蜃楼了。唯一企盼的是,赶快来次货真价实的反腐运动吧,让领导们再不敢捞钱,自己的事情也许就好办了。
心里一乱,工作也随之没了激情,事虽做着,但再也产生不了什么成就感。领导虽仍在夸赞着,但再也没有一点感觉,觉得他们一个个真虚伪,简直是人面兽心。到省局开会时,也全没了过去的豪情,过去一直为自己在省局领导面前、在各地市局面前慷慨陈词而志得意满、沾沾自喜、陶醉不已。甚至还暗自嘲笑别的地市局文秘人员不停地走马换将,都换得蜀中无大将了还换,原先的文秘是干下去了还是怎的?看我,一支笔堪比杨六郎手里的枪,永远都不倒。现在看来,人家别的地市的文秘人员不是干不下去,而是功成身退提拨到别的岗位大显身手去了。唉,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临近年底,距新年不到十天时,更刺激我的事情发生了。市局党组下发的最后一个红头文件中,竟一下提拨和调整了十几名干部。机关里,许多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终日只会围着领导打转转的同事有的得到提拔,有的被调整到了肥得令人羡慕的岗位上。
如此大好形势,自然与我这个看客毫无干系,正如温晓所说的那样,解决不了编制,工作上表现得再出色也没什么用处,最多只能博得领导几句好话和几副好脸色。我忽然觉得,解决不了编制问题,职位寸步不升的我,在市局机关正日益被边缘化,被从前那些对我刮目相看的同事疏远化。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势利态度,让我更加尴尬,更加绝望。尤其是看到那一副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德性,听到那一口口粗俗不堪而狂妄骄横的乱语时,连自尊心都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唉,这就是我曾经无限向往的楼台市SW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