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真正意识到他的自我时,便同时意会到他在社会上所显示的一种统协神秘精神。它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奇妙的媒介,这种媒介并不是为了任何功利目的,而是为了它自身的最高真理,它不是一种算术上的数目,而是一种生活上的价值。当大我显现出来之后,他便深切地感觉到,这种统协的无尽精神具有一种神圣性,这种神圣性要求小我的牺牲,而建树了超越有限小我的最高意义,并具备了他自身的最终自由。
人类对这种统协精神的虔诚常表现在他的宗教上,它通常被象征在他神祗的名义下。原始时代的众神都是部落神祗,其道理在此。当人类统协意识逐渐拓展之后,他的神明就渐渐具有普遍性,而形成一神观念,使人类统协的真理成为人道上帝的真理。
宗教一词的梵文是dharma,其原转意正意味着巩固我们结合的一种关系原则,而在专门术语上,它则意味着一物的资质,它的主要性质;举例来说,热是火的主要性质,虽然在某种情况下,它会有例外的情形发生。
宗教是人类培养及表现永恒大我性质的种种努力,以及人类对这种性质的一种信心。倘若个人天生就具有这些性质的话,那么一切宗教将无任何意义可言。原始时代的野性冲动对于生存上的切身需要颇有帮助。当人类发展进入文明阶段之后,这些野性冲动逐渐缓和,而普遍人道精神就能崭露头角。宗教的主要功能便在于调节这种矛盾,将人类的野蛮本性转向大我真理的追求。只要我们对永恒大我具有强烈的信心,这种矛盾性终归是可以克服的。这两种本性的冲突虽然激烈,但是人类在大我神魂的感召之下,为了表现最高大我的真理,往往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置己身性命于不顾。
这种大我的意象是由我们的想像所实现,而非由我们心灵所塑造。这种至高的大我比个人的小我更有真实感,他超越的普遍人格独步于芸芸众生之上。在这种伟大理想的感召之下,他的意念冲破险阻,朝着最完美的真理高步迈进。我们既有可能达到这种理想,也有可能背弃这种理想,而为自身招来灾祸。但是,当我们通过痛苦与牺牲,与它取得结合,而获得我们的至福时,我们便能得到真正的宗教。我们通过对它的爱意,就能意会到最高灵体所放射出来的爱的光辉。
中国古代的圣人老子曾说:“死而不亡者,寿。”它正意味着圣人能过着大我的不朽生活。这种生命的激力使我们追求一种真正的生活。而我们的经典上也说过:“在(宗教之对反)之中,人类或许能获得种种欲求,征服敌人,但它终免不了最终的覆灭。”它正意味着,世上还有一种生活还比醉生梦死的形体生活更为真实。
而我们的生活在具备永恒人道精神的知识、同情、行为、性格以及创造性的工作上,获得我们所谓的价值。有史以来,我们不断地在追求生活的价值,换句话说,我们奋力在实现自身的不朽大我,以便使我们身死而魂不殁。优波尼沙经上一再强调,实现你的大我之魂,以期大我的永生不灭。
这些话的含意颇为玄妙,它无法以我们的感官或理智来证明,但是它对人类的影响力既深且巨,人类为了追寻及维护这种永恒大我的生命,往往抛开其一切贪求恐惧之心,而实现这种大我精神为终身夙愿。更重要的是,许多人虽不相信它的实在性,但是他们却肯为自身所坚信为他的最终的积极事实,而抛弃一切。
我们通常将这种理想实性称为“精神”,尽管这个辞汇显得十分模糊,但是它仍能穿透一切形体存在的障碍,使我们对精神大我的信心远超过形体上的要求。在过去最暗淡的年代里,人类仍坚信肉体的表面存在不是人生的最终事实。确认人类最高的幸福,就在于他自身与某种内在的伟大神秘保持最完美的关系,在于一种更高生命的传大门槛。它们所赋予人类的价值,远远超过在物质世界中,形体生存的短暂延续。
