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是通过形式的律动对真理的揭示,它的两重性是由表达与物质两方面构成的。在二者中物质必须绝对忠诚地献身于表达。它必须懂得它自身是不会有止境的,因此,它不应通过其自身的巨大压力而使人们背离他们的创造性活动。在印度,我们有一种类型的梵文诗歌,内中专门阐明所有复杂的梵文语法规则。在某些读者的心中激发出延绵不绝的勃勃兴致,使他们即使在一件艺术作品当中,也要找出对力量的某种确切的证明,对其表现形式也要求是近乎确实具体的。这表明经过专门的培养,便可造成一种能以仅仅展示力量为乐的心理,这种心理乐于操纵各种物质,却忘记了这些物质本身并无价值可言。在现代的西方世界我们目睹了同样的情况。在那里发展是以物质增长的速度来衡量的。用马力衡量是一种方法,在它面前,精神力量已变得地位卑微。马力疾驰,精神力量护持。疾驰者被称做发展的原则,护持者被我们称做“达摩”;而“达摩”这个字眼儿应被译作“文明”。科学家告诉我们,原子的构成方式,是由一个原子核以一种舞动的节律将其同伴吸引在周围,并从而形成一个完美的统一体。只要在一种文明的核心中包含着某种按照相互关系的节律将其成员结合在一起的创造性理想,这种文明就会永葆健康、强壮。这种相互之间的关系是美好的,而不是纯粹功利主义的。当这种身为“达摩”的创造性力量让位于某一压倒一切的情感时,这一文明就会突如其来地燃烧,酿成一场大火灾,犹如一颗点燃了自身的火葬柴堆的星星。这一文明从柔和适中的光芒中一下子进发出最耀眼的强光,仅仅因其灼人的火光,就足以使其自身遭受剧烈的灭顶之灾。
西方社会曾把一种伟大的精神理想而不仅仅是发展的动力作为其主要的动力的。它曾有着积极致力于为发生冲突的社会力量进行调解,使之重归于好的宗教信仰。它所最珍视的是人类关系的完美,这种完美是由克制人类自私的本能,使人类懂得其根本统一的哲学而达到的。然而,在过去二百年中,西方发现了进入自然的力量之宝库的通路,自此,它的全部注意力便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那个方向。而它的内在的文明的理想就这样被对力量的爱恋推到一边。人类的理想就其活动的领域来说,从上到下都充满着十足的人性。这一理想的光线是柔和的,因为它漫射四方;它的生命是温和的,因为它包容一切,它是宁静的,因为它伟大;它是适中的,因为它全面。然而我们的感情却是狭隘的,它有限的领域使它具有强烈的冲动性。这种肆无忌惮的贪婪的力量近来已经占据了西方的心灵。‘这种情况不过是在很短的时期内发生的,却顷刻之间就使物品泛滥成灾,淹没了地球上的一切时间和空间。昔日的一切具有人性的事物都正在被打碎。为了在这种混乱的分裂状态中保持某种貌似统一的东西,各种组织机构建立起来了,以大批量地制造和平或者虔诚或者社会福利。但是这种组织机构决然不会具有那种完美统一的性质。毋庸置疑,它们是必需的,正如我们需要我们的水杯一样。然而我们之所以需要水杯是因为我们需要水,而不是水杯本身。这些组织机构原本不过是它们自身制造出来的负担。倘若我们乐于将其数目无限制地增多,其结果也可能是惊人地卓有成效,然而对于生活来说,却是致命的,毁灭性的。
我曾经读过柏拉图的一段话,他说:“只有当一个明智的、社会化的团体保持为一个统一体,它才能继续发展。若非如此,发展必会停止,或者团体就会分裂瓦解,不再是一个有机体。”只有当这种统一体的精神的核心是某种具有达摩性质的充满生气的思想感情,并将人们导向合作与对生活的馈赠的共同分享,那统一体的精神才会被保持下去。老子曾经说过:“不知常,妄,妄作,凶;……”舒适方便被追求着,物品成倍地增长着,永恒却黯然失色,感情被激起,邪恶乘胜前进,从一个大陆走向另一个大陆。它残害着人们,将生命之花——这一寓居于人性的圣殿之中的母亲之心的产物无情地践踏、碾碎。而我们却还被要求建立起一座座迎接这一死亡进军的凯旋门。让我们至少拒绝承认它的胜利吧,即使我们不能阻止它的前进。让我们去死,一如你们的老子所说的那样,却依然不朽。我们的圣典说:“罪寓于贪,死寓于罪。”你们的哲人也说过:“祸莫大于不知足。”这些格言警句中包含着人们长期积累的智慧。当贪婪成为一个民族的主要特征时,也就预示着这个民族的灭亡。仅仅依靠诸如国际联盟这样的组织是绝对挽救不了它的。听任发自那个民族内心的追求私利的洪水自由泛滥,与此同时又企图筑起一座外部的堤坝拦住这股洪水的去路,这种方法决不会成功。由于阻塞,这股洪水将会以更大的力量爆发。老子说:“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生命的法则即存在于此。因此,在一个社会中,一切有助于生活的培养、教导,是指那些能帮助我们克制利己的贪欲的事物。
