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看到,古代印度的追求是将自己的意识领域扩展到包容全部宇宙的手段来达到梵中生活、行动、自得其乐的目的,梵就是那意识包容一切、贯穿于一切的宇宙精神。但也许有人会说,那是人类所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如果意识的扩展是外向的,那就会是无穷无尽的,就好比想把大海舀干之后再跨过大海一样。如果人一开始就想彻悟一切,那他就会什么也悟不到。人每天都要解决扩大领域、调整负担的问题。他的负担太多了,多得他无法承受,但他知道,可以减轻负担。每当他觉得太复杂、运转不动时,他清楚是没有找到那种把一切都理顺、平均分配负担的办法。实际上就是在寻求统一、寻求融合,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在纷繁复杂的外在物质中寻找内在的调节。
在求索的过程当中,我们逐渐地认识到,要找到那个“一”就是要拥有一切,实际上也就是我们最终和最高特权之所在。这是建立在统一的规律之上的,只要认识了这个统一的规律,它就是我们永久的力量。它的活着的原则就是那真理的力量,其真理即以统一包容万物。事物有千千万,但真理只有一个。动物的智力只能了解事物,人的头脑却有能力认识真理。苹果从树上掉落,雨落在地上等,你不怕记忆的负担太重的话,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没完没了;但一旦你掌握了万有引力定律,就大可不必无限地收集事实了,因为你掌握了支配着无限多事实的规律,这种真理的发现,是人类的一种纯粹的享受,是他头脑的解放,因为单独一个事实就像是一条死胡同,除了自己之外,它哪里也通不到,但一个真理却可以打开整个视野,把我们引向无限。这也就是为什么像达尔文这样的人,发现生物学上一个简单的一般性真理,其光芒照射的范围就远远地超过它本来所要揭示的东西,照亮了人类生活和思想的整个领域,超出了原有的目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真理包容了一切事实,但它不是事实的堆积,而是从各个方面都超出事实,直指无限的真实。
意识领域也和知识领域一样,人必须清楚地认识某些关键性的真理,为自己在尽可能广泛的范围内提供大视野。《奥义书》就是针对这一目标而说这样的话的,“了解你自己的灵魂吧!”换言之,去体悟那每个人都有的统一的伟大原则吧!我们的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冲动、私欲,都遮蔽着我们的对灵魂的真实认识,因为它们只是在表明狭隘的自我。当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灵魂时,我们就看到那超越自我、与“一切”有更深层联系的内在的东西。孩子们在开始学习单个的字母时,却找不到任何乐趣,那是还不知道学这些东西的真正目的;当字母本身作为孤立的东西占据我们的注意力时,它们使我们厌倦,只有合起来组成单词、句子,表达一定的意思时才真正给我们带来乐趣。
当我们的灵魂在自我的狭窄范围内孤立地囚禁着的时候,它就失去了意义,因为它的本质就是合一。只有当它与其他东西融合在一起时,才能真正发现真理,才能真正有乐趣。人在没有发现自然中的统一规律时,就要受到困扰,就要生活在恐惧之中。在这之前,世界对他也一直是陌生的。他所发现的规律不是别的,就是一切理性之间的和谐,这种和谐就是人的灵魂,也就是世界的运作原则。这是人与他所生存的世界间联系的纽带,当他发现这一点时,他在周围环境中认识到了自己,他会无比兴奋。对任何事物的理解其实就是发现其中有些东西是我们自己的,在自身之外能够发现我们自身使我们高兴。这种认识的关系还不完全,爱的关系才是完全的。在爱中,差别感被忘却,人类的灵魂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的目的,超越了自身的限制,跨进无限宇宙的门槛。因此,爱是人类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因为只有通过它,人认识的范围才能超越自身,才能认识到他与万物是合一的。这种人类灵魂中所固有的和谐统一原则,始终是活跃的,通过文学、艺术和科学、社会、国家机器和宗教,建立广泛的关系。伟大的启示者们就是那些通过放弃自我去爱人类,从而把灵魂的意义展示给我们的人。他们在爱的过程中,忍受诽谤、迫害、贫穷和死亡。他们所过的生活是灵魂的生活,向我们展示人类的终极真理。我们就将他们叫“有伟大灵魂的人”。
有一部《奥义书》说:“你爱你的儿子并非因为你想要得到他,而是因为你想得到你自己的灵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最高灵魂在我儿子身上,也在我身上,我喜爱儿子就是认识到了这一真理。我们所爱的人快乐和痛苦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快乐和痛苦,甚至超过自己的。这已经是个平常的事实,然而想起来仍不免惊奇。我们在他们身上长大了,在他们身上我们感触到了那个囊括宇宙的真理。也常有这样的事,我们对孩子、朋友,或其他所爱的人的爱妨碍了我们对自身灵魂的进一步认识。这种爱扩大了我们意识的范围,却限制了它的自由发展。但无论如何它也是第一步,所有的奇迹也都在第一步本身。它把我们灵魂的真实本质展示给我们,使我们从中确定无疑地看到,最高的快乐在于放弃自我,与其他合一。这种爱给我们一种新的力量、洞察力和心灵的美,给予我们的范围,要靠我们自己来定。如果我们自己定的限度失去弹性,而且妨碍爱的根本精神,那么我们的友谊就会变成排外的,我们的家庭就会自私而不好客,国家就会变得闭关自守,对它国好战、充满敌意。这就好比在密闭的容器中点上火,火光熊熊,最终要被积聚起来的毒气窒息掉。但不管怎样,它毕竟还是在熄灭之前证明了自己的真实,让人们体验到摆脱黑暗、盲目、空虚和寒冷的乐趣。
