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节世事如棋
温晓的话,若细细总结,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若想在楼台市SW局混出个名堂、混成个正果来,非得送礼、拍马、工作三驾马车合力而为不可,缺少其中任何一项,都只配在原地转圈,甚至还有可能倒回去,刘主任就是前车之鉴。送礼,我只能送点小钱,用他的话来说,只起个润滑关系的作用,办不了大事。拍马,我就更不行了,我一直认为,拍马是难度系数最大的活,甚至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后天根本无法修练而成。不错,拍马就是在领导面前说好话,但若将拍马仅理解为在领导面前说好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你说好话,必须说得与情景相符,与场合相符,与领导当时的心理期望相符,否则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
拍马是讲究艺术的,同样的好话,拍术高明的人说出来领导会非常高兴;拍术不精的人说出来,领导则可能会非常难受,因为这无异于架在火上烤他。善拍马的人,领导根本感觉不到被拍,因为他拍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出神入化。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本领,非常人可为。以上两项我都不擅长,剩下的就只有工作这一项了。工作我是没有问题的,但凭这个又无法解决个人乃至整个家族的“终身”大事。如此现实,让我想不难受都做不到。之前那种以SW局为荣、为傲、为豪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无几,那种身穿制服以SW干部自居的自信也被风蚕露蚀。脸上虽极力装着,但内心深处那种对现状的不满、无奈与心灰意冷虽一压再压,仍会不可避免地才下心头又上眉头,暴露出来。
这种暴露,虽是以一种蛛丝马迹、青萍之末的形式出现的,但仍逃不脱郝局长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一天,他找我谈了一次心,劝我不要自暴自弃,应面对现实,继续努力,有些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改变不了,就只能去适应,去等待机会。心里不要太纠结,脸上更不能带出来,否则与人与己均不利。机关人事复杂,别看众人一天笑呵呵的,但谁安了什么心根本看不出,嫉贤妒能的有,居心不良的也有。有些人就爱在领导面前打小报告,你守口如瓶他都能编出一堆中伤你的话来,若是嘴巴不严,自己露出去,一下就完了,别看你考进来,很不容易,但让你离开,只需领导一句话。领导可以烦你,但你不可以烦领导,领导烦你、你烦领导,结果只有一个,你走人,他还是领导。就拿你的工资来说,当初我跟张局长说的好好的,让你和小唐挣全局职工的平均工资,你们年龄小、工龄短,若挣平均工资,一下就能挣成正科的,但人事科的汪义,咬了一下张局长的耳朵,情况就变了。记住,永远记住,绝大多数情况下,好话说十句,领导都不听一句;赖话,则一说就听。
最后,郝局长告诉我,张局长很快就要退居二线,到时他很可能会就地转正,希望我好好写,好好干,前途依然是光明的。郝局长的一席话把我讲得感激涕零、心服口服,我不由得更敬重他了。思前想后,觉得这领导着实待我不薄,当初招考时垂青了我,几年来又实实在在地关照了我。虽说他脾气大、待人严、骂人厉害,对工作要求高,但还不是为我好吗!没有他,我如何能在写作上百炼成钢?现在,虽说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对待,经历了一些本不该有的挫折和委曲,但再怎么,也应一如既往地把工作做好,给他长个脸,长个面子。
两年多来,在与这个以严厉出名的领导的交往中,我一点一点地对他有了一个充分和全面的了解。秘书出身的郝局长,因文章写得出色,年仅二十九岁就当了乡镇书记,是那个地区当时最年轻的乡镇书记。遗憾的是,在任多年竟没有任何发展,后来赶上楼台市SW局组建,就赴这里任了副职。交往中,我觉得这个人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心直口快。当然,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认真和严厉。尤其是严厉,不光我深有体会,就是在全市SW系统乃至社会上,也都是出了名的,对下属的差错和失误哪怕是细枝末节、一丝一毫,也从不放过、绝不迁就。一旦抓住,当场就会狠批一通,一点情面都不讲。
批人时,那张嘴,就像一门机关炮,咚咚咚!几十发就打出去了。不过,好在他有口无心,事情一过,就再不计较。了解他的人,尤其是与他相处日久的人,都知道他这个脾气性格,不管怎么被批,也能理解。但人是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并非人人如此,有相当一部分人觉得,他的批评太严厉、太伤面子、太让人下不了台。郝局长最大的超人之处,是他的工作能力与魄力,多年来一把手任上的磨练,造就了他胆大心细、处事干练的风格。自我感觉,自来SW局,受他的潜移默化,学到了不少东西,增长了不少见识。
