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邓宝珊将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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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巍巍华山(1)

1

早春时节,巍巍西岳华山,隐现在一片迷蒙浩茫的云海里,显得那么奇拔峻秀,神秘庄严。

山下柳色青青,山上的残雪还没有消融,但这并不妨碍善男信女们的虔诚。崎岖的山路上,远道而来的香客络绎不绝。他们不只是来烧香还愿,也想借助神灵的鼓舞,到这天下闻名的西岳华山瞧瞧景致。

不过,在无数熙来攘往的香客之中,还夹着一个既非烧香、亦非观景的青年汉子。他目光迟滞,脸色憔悴,愁眉不展,只是跟着众人信步漫步。登上青柯坪,爬过苍龙岭,走遍北峰、西峰、南峰、中峰,站在东峰的朝阳台边,凝望着仙掌崖上河神巨灵留下的手印,他默然沉思起来。

——这是一则十分豪壮的神话传说,饱含着我们民族的惊人胆识。传说当年黄河的滚滚狂涛,在此受到山脉阻挡,八百里秦川汇作一片汪洋。河神巨灵大怒,左手托起华山,右脚蹬去中条山,给黄河劈开了一条人海的通道,排放出洪水,拯救了生灵。那仙掌崖上清晰可见的指掌痕迹,就是巨灵的手印。

这汉子注视着那手印,过了半晌,喃喃自语道:

“如今又是洪水滔天,生灵涂炭啊?巨灵安在?巨灵安在?……”

南望秦岭,峰峦起伏,碧涛万里;下视平野,白云悠悠,河流隐现。连这如此壮丽的河山,也不能使他眉舒眼笑,暂解愁怀吗?不,不是他心如铁石,眼空无物,而是他确实遇到了人生的极大烦恼。

为了解脱这烦恼,有人会削发为僧,遁迹空门;有人甚至会面对眼前的绝壁,纵身一跳。但是,这汉子却既不愿遁迹空门,更不能断然轻生。他虽然才是个刚交20岁的青年,已在枪林弹雨中出死入生,懂得自己的不幸,绝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这烦恼,日夜在他胸中萦怀,有如眼前的云雾在这峰峦间绵绵缠绕。也许只有狂飙才能将它吹散,可这狂飙从何而起呢?无家可归,正被通缉,混迹人海,随处飘萍,何时何地,才能找到同志,重整旗鼓呢?

他在华山东峰思考了许久。晚上,挤在僧房中过了一夜,又无精打采地走下山来。走到青柯坪,飘拂的云雾变成了无声的细雨,冒雨走出那狭窄的谷口,身上已经淋湿。看看路旁有座宏伟的寺庙,门额上挂着上书“玉泉院”的巨匾,便躲到檐下去避雨。避了一阵,雨越下越大,从兜里掏出一块干馍,一卷诗集,边吃边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紧闭的山门旁边,一扇黑漆角门咯吱一响,走出一个身穿长衫,面容清瘦,像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来。瞅着这汉子,含笑问道:

“是上山进香的吧?听你的口音像是陇南人——你念的这诗,是山西张衡玉先生写的。这人进士出身,做过长安县长,诗写得不错……”

这汉子一听,忙起身请教:“噢?先生尊姓大名?对张衡玉如此熟悉?”

“在下刘蔼如,在这里教书。跟张衡玉的儿子相识……”

“在这教书?”这汉子连忙央求道:“先生?你这里有杂活儿干吧,能不能给我找个差事?”

刘蔼如摇摇头:“你一个读书人,有啥活儿干呢?劈柴、担水这些粗活,干得了吗?”

“先生?我王小二,并不是读书人,粗识几个字儿罢了。从老家来此投奔亲戚扑了个空,盘费也花光了。先生行行好,留下我给你劈柴、担水吧。”

刘蔼如又细细打量了一下这汉子,见他生得身高膀圆,浓眉大眼,面貌和善,而且又上进好学,便点点头儿将他领进了玉泉院内。

这玉泉院,相传系五代时著名隐士陈抟所造,后经历代整修,殿阁宏伟,回廊曲折,绿阴蔽天,泉石清幽。院内一眼泉水,清洌甘美,传说与山上镇岳宫前的玉井一脉潜通,玉泉院即由此而得名。