根据《奥义书》,宇宙意识、上帝意识的关键在于灵魂意识。把灵魂与自我区分开来认识,是达到最终解脱的第一步。我们必须绝对肯定地认识到我们从本质上来说是精神,要达到这种认识,是达到最终解脱的第一步。我们必须绝对肯定地认识到我们从本质上来说是精神,要达到这种认识,其手段就是要战胜自我,超越骄傲、贪婪和恐惧,要认识到世间的损失、肉体的死亡丝毫也无损于那个真理,也无损于我们灵魂的伟大。小鸟在打破自我为中心的封闭蛋壳时,它就知道一直封着它的蛋壳原来并不是生命的一部分,蛋壳是死的,它不生不长,也不能让人看到外面广阔的世界。不管蛋壳看上去有多么完美、多么圆润,都必须打破它,让小鸟自由地得到阳光和空气,使小鸟生命的完整意义得以实现。在梵语中,小鸟被称为“再生者”,与经历了至少十二年自我克制和冥想训练的人名称相同。经过这种训练的人,清心寡欲,准备以无所求的博大精神去承担生活中的一切责任。他被看成是已经从盲目的自我包围中挣脱出来,在自由的灵魂生活中得到了再生,与周围环境进入了生机盎然的关系中,与万物合而为一。
印度的导师们并没有倡导一种放弃世间、放弃自我,最终导向虚无否定的思想。他们的目的是要彻悟灵魂,或者说是要在完美真理的意义上得到整个世界。耶稣说:“温顺者有福气,因为他们必将继承整个大地。”他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真理,即当人们摆脱了自我的傲慢时,才能真正地继承,无须再在世间争夺地位,凭借灵魂的不朽力量,无论在哪里都是安全的,灵魂的真正功能是要通过与世界的完美和谐以及与世界上的上帝的完美和谐,来彻悟灵魂自身,而傲慢的自我却妨碍这一功能的实现。佛陀在对萨杜辛哈讲法时说:“辛哈啊,我确实倡导放弃做业,但我讲的只是放弃那些恶业,无论是恶的身业、口业还是意业;我确实宣扬灭除,但我讲的只是要灭除傲慢、贪婪、恶意和无明,并不是要人灭除恕、爱、善和真。”佛陀所倡导的解脱论就是要让人摆脱无明的枷锁。无明即蒙蔽我们的意识,把它限制在自我范围之内的那种蒙昧愚痴。正是这种无明,这种愚痴,这种对意识的限制,造成了自我的顽固独立,因而也就成了伴随自我享乐的傲慢、贪婪和残忍的源泉。当一个人睡觉时,他就被限制在肉体生命狭窄的活动范围之内,他还活着,但却不知道自己与周围环境的各种关系,因而他也就不能真正地认识自己了;同样,当一个人过着无明的生活时,他就被限制在自我的狭窄范围之内。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睡眠,他的意识不能充分地认识包围着他的最高真实,因而他就不知道自己灵魂的真相。当他得到菩提时,即当他从自我的迷梦中醒来,有了充分的意识时,他就成了觉者。
有一次,我在孟加拉的一个村子里遇到某个教派的两个苦行者,就问他们:“你们能告诉我,你们的宗教的特点是什么吗?”其中的一个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这个不好界定。”另—个说:“不,很简单。我们认为,首先要在精神导师的指导下,认识自己的灵魂。这样做了之后,我们就可以在自身内部发现他,即那宇宙的最高精神。”我问:“那你们为何不向全世界人宣传自己的教义呢?”“谁渴了,谁就会自己到河边来。”他回答说。“但是,果真如此吗?他们真的来了吗?”那人温和地一笑,并且很自信,不厌其烦地说:“他们一定会来的,全都会来。”是啊,这位淳朴的苦行者是对的。人类已经正在满足比衣食更重要的需要了,即一心想发现自己。人类的历史就是追求彻悟不朽的自我,即灵魂,去探索未知的旅程。人们经历了帝国的兴衰,经历了财富的巨大积累和无情的灰飞烟灭;创造了描绘自己梦想和追求的大型符号体系,然后又像走出童年的人把孩提时的玩具都扔掉一样,抛弃了它们;铸造一把又一把企图打开万物之迷的钥匙,然后又抛开历代劳动的成果,回到自己的车间去,另起炉灶。是的,就是通过这一切,人从一个时代走向又一个时代,一直走向对灵魂的彻悟,走向那比人类所积累的东西,所成就的事业,所构造的理论都要伟大的灵魂——那永远向上,连死亡或解体都不能阻断的灵魂。人的错误和失败也绝非微不足道,他走过的道路上布满了巨大的废墟;他的痛苦是巨大的,就像分娩一个巨婴时的阵痛一样。这些都是无限成就的前奏。人类已经并且正在以多种方式做牺牲,各种机构就是他每天奉献数量巨大、质量优秀的牺牲品的祭坛。如果他从来也没有感受到过灵魂最深层的快乐,那么这一切痛苦都毫无意义,也是无法忍受的。灵魂就是要用痛苦来检验自己的神奇力量,通过舍弃来证明自己无穷无尽的财富。是的,他们正在来,朝圣者们来了,大家都来了,来真正继承世界,他们始终在扩大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追求更高的合一,无限地接近那包容一切的核心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