市SW局的领导格局是一正五副,一名局长、三名副局长、一名纪检组长、一名总会计师。五位副职中,有两位资历最老,一位是郝局长,一位是张天玉副局长。正职张局长被称为大张,副职张天玉被称为二张。入职不久,我就发现,郝局长与二张局长之间似乎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产生矛盾的原因很简单,两人资历接近、能力接近,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都把对方视作竞争对手和威胁,视作争夺大张之后接班人的政敌。两人明里争,暗里也争,明里斗,暗里也斗,这种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争斗并不只限于两人之间,还进一步扩大了范围,延伸到了各自分管的科室和包片县局之间。争来斗去,逐渐形成了以郝局长和二张局长为首的两大阵营,两大阵营之间,或互放冷箭,或互打小枪,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让对方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性格直率、脾气火爆的郝局长,脸上挂不住事,心里更压不住事,常为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与二张发生公开的、正面的交锋。有时,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二张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二张局长则正好相反,无论处境多么尴尬,甚至难堪,面上都和颜悦色、不气不急,但这种看上去处处示弱、步步退让的表象,却丝毫不影响他内心深处以退为进、步步为营的老算盘。
我这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一没后台,二没钱财,三没编制,说心里话,根本不敢趟这道深不见底的浑水,但办公室这个部门非常特殊,上传下达,联左系右。在这种独一无二的地方工作,使我整天不是跟这个局长接触,就是跟那个局长接触,想要彻底摆脱局长之间的纠葛还真不容易。在领导之间屡屡发生的各种不愉快事情的夹击下,工作起来颇为艰难。跟二张近了,郝局长就会不满;跟郝局长近了,二张似乎也不快。尽管自己与任何领导的接近都纯属工作关系,但即便如此,也难免会招来一些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郝局长作为分管领导,与他接触的时间和机会自然要更多一些,而他又是一个热心肠,处处给我关照,且对我有知遇之恩。所以,表面上,我虽力求不偏不倚,不选边,但心理上难免会倾向于郝。我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难道该以怨报德?
进入千禧年之后,一则关于大张局长即将进入退休倒计时的传闻也越来越盛。与此同时,另一则关于郝局长即将升职的呼声也日渐高涨。人们私下议论,郝局长可能就地接班,也可能远赴异地,升任正职。不论哪种情况,我都非常高兴,因为我是他一手培养且用得最顺手的秘书,无论他去哪里,都极有可能领着我去赴任——别人还给他写不了呢。在楼台市局跟着他干,最好;跟着他远走高飞,也不错。我暗自庆幸自己总算有了盼头,心想自己的命运肯定会随着他的扭正而再次发生一步登天的飞跃了。如此一来,几年来的勤奋努力和艰辛付出必然会得到成倍回报。
但宦海沉浮总是令人难以预料,有时甚至会发生惊天逆转。而这种高台跳水甚至是天差地别的变化,往往就在一瞬间。千禧年元月28号这天,楼台市SW局刚刚开完一年一度的全市SW工作会议,身心放松的职工们正忙着迎接第二天的小年和即将来临的大年春节时,省局人事处的武处长突然出现在楼台局,说是来慰问了。说是慰问,却突然对楼台局的领导班子进行了考察。考察仅用半天时间,就宣布结束。但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在农历小年这天,深藏不露、颇有成府的武处长,突然召集召开了市局和分局机关全体人员参加的干部大会,郑重地宣布二张局长为另一个地市局——YF市SW局的一把手。消息一出,楼台市SW系统顿时炸开了锅,人们大声议论着,小声嘀咕着,暗自惊奇着。谁都知道,若论资历、魄力和能力,郝局长都在二张之上,可得以提拨的却偏偏不是他?而且,这么大的事情,事先竟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半点小道消息。
这魔术般的变换,让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呆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觉得,政界之高深,深得让人不可思议,简直恍若隔世。人们不服,郝局长自然也不服,但事实总能以其无可辩驳的合理性堵住人们自认为句句在理的嘴巴,平息人们自以为是的论断。事实这东西,虽一言不发,却赛得上千言万语。你可以不服,但不服又能如何?议论了一小阵子后,人们就逐渐想开了,郝局长也想开了。人们想的是,不让自己当,谁当也一样,事不关己,最好高高挂起。郝局长想的是,自己还有楼台局这块儿根据地在脚下踩着,稍事等待又何妨?老张局长的退休已是腊七说腊八,指日可待了。