我们的身体在物质世界里,具有一种广泛的实在性,倘若没有这个宇宙身体的话,我们的自己身体将无从发挥它的功能。我们的形体生活在其与形体世界的关系中获得更大的自由,而实现了更大的意义,它给予我们的快乐远远超过需要的满足。当我们意识到某种完美的理想,它能给予我们一种内在的完整感,一种实相的崇高感的真美时,我们便能领会到自我的深切意义。而它正足以加强人类的信心,尽括人类世界的客观完美理想的信心。而他对它的意象或是完美的,或是歪曲的,或是明澈的,或是阴晦的,而这往往以他意识所达到的发展阶段为定。然而,不管他宗教信条的名义与本质为何,人类的人性完美理想都通过个人对具备着永恒人格的至高存在的追求,而将其建立在统协的结合上。在他的文明里,这种观念的完美表现所产生的,不只是生活上的成就,而是大我显现的无尽真理财富。但是当这种宗教上的创进理想为人类的物欲所取代之后,人类的整个文明便在烈焰高炽之中爆炸开来,就如星星在火浴交映之中点燃了自己的火葬柴堆一样。
小时候,我常自由自在地玩一些小玩意,常伴随着自己的想像力,创造一些小花样。让我的同伴来分享这种乐趣,事实上,这些游戏的乐趣完全是一伙儿一起凑成的。有一天,我们儿时的小天堂突然闯进了成人市场世界的诱惑。我们里头的一个同伴得到了一只英国制的玩具:这只英国玩具很玲巧,精致而又美观。我们这个同伴为自己的玩具感到很骄傲,便开始疏忽大家的共同游戏;他把贵重的玩具藏在一边,觉得自己比其他只有低贱玩具的同伴显得优越。我相信,要是这个小孩懂得现代时尚用语的话,他一定会说他比其他人更文明,因为他拥有这种可笑的精致玩具。
但是,在他得意忘形之中,疏忽了一件事实——这件事实对他当时来讲或许并不重要——这个诱惑关闭了比他玩具更完美的东西,一个正常小孩所应有的显现——宗教性。玩具所表现的只是他的财富,而非他自身,玩具本身并不能表现小孩子的创造精神,不能表现他游戏的共同乐趣,不能表现他自身与游伴打成一片的和谐感。文明所表现的不只是人类的巧黠、能力及占有物,而是人类的宗教性。
有一次,我搭车赶了百里路到加尔各答去。由于机器突然出了毛病,我几乎每半个钟头就必须为汽车灌一次水。当我第一次被迫停车向人要水时,尽管当地供水不易,但是当地的人还是很慷慨地把水送给我,我们想送些钱答谢他们,他们却婉谢不接受。沿途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十五次,我们受到村民慷慨的帮助。在热带地区,尤其是夏天,一般居民求水不易需水甚急,但是他们遇人需要水的时候,却很慷慨地送给别人。他们将自己的有限所有赠给别人,虽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所信仰的宗教理想却能从他们的生活实践中获得印证。而对此善举,他们并不要求任何报偿。
老子在谈到一个真正的善者时曾说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对于身外之物,我们自然可以诿之于外;但是与我们自身存在合为一体之物,我们却不能将之诿于外。真理的全面融和境地,乃是完美的天堂;而这种境地的达到,就是文明长期奋进的最终成果。
辛辛苦苦地将水供给一个过路的陌生人而不求报偿,比起每一分钟生产千百物品的巨大能力来,也许显得荒谬而微不足道,一个家财万贯的财阀尽数垄断一切食物市场,置万千贫民饥馑于不顾,当他驱车以时速六十里的速度经过这些村落时,其自鸣自得之态当然使他不会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惠。
不错,这种小惠的确简单,它正如绅士当绅士一样简单;但是这种简单的单纯性却是几百年文明的成果。这种单纯性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模仿成功的。在短时间内,人类或有可能以一转轮的工夫,制造千把个针孔,但是学会善待敌人或陌生人却需经过好几代的教化。单纯性并不在意自身的价值,它也不要求任何报偿,因此那些迷于权势的人将永远不会明白,单纯性的精神表现,正是文明的最高成果。
这种性灵的颓败常会扼杀高尚生活的珍贵成果,正像秀色独具的珍鸟常为文明武器所杀害,而有灭种的忧虑一样。这个事实在加尔各答附近的一个村落我所遭遇到的事情获得证明,那儿的水源充足,沟道无数,用水不致很困难,但是当我们向人要水时,却遭到索价。这种事实正显示着,他们过去所曾有的和谐个性已经失去了,他们已不再拥有内在自我的和谐性,他们已不复记得内在自我比外求敛物更具有广泛性。后者在营利聚财里,失去了真美与慷慨的感觉;因为他所拥有的只是外物,而非普遍的大我。