在昔日文明活跃的时期,当它的大部分活动都与一种内在的理想相联系时,金钱尚未具有现在所具有的价值。你们难道没有认识到这个事实在我们的生活中造成多么巨大的差异?它又是多么野蛮地贬低了我们遗产中的那些无价之宝吗?我们已经对这种灾难性的变化变得如此习以为常,使我们已经不能充分认识到它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对于尊严的损害。我请你们想像一下,假如有一天,在一次聚会中,当一个人进来时,其他人全都敬畏地起身离开座位,只因为来人所佩戴的项圈上的人头骨的数目要比他的同伴的多。今天,我们会毫不迟疑地承认,这是纯粹的野蛮风尚。难道就没有象征着人类同样堕落的其他标志吗?难道除了那些野蛮人如此自豪地佩戴的人头骨,就没有其他形式的人头骨吗?昔时,人们从不把仅仅聚敛起无数的钱财看做是富有,除非他拥有某个可用以表明其理想之伟大的荣誉花冠,才可称做富有。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人们为了保持其与生俱来的尊严,绝对藐视那仅仅代表占有的权利却不代表道德的职责的金钱。赚钱作为一种职业无处不受人轻蔑,而那些以获取巨额利润为生活的惟一目标的人皆为人们所不齿。
在印度,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的婆罗门受人尊敬。这不仅因为他们的学问和纯洁的生活,还因为他们对于物质财富完全漠视的态度。这仅仅表明,当时的社会充分意识到,它的生活是要依赖于它的理想的,而这些理想决不应被任何属于那种追求私利的感情的事物所损害。今天,由于发展被视作文明的代表,又由于这一发展无休止地聚集、增加物质财富,金钱已在全世界建立起统治权。在以往的时代里,君王并不耻于谦恭地向有才智的人致敬,向有精神才能或创造天赋的人致敬。因为高级生活所具有的特性即是这些时代文明的动力。然而在今天,人们不论其身份如何,从来不认为对那些腰缠万贯的人表示敬意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他们这样做倒不都是因为企望以此得到什么好处,而是因为对方拥有万贯家财这样一个赤裸裸的事实。这意味着完善的人已被物质的人所击败。这一巨大的倒退,犹如一只又黏又滑的爬虫,缠绕着整个人类世界的躯体。在我们能够将人类从它那长无尽头的尾巴的束缚中拯救出来之前,我们必须首先使我们的心灵摆脱对于这一邪恶力量,对于这条决不能成为主宰人类文明之神的恶龙的那种亵读神圣的崇拜。这一没有灵魂的、贪婪的滋生物,已经对你们国家那秀美的肢体张开了它那翕张自如的大口,其贪婪的程度也许超过对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国家。我真诚地希望你们能够采取一些措施,以使她得以摆脱被它那血盆大口吞噬的命运。然而,来自进攻的敌方的威胁并不是那么大,倒是来自可能背叛的防御一方的危险要大得多。
当我在你们现在的年轻一代的身上,看到他们自甘堕落,被一种具有巨大诱惑力的邪恶力量迷惑得神魂颠倒这种迹象时,我感到极为震惊。他们在大片的摩天大楼中,在新闻杂志耸人听闻的大标题中,在政客大叫大嚷、蛊惑人心的煽动中四处寻求着文明。他们将自己的那些对于真理具有远见卓识的伟大的先知抛诸脑后,却在黑暗中徘徊着,乞求某种萤火虫出借它那微乎其微的光亮。而那只萤火虫只能提着它那光线微弱的灯笼,以便使自己能够缓缓地落到最近的尘埃中去。当他们返回家中,真正理解了他们的大师老子在进行教诲时所说的“有德司契,无德司彻”这句话时,他们就会明白“文明”一词的含义了。在这句格言中,他仅用几个词就表达了我试图所要说明的意思。并非与一种内在的理想相关,而是与一种外在的诱惑相联的发展,追求是满足我们无止境的要求。而那身为一种理想的文明,却给予我们履行我们职责的力量和欢乐。由于权力的组织和生产的组织而使生活变得呆板、心肠变得冷酷。对于这一点,他道出深刻的真理: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
如上所引,印度的圣贤说过:“有非达摩相助,人们事业发达,诸事遂愿,战无不胜,然而,他们本质上早已灭亡。”那本身并非为幸福的财富正迅速茁壮地成长着,然而它自身中却已孕育着死亡的种子。这种财富在西方得到了人血的滋养,其果实正在成熟。许多世纪之前,你们的圣贤也已发出同样的告诫,他说:“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你们的导师说过:“益生日祥。”因为,“益生”不像物品的增长,决不会超出生活的统一这个界限。高山上的松树长得高大伟岸,它从上到下,每一微小的部分都保持着一种内在平衡的节律。因此,虽然它在外表上极为高大,却别有一种体现出自制力的恰到好处的韵致。那棵松树及其产物属于相同的有节奏的生命体系,其树干、枝叶、花朵和果实都与这棵树浑然一体,它们的丰盛繁茂并不是一种病态的过分,而是一种福祉。但是,那些主要是为了获取利润而不是为了满足生活的需要的体系,却促使我们这种扼杀人的个性健康发展的社会之中的丑恶现象极度膨胀。由于它们并未与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因而也不符合它的节律。
我们现在的生活,本应步如曼舞、声如妙乐、体态优美,本应用群星和花簇来比喻。因为它应该与神的创造保持和谐一致。然而,在四处蔓延、不断滋生的贪婪这一暴政的统治下,它变得如同一辆不堪重负的集市上的马车,颠簸着,摇晃着,吱吱嘎嘎地行进在那条从物品通向一无所有的道路上。沿途轧过绿色的生命,留下丑陋的轨辙,直到终因其粗野行为的重荷而抛锚在路旁,从而到达不了地方。正如你们的导师所说的“不道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