对郝局长这次未能提升,我虽觉可惜,但也觉得并非没有好处。好处是,二张一走,两个副职之间的矛盾势必会随之结束,这样,我就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做这种左右为难、日渐吃力的周旋了,完全可以把精力一门心思地用在工作上,不受任何影响地使在郝局长这边。再说,郝局长的出头之日,无非就是年把功夫,自己又不会等得太久。何况,郝局长都等得,我这个楼台局无足轻重的人有什么等不得的!因为,在时光不紧不慢的流转中,我早已对机关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早有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认识。有了这个认识,我才愈加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微乎其微。
当然,这些东西绝非刻意去问,去打听,去收集,日子久了,靠耳濡目染,就会毫厘不爽地了然于心。我发现,身边的同事们,无论哪个科室,哪个层次,都背景深厚、来头不凡,像自己这样出身寒门者虽有,但一定是廖若晨星、少之又少。拿办公室来说,就极具代表性。七个女同事,个个非同一般。小李是市人大主任的女儿,小刘是楼城区区委书记的侄媳妇,小崔是市政协副主席的侄女,小贾是市电视台台长的女儿,老李的丈夫是市审计局的副局长,就连打字员小万都是市建行行长的侄女儿,女同事小叶尽管没有显性后台,才能也平平,但才不出众的她,貌却相当惊人,比任何人都深得一把手张局长的宠爱。听说,小叶曾是楼城区SW局王局长的爱妃,王局长为求事业进步,才忍痛割爱,投其所好地将其献于老张局长。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老张侧的小叶,可谓一步登天,不仅被老张局长授予“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殊身份,还博得了全局上下“文武百官”的默然朝拜与肃然起敬。这种情形,让人情不自禁地发出“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慨叹。五个男同事,也绝非等闲之辈。肖主任是市人事局副局长的外甥,新来不久的边副主任是副市长的外甥,跑内务、管吃喝招待的小赵是市教委副主任的弟弟。文印室负责人小王,父亲是西关大队的支书。文秘小唐的出身,虽与我大体相当,但人家祖孙三代都是楼城区城街上的人,也算得上个针尖大的地头蛇子弟。与之相比,唯有我,是三代贫农出身的泥腿子的后代,好似来自天外,像一粒尘土,渺小得都快看不见了。
这年的春节过得迟,农历还没出正月,阳历的三月就到了。三月一到,全国范围内的县处级干部“三讲”教育就如撒网般地铺开了,楼台市SW局作为处级单位,自然亦在此列。我欣喜地得知,“三讲”期间,省局将对市局班子进行考察,郝局长作为楼台局的唯一接班人,亦被重点考察,如果不出意外,他将在“三讲”过后的当年年底或次年年初,于老张局长退下后就地接班。这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如春风春雨一样滋润了我干涸已久的心田,如咚咚擂响的战鼓一样激励了我昂扬的斗志,使我产生了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豪迈。这种已久违多年的新激情,被我滴水不漏地转化到了工作中。在为期两月的“三讲”教育中,作为文稿主笔的我,把艰辛吞在肚里,把苦头埋在心里,迎着与炼狱无异的文字折磨,昼夜不停地工作着,一心一意地工作着。
“三讲”期间,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和麻烦,是女儿的问题。因为作为各类文稿主笔的我,要被完全封闭在机关,不能回家。这样一来,就没法给女儿做饭,没法接送她上下学。这个时候,妻仍在老家那边上班,说得准确一点,就是从参加工作至今,一直都在玉水县煤炭集运站工作。以前,是我一周一次跑回去,与她团聚。但自在市里买房之后,这个整整五年不变的惯例就反了个个,改成了由她一周往市里跑一趟。搬到市里后,我开始更加努力地想办法,往市里调妻子。其实,这种想法一直就在心里攥着,在面粉厂工作时就攥着,但最终只能绝望地撒手。九七年,也就是我考来SW局的那年,曾遇到一个非常不错的机会,但机会来得快,去得更快,昙花一现地、戏剧性地收了场。
当年,在楼台面粉厂效益下滑、濒临倒闭时,我曾想了许多办法,试图调到一家好单位。省里不行,想到了市里,市里不行,自然想到了县里。县里想得最多的是,想调进妻所在的玉水县煤炭集运站。我知道,妻单位虽人多,但人才并不多,尤其是能写的人才更缺,几乎没有,而这正是我的强项。为寻找一个突破口,我和妻开始大下功夫了。所谓下功夫,也不是拼命找关系找人,我哪有人找啊!更不是到处找人借钱,用人民币铺路往过去铺,到哪去借啊!谁愿意把钱借给一个偿还能力几近为零的人?不过,只要用心去想,办法总是有的,甚至是在奇策。不过,读者别急,奇策将在下节为您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