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且不说。在其离开杭州之际,武昌起义已经爆发,长江各省纷纷响应。他看到各地响应革命的多为新编陆军,一到伊犁,即采取断然措施:一面转移军械弹药库,调动满旗、绿营兵加强惠远城防;一面强行解散杨缵绪的混成协,迫令杨缵绪请假入关。而且,对遣散的官兵又迟迟不发放回家盘费,还勒令他们在遣散回家之前将所有皮衣皮裤全部交库。时值隆冬天气,逼迫新军脱下皮衣皮裤,这无异于将他们逼上梁山,弄得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志锐倒行逆施的结果,迫使冻馁交加、走投无路的新军官兵集体加入了同盟会。
针对这种形势,革命党人立即组织了领导武装起义的指挥机关,推举李辅黄为总指挥。定于1912年1月12日起义,后因谣言蜂起,又提前到1月7日。
1月7日,寒风呼啸,夜幕刚刚淹没军营,由69名骨干分子组成的铁血团,在惠远城南门外炮营秘密集会。邓瑜的身体虽然刚刚复原,但一接到通知,就按捺不住满腔兴奋,精神抖擞地提前来到会场。
会场上空气十分紧张。冯特民、李辅黄、郝可权扼要分析了一下形势之后,就决定当晚十二时举行起义。可是,正当大家瞪着一双双激动的眼睛,听取具体战斗部署的时候,担任警戒的同志突然进来报告:有两名锡伯族士兵,从水沟内逃走。
听到这意外的消息,总指挥李辅黄镇定自若地掏出怀表看了看,斩钉截铁,当机立断,发布了提前起义的命令:
“同志们:先下手为强!李辅黄、李梦彪、邓瑜负责攻打东门,并与南库黄立中接应夺取弹药,然后入城策应;冯特民、郝可权、马凌霄负责攻打将军署和北库。冯大树去秘密照会俄国领事馆,让其严守中立。现在,还有47分钟,分头行动。九时整,我鸣枪为号,举行起义!”
邓瑜听到自己的任务,手提五响马枪,带了仅有的五粒子弹,立刻紧随李辅黄,率部向惠远城东关扑去。
此时,志锐已得到这晚十二时革命党人将举行起义的秘密。一面慌忙调动满蒙各营入城守卫,一面急令部下务必在十二时之前攻占杨缵绪的协统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革命党人终于抢先一步,发动了震撼中外的伊犁起义。
九时整,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边陲漆黑而死寂的夜空。李辅黄、邓瑜一路,首先攻占了东关,打开了东门,夺得了南库的枪支弹药。接着,冯特民、郝可权一路也很快攻下了将军署,并从隔壁的协领衙门大堂东夹道内,搜捕到了越墙而逃的志锐。连战皆捷,群情振奋,士气十分旺盛。
但是,被新满营盘踞的北库,凭借新式武器的火力和武备学堂学生的支援,在正蓝旗协领蒙库泰的指挥下拼死顽抗,久攻不下。
李辅黄下令放开东门,给响应革命的各族人民发放了武器,也组织他们参加战斗。同时,派邓瑜、李梦彪也去协同转攻北库。一场恶战打得十分激烈,眼看东方就要透亮,仍然不分胜负。怎么办?如再拖长时间,驻绥定的绿营防军必会前来增援,起义军就有遭到内外夹击的危险!