此时,袁世凯对大总统的宝座已感到不够过瘾,处心积虑密谋复辟称帝。为此,在各省推行裁兵废督之计,以便控制地方大权。对陕西实力人物、辛亥革命后的都督张凤翩,明升暗降,召入北京,夺去实权,而派其心腹陆建章率部20余万,以追剿白朗起义军为名进驻陕西。这陆建章,原系袁世凯总统府警卫军统领兼北京军政执法处长,是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王,素有“屠户”之称。一任陕西督军,残杀进步人士,排除异己势力,迫使革命党人不得不群起反抗。就在这华山之麓的玉泉院,风云暗聚,正集合着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反对袁世凯的革命党人。由陕西学者郭希仁、刘蔼如出面办了个“共学团”,以讲学为名掩护,策划着驱逐陆建章、讨伐袁世凯的革命活动。陕西的井勿幕、刘守中、胡景翼、张义安、岳维峻,山西的续西峰、续范亭、李岐山,河北的孙岳,福建的何遂……这些著名的老同盟会员,先后都到过这里。后来,人们曾称之为“华山聚义”。

这汉子来到玉泉院后,劈柴、担水、扫地、采购……干活儿十分勤快,对大家极其尊重。一有闲暇,既不推牌下棋,也不找人聊天,摊开一部《三国志》,细细诵读。遇到生字和不了解的人物典故,就找刘蔼如请教。见了谁都只淡淡一笑,谨言慎行,从不说长道短,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喜欢。

四个多月后,麦收已罢,正是伏暑天气,十分炎热。有天晚上,大家在院中乘凉,有人拿一管洞箫,对孙岳说道:

“孙二哥?好久不听你唱了。唱唱你的拿手好戏《醉打山门》吧,解个闷儿?”

孙岳抱拳一笑,解开衣扣,挽起袖子,扎了个姿势,在箫声的伴奏下唱了起来。他不愧为北昆发源地河北高阳人,一曲《点绛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唱得那么激越粗犷,纯正地道,充分显示了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豪侠风度。加上那苍凉的洞箫声,在夏夜的星空下凄清萦绕如泣如诉,听得众人竟潸然泪下。

第二天午后,大伙儿都在休息,玉泉院一片静悄悄。这汉子正在提水洒地,忽见孙岳向他招手。这汉子走上前去,问有何事,孙岳并不言语,将他领到泉边树阴下石头上坐定,才直视着对方说道:

“老弟,说实话吧?姓甚名谁?我已观察多日了,腰板挺直,举止沉着,跟我一样,行伍出身。昨晚,我一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见你暗自掉泪。莫非跟我一样,也有家归不得吗?”

“噢?听说孙二哥乃河北大族,怎么还有家归不得呢?”

这汉子并不回答,却岔开话题,反问起孙岳来。孙岳将这汉子肩头猛击一掌,叹口气,苦笑道:

“好?既然你不愿显山露水,我就先自报家门吧。我孙岳,字禹行,明末辽沈督军孙承宗之后。清军入关时,将先祖拴在马后活活拖死。我孙氏子孙誓志反清,世代不应试为官。我年轻时曾路见不平,拔刀杀人,当过和尚。26岁入保定武备学堂,加入同盟会。辛亥年间在新编陆军中任职,准备起事,密谋泄露,被撤职回家。去年南下江西参加李烈钧讨袁军,失败后袁世凯派人到处行刺,我才投华山而来……”

不等孙岳讲完,这汉子霍然跳起,拱手说道:

“别说了,孙二哥?怪我邓瑜,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我都是同盟会的同志啊?”

“邓瑜?莫非就是跟冯特民、李辅黄一道参加过伊犁起义的邓瑜?”孙岳忙问。

邓瑜点点头,简要地诉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世经历。讲到他与阿娜尔万里迢迢回到秦州老家,哥嫂不容,阿娜尔病逝在邓家庄一间小庵房中的惨痛遭遇时,不觉泪下。

“那你是怎么到陕西来的呢?”过了片刻,等邓瑜心情稍稍平静之后,孙岳又问。

“到处通缉,老家待不下去。想来想去,想起了去新疆时认识的两个陕西人,便来寻访避祸。”邓瑜慢慢回答。

“这两人是谁?”

“一个叫姚镇天,是个连长.驻军北潼关。可人家不肯收留我……”

“另一个呢?”