亚萨维达经上曾提到过一个问题,它说到底是谁将音乐赋予大我的。小鸟重复着单音,顶多也只不过是简单的复音而已,但是大我却建造了一个音乐世界,并以音符之间的关系谱成了新的韵律。它们呈现了一个创造的普遍神秘,它们赋予他一种能将事实转变成真理的内在韵律。它们不仅为他的听觉提供了无限乐趣,并且为他的更高存在提供了无尽喜悦,使他在完美统协的理想境地中,获得了最高的满足。人类感到这种真理在这种完美境地中获得完全体现;因此在他追求他的最佳呈现时,他便追求着一种具有和谐统括性的媒介,正如他通过音乐来表示他的完美协和一样。我们表现着普遍大我的冲动同时也产生了艺术与文学。它们通过音符、色调、动作、言语以及思想上的韵律等所表现出来的,较诸事实的表面呈现远为广阔。它们打开了我们心灵的窗户,使它通启于大我的永恒实相。它们是人类不分地域与时间的共同精神遗产;它们启迪了我们的普遍心灵。他必须在自己的行为与象征自身最高人格的事物上,创造一种表现性的音乐。而文明就是这种创造的显征,乃是普遍大我的精神表现。
当我首次访问日本时,观察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强烈对比;一种是自过去老传统所承习下来的社会理想,审美标准,个人行为准绳;另一种是新的流动因素,聚财敛物的垄断趋势。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日本已在外侮交加的风暴中,掀起了自身的强权精神。中国也在铁蹄压境自尊受损的情况下,掀起了强权运动,我想她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拥有过去使她崩溃下来的坚船与利炮。但是,日本文明所承习的理想,并不是这些贪婪无厌的机会主义,它是在过去无数世代的殷切期望中慢慢滋生出来的。他们过去有的是闲情,有的是雅兴,而这些都有助于他们美丽生命的开展与智慧的成熟。
一方面可以看到日本新成长的现代化工厂,生产无数量的机器与杀人武器,但是另方面也可以看到种种玲珑的花瓶,精致的细丝、高雅的建筑,以及优美的舞蹈。我们甚至也可以看到屈身打拱的传统礼节。日本在生产电线、铁道、杀人利器等技术上的表现正等于其他国家的物质文明。但在其自身生活的艺术、绘画、行为方式、及美的种种形式上,日本却表现了它自身的人格,它的宗教性,惟有当它们具有独特性,并能代表永叵生命的大我精神时,它们才能显出其伟大的价值来。
老子曾说过:“不知常,妄作凶”,他并说:“死而不亡者寿。”因为当我们死时,我们不过结束了形体生涯而已,但是一旦失去了人道精神,我们便遭到了全盘的覆灭。人道精神,就是人类的宗教情操。这个世界所具备的,是一片生生不息之气的无尽过程;而我们所要实现的正是合乎人类世界的至高人道真理。
现在,我们应该时刻牢记的是,一时的风气其自身并不显其价值,它或许是人类危险隋景的一种征兆。我们尤其不能忘怀的是,昔日吾土佛陀所显扬的教义,它过去曾一度掀起了一片天地的正气,普遍地实现了人类的真正尊严,并为文学、艺术、科学以及无数公共福利开拓了无穷曙光。而这种运动的原动力,并不是外在的知识或力量,也不是某种激烈的情欲。它是一种自由的启迪,一种促使我们实现永恒大我真理的自由。
老子曾说过:“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凡是与我们内在宗教性无关,而受役于外物的引诱之进步,将恒向外界追求满足。但是理想中的文明,却能给我们提供无限的力量,以实现自身的无限性,并启迪我们的创造力。
这位中国大贤又说:“归根日静,是谓复命。”因为生命的拓展,既能使我们实现永恒的生命,又不使我们失去生命本身的统协。山松虽高,但不失其内在平衡,因此百年的巨大松树,犹不失其自制的庄严之态。树木及其一切附着物同属于一个巨大的和谐系统;干根、花朵、树叶、与果实同与树木为一体;它们的茂盛不是一种膨胀的病态,而是一种更高协调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