面对紧迫形势,革命党人立即开会商量,决定利用广福和志锐的矛盾,由杨缵绪亲自去邀请广福出面调停。由于广福与蒙库泰同为蒙古族人,素日关系亲密,再加听到志锐已被活捉,大势已去,经广福劝告,新满营即放下武器,交出了北库。至此,伊犁起义宣告胜利。
1月8日上午,将志锐拖到钟楼前枪决之后,以广福、杨缵绪的名义在商务会召开成立了一个“五族共和会”,组成了伊犁f临时政府。广福任都督,杨缵绪任总司令部部长,贺家栋(原伊犁知府)任参谋部部长,冯特民任外交部部长……李辅黄任前敌总指挥,徐国桢为东进支队司令,建立了一个由革命党、旧官僚、旧军人三结合的奇特的革命政权。
伊犁临时政府一成立,一面电促新疆巡抚袁大化赞助共和,宣布独立;一面募集各族人民,编练军队,准备东进。袁大化十分骄横,当即复电伊犁,要兵戎相见,派兵严守通往伊犁的要隘果子沟口,命令协统王佩兰率部向伊犁杀来。
大敌当前,李辅黄、徐国桢率部迎敌,双方在精河县西部的五台地区接火。起义军士气十分旺盛,打得清军节节败退,由五台退往精河,再退至沙泉子,又退到乌苏县附近的固尔图。但正在这大好时机,起义军骑兵团长钱广汉这个长庚的旧部,却秘密投敌叛变,致使李辅黄受骗上当被清军包围,几乎全军覆没!战略要地沙泉子又被清军占领。
消息传到伊犁,人心大为震惊。经过激烈辩论,决定由杨缵绪率部火速增援。邓瑜奉命随杨缵绪出发。部队星夜驰骋,赶到精河,收集东进支队突围溃散之残部,兵分三路,组织反攻,邓瑜担任右翼的攻击。双方在精河与沙泉子之间,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战。
二月的新疆,冰天雪地。沙泉子地势空旷,遍地流沙,除了一道道绵延起伏的沙丘,无险可守。清军依仗自己兵多势众,轮番猛扑,炮火轰鸣,子弹呼啸,马刀飞旋,卷起漫天烟尘。起义军右翼指挥官中弹阵亡,军心动摇,形势十分危急。正当部分士兵准备向后撤退之际,忽然一声大喊,18岁的邓瑜从一道沙梁上挺身跃起,挥手叫道:
“同志们!千万不能退啊!我们一退,全线就会崩溃,后果不堪设想……来,听我的指挥,坚守阵地!”
士兵们见有人出面接替指挥,顿时镇定下来。邓瑜组织大家,避实就虚,节省子弹,互相鼓舞,竭力苦战,坚守了整整一夜一天。在战斗的间隙里,他叮嘱大家抓紧时间休整,自己却一直爬在战壕边在望远镜里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敌人,分析判断着不断变化的敌情。直到第二天暮色苍茫,杨缵绪亲赴第一线督队,沙丘间摆满了清军的尸体,阵地还在起义军手中。
杨缵绪一见满脸烟尘血迹、嘴唇干裂、两眼熬红的邓瑜,大加表彰。邓瑜却淡淡一笑,当即提出了一条建议:
“司令!敌人左翼后路防守不严,如果派一支轻骑绕道抄敌后路,也许能转危为安。”
杨缵绪一听有理,接过望远镜看看,立刻派邓瑜率领一骑敢死队,包裹马蹄,衔枚疾驰,乘着夜色掩护,绕道去向清军左翼后方进行偷袭。
此时,清军指挥官王佩兰,正坐在指挥车里,跟几个幕僚一边饮酒御寒,一边等待前线报捷。原来,他以为起义军刚刚受到重创,在精河兵力不足,缺乏足够的进攻能力,因此并未将这次战斗放在眼里。看看前线,虽然激战一夜一天相持不下,但总认为自己兵多将广,稳操胜券。可是,酒喝到半夜,目眩头晕,天色昏黑,突然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响起。王佩兰的卫士猝不及防,邓瑜的敢死队已冲到指挥车前!
王佩兰狼狈逃窜,清军大乱,人马自相践踏,全线溃败。起义军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收复了沙泉子和固尔图,直逼乌苏城下。
起义军总司令部对邓瑜的胆识谋略十分赞赏,当即以战功擢升为参谋。
此后,起义军与清军在乌苏对峙相持,清朝末代皇帝宣统退位。袁世凯爬上大总统宝座,电令袁大化改称都督,与伊犁临时政府停战议和。后来,杨增新继袁大化接任新疆都督,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封官许愿,分化瓦解,迫使伊犁革命党人一再妥协退让,最后达成了由杨增新主持全疆军政,取消伊犁临时政府的协议。一场轰轰烈烈的伊犁革命烈火,终于被彻底扑灭!