“兴平县大名鼎鼎的王马客。老汉疏财仗义,安排我住在他家,每日好吃喝招待。我闷得慌,帮伙计铡草喂马。老汉看见,对我说:‘娃呀?我给你一笔盘费。八百里秦川到处转悠去吧。辛亥陕西起义,有个叫井勿幕的蒲城县人,我见过,是个文武全才,光复后,张凤翩当了都督,井勿幕当过北路招讨使。袁大头当了总统,他就不知去向了。去找吧,土帮土成墙,人帮人成王,找到井勿幕一伙的人就有办法了。’我就拿了老汉给的盘费在关中到处乱跑,来到了华山……”

头顶绿叶婆娑,眼前泉水淙淙。孙岳听邓瑜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春风满面地笑道:

“嗬,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找到玉泉院,算是找到家了。你以为我们是一伙文人学士吧?不,全是各地来的反袁志士呢。你要找的井勿幕先生,原先也在这里,上年冬天去了南方……走,我领你去给在家的同志先介绍介绍?”

说着,拉起邓瑜就去见刘蔼如等人。当天晚上,刘蔼如、孙岳作东,叫伙房备了一桌菜,将胡景翼、刘守中、续西峰、续范亭、张义安、何遂、岳维峻等请来,给邓瑜洗尘。邓瑜将酒壶抢在手中,笑眯眯地替大家轮番斟酒,自己却滴酒不沾,只以清茶一杯与别人猜拳行令。酒过三巡,刘蔼如瞅着邓瑜,赧然笑道:

“你这个王小二呀,连我这双眼睛也瞒过了?这几个月叫你劈柴、担水,真难为你了?”

胡景翼双手扳着邓瑜的肩膀,连摇带笑,大声嚷嚷: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劈柴担水算啥,当年韩信还甘受胯下之辱呢。邓瑜,我胡景翼没别的能耐,就喜欢交朋友,以后有啥为难之事,只管给我说……”

才气横溢喜欢作诗的续范亭,喊着胡景翼的字儿忙插嘴说:

“对啦?立生是关中的实力派,邓瑜,你以后可得多听他的。”

“不?驱陆讨袁,咱们实力还很不足,谁也不是实力派?”跟孙岳保定同学、现在陆建章的第四混成旅旅长陈树藩所办的教导营担任教官的何遂,忧心忡忡地说:“那天,禹行来我家,不巧已被陈树藩碰见……以后我们的行动要更为隐秘才好?”

孙岳点点头:“是啊?陈树藩虽然跟何遂兄关系不错,但会不会向陆建章出卖我呢?也很难说……”

胡景翼手拍胸膛:“孙二哥,你放心?陆贼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胡景翼立时在渭北刀客①中拉起三五万人马跟他拼?”

张义安抢着说:“我看先派人进西安给狗日的扔几颗炸弹,叫陆贼也别太张狂?”

岳维峻举杯挥拳:“扔啥炸弹?干脆以立生的游击营和我的教导营为骨干,举兵起事吧?东躲西藏,叫人家一网打尽咋办?”

续西峰瞅着沉思不语的刘蔼如和刘守中,边想边说:

“不过,以往失败的教训也应该认真汲取?前年八月,咱们同盟会在北京开会,与另外四个革命党联合组成国民党时,何等气候?去年二月国会选举,国民党竟获三百九十二席,占绝对多数?可是,接着宋教仁被刺,袁世凯就任正式大总统,解散国民党、解散国会……所谓二次革命呢,李烈钧、黄兴、胡汉民……一时纷纷起兵讨袁,又纷纷烟消云散。这都是什么缘故呢?”

刘蔼如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邓瑜,说道:

“西峰兄所言,确实应引起大家共同深思?邓瑜,对以往革命的失败,你有何看法呢?”

邓瑜看看大家,沉吟半晌,说:

“在座数我年轻,也数我才疏学浅,对好些事情,说不出个道理。但我以为过去失败的原因虽然很多,根子还在我们革命党人自己身上。拿伊犁起义来说吧,为啥袁大化、杨增新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能得到?还不是我们革命党人太软弱,太幼稚,太不争气,太爱占小便宜?叫人家兜里塞几个臭钱,大小封个官儿,就任人宰割。二次革命,纷纷起兵,纷纷失败,还不是革命党内部各吹各的号?听说,上月孙中山先生在日本又成立了个中华革命党。往后,革命的成败,就看这个党到底是个咋样的党了……”

“那依你之见,咱们这伙人目前该怎么办呢?”