和议告成后,杨缵绪调任喀什提督,冯特民、李辅黄、郝可权、李梦彪也都得到一个挂名职务,留在伊犁。邓瑜要求深造,被保送到将弁学堂去学习。1913年,当袁世凯撕下伪装对革命党人大肆屠杀的时候,阴险毒辣的野心家杨增新,在新疆也开始了疯狂的暗杀活动。他首先密派刺客潜入伊犁,伙同貌似忠厚、与世无争的广福,收买了起义军叛徒——绰号马大鼻子的马得元,将冯特民和李辅黄暗杀于惠远。接着,按事先拟好的一个长长的黑名单下令通缉,伸出一只只黑手,猛扑过来。19岁的邓瑜,也排在敌人这本变天账的前头几名。
那是1913年夏初,正在将弁学堂学习的邓瑜,突然收到郝可权逃走之前留给他的密信,要他火速离开伊犁。邓瑜收到此信,没有忍心去向阿娜尔道别,只匆匆去看望了一下正在患病的老师——那位正直博学的绍兴师爷,就忙找崔营副来商量对策。
半夜,邓瑜敲开崔营副的门,不料,老汉跟几个年轻军官正在喝酒。这些人邓瑜全熟识,平时也喜欢在一起喝两杯。一见邓瑜进来,自然抓住不放,非叫喝个痛快不可。邓瑜有事在身,哪敢喝酒?可崔营副不由分说,拉住硬灌,还边灌边骂,边骂边哭了起来:
“喝吧!老弟,你我一同出关,我就看中你的为人……喝了今儿,还不知有没有明儿呢……杨增新,狗杂种……69名铁血男儿,冯特民,李辅黄,委身荒烟野草,呜呜呜……”
老汉一哭,大家都陪着落泪。为了借酒浇愁,又是一阵狂饮。
邓瑜怕老汉过分伤心,一醉不起,忙扶他去休息。崔营副两眼血红,拍着裸露的圆鼓鼓的大肚皮,还连呼未醉。邓瑜扶他上床,去盖被子,不料自己已立脚不稳,竟一屁股坐到了崔营副肚子上,将老汉压得嘴里冒出血来!
在场的人,皆大惊失色。邓瑜吓出一身冷汗,也才想起自己来找崔营副的目的。趁大家抢救老汉之机,慌忙溜了出来。想想在绥定还有几个可靠的朋友,便只身连夜向那里逃去。
逃到绥定,找到一位哥老会的经商的朋友。那朋友花钱去俄国领事馆弄了张去俄国做生意的护照,将邓瑜化装成一名年轻的富商,送给一匹骏马,让其经霍尔各斯去出国逃亡。
万里无云,骄阳似火,晒得路上的石子儿滚烫。邓瑜骑着马,不时回头望望越来越远的银冠闪亮的乌孙山,想想在西域屡建奇功的张骞、段会宗,不胜惆怅地走着。伊犁起义之前,他一度心情很矛盾,曾打算听从姐姐的劝告,积攒起几个钱后,回乡去务农。可是,那场大病,不仅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还使他负债累累。而且,不只是经济上负了债,在感情上也负了债。聪明、善良、豪爽而调皮的阿娜尔,给了他多么巨大的鼓舞啊!这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使他深深地感到人生竟是那么可爱!如果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也实在愧为一个堂堂男子。因此,当伊犁革命的烈火终于熊熊燃起的时候,他像一块干柴一样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它。但是,谁会想到,一场壮丽的事业,转瞬会成为过眼烟云,只剩下一堆灰烬呢?前途茫茫,流亡异国,何时才能替那些惨遭杀害的忠魂报仇雪恨啊!……
邓瑜边走边想,想到阿娜尔,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了支援革命,他亲眼看见玉山巴依在自己的制革厂里,给起义军无偿地制作了大批马靴。阿娜尔的哥哥,甚至还扛着起义军配发的枪支,去参加过攻打北库的战斗。但是,对于他这个非穆斯林男子和阿娜尔的接触,玉山巴依跟阿娜尔的哥哥,却显然很不高兴。为了不使姑娘伤心,自从上了将弁学堂之后,他就跟阿娜尔有意地疏远了起来……
太阳快要沉没到异国的地平线下去了,前边不远处就是边境小镇霍尔各斯。邓瑜知道,在那太阳将要西沉的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大片地方,早先也是中国的土地。只是由于清朝的腐败和无能,才变成了沙皇的领土。想到近百年屈辱的历史,他感到口干舌燥,跳下马来,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跟马儿一起贪馋地痛饮着祖国的流水。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警觉的邓瑜刚从溪边站起,一条飞舞的马鞭就轻轻落到了他的背上——
“哈!看你跑向哪里?”
一串尖脆的笑声,随鞭而落。邓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阿娜尔,穿着节日盛装,梳着十几条发辫,耳环手镯丁当的阿娜尔,不仅用维吾尔族姑娘特有的方式表白了自己勇敢的选择,而且,眉毛一扬,挑战似的,也掏出了一张去俄国的经商护照……
注:
①哥老会:清末民间秘密团体,又称哥弟会,称首领为大爷,互称“袍哥”。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辛亥革命后,往往为反动势力利用。
②引自曾问吾《中国经营西域史》第485页。
③米尔札:维语文书、司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