刘守中一听邓瑜对往日失败的原因讲得颇为中肯,摸摸八字胡,便将话题引至目前。

邓瑜环视大家一眼,恳切地说:

“这,我也说不准。不过,在陕西马上举兵起事,恐怕还不成熟。大家团在一起,倒不如分头行动,利用各种关系,先发展壮大势力……”

大家静静地听着,不少人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半月之后,孙岳、何遂、续西峰、续范亭、刘守中、邓瑜……先后离开了玉泉院。孙岳临别前夕,拉邓瑜又作了一次倾心长谈。谈完公务,还谈了件私事:

“老弟?我知道你跟阿娜尔感情很深,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有个妻妹,名叫崔锦琴,年岁跟你相仿,人品容貌,保你满意。只要你同意,我可以替她做主,许配与你……”

邓瑜一声苦笑:“我这个穷光蛋,连自个也没法养活,还敢说亲?”

“彩礼分文不要,妆奁由我来办置——”孙岳严肃地说,“一言为定,到时成亲。啥都不图,就图你是个热血汉子……”

邓瑜点点头:“那就听从孙二哥的吩咐?”

2

袁世凯悍然宣布恢复帝制,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遭到全国公愤。孙中山发表宣言,号召兴师讨袁,蔡锷潜入云南组织护国军,各地纷纷响应。陕西王绍文等十八位反袁烈士虽被陆建章捕杀于西安,但是,革命党人在渭北各地的反袁护国斗争,仍然如火如荼,风起云涌。

一年多来,邓瑜跟随刘守中,以串乡行医为掩护,在渭北各县到处走动。刘守中蓄起八字胡,身穿长衫,骑着头大青驴儿,显得斯文而又沉稳。邓瑜暗藏一把关山刀子,紧跟在牲口后面,上下接洽,对答如流,机警而又从容。跟这位知识渊博、擅长老庄哲学、交游广泛、洞悉关中民情的“走方郎中”在一起从事秘密革命活动,邓瑜不仅交结了许多革命志士,而且结识了不少劳苦群众、学者名流、大贾富商、开明士绅、绿林豪杰、江湖艺人、会党骨干和游方僧道。对渭北一带的历史地理、物产民情、风俗习惯、方言口语,也了如指掌。

为了袭击陆建章驻在这一带的警备队,夺取枪支,武装自己,刘守中和邓瑜在三原县一个同志家中,建立了一个秘密据点,偷偷制造炸弹。

这三原,以境内有丰原、孟侯原、白鹿原三条原地而得名,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气候温和。早在秦汉时期,就受到郑国渠和白公渠的灌溉之利,物产富饶,商业发达,历来是关中著名的“壮县”,是渭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炸弹制造工作由邓瑜负责。把据点选择在三原,还由于他在三原有特殊的人缘关系。小时候,他就听舅舅说过,他们昝家是陕西三原人,在当地是个大族,占地十多亩的昝家大坟已有数百年时光,有石人石马护墓,相当阔气。在他们家没有破产变穷之前,每年还要去三原祭祖扫墓。邓瑜来到三原进行秘密革命活动,果然有一些昝姓人家认他作亲戚,这对掩护他的活动,也是一大有利条件。

邓瑜和同志们挖了一个地洞,在地洞内制造炸弹,昼伏夜出,潮湿阴暗,十分辛苦,也十分危险。经过一番大胆而谨慎的反复试验,他们终于造出了一批合格的炸弹。为了安全,他们一边继续制造,一边利用各种机会把造好的炸弹转移出去分散存放。

有一次,乘着夜色的掩护,邓瑜领几个同志往外转移炸弹。经过一夜忙碌,眼看晓星明灭,只剩最后一趟的时候,被陆建章派来的密探发现。警备队立刻跟踪追捕,他为了引开敌人,使同志们安全脱身,立刻将一枚炸弹向追捕的敌人扔去。敌人对他穷追不舍,他又回头扔去一颗炸弹,乘爆炸的烟尘纵身越墙而走,使同志和自己都安全脱险。

后来,他身边的同志发展到二十多人,常常装扮成商贩,四处活动。经过严密侦察,他发现陆建章派驻在临潼县栎阳镇的一股警备队人数不多,防守松弛,便决定前去袭击。二十多个人,化装成卖西瓜的小贩,推着独轮小车,挑着瓜担,来到警备队门口。敌人的士兵一见,口角流涎,立刻围了过来。一个大胖子小头目,穿件短袖府绸白衬衫,摇着扇子喊了声:“我来请客?”院里的警备队,几乎全跑了出来。邓瑜使个眼色,带领刘建邦等人冲进营房,摘下敌人墙上的枪支,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