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备队扔下西瓜,慌忙来追。邓瑜和同志们遭到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在一条狭窄的小巷中,他带领大家用自制的炸弹炸开一条血路,且战且走,突出重围,夺得了十几条德国克虏伯兵工厂制造的步枪。
一时之间,邓瑜率领的这支精悍的小股武装,在渭北一带神出鬼没,打得警备队防不胜防。后来,他们与在朝邑、宜川、白水等地活动的革命党人王义山、曹英、郭坚等联合起来,共同推举李岐山为司令,树起了讨袁护国军的大旗。
为了扑灭渭北的讨袁烈火,陆建章一面调其第四混成旅旅长陈树藩从榆林南下,一面派其子陆承斌率所谓“中坚团”由西安北上,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开往富平。
这陈树藩,字柏生,原系陕西地头蛇,辛亥时投机革命,参加过西安起义,骗取了革命党人的信任,是一个阴险狡诈的两面派。陆建章督陕后,曾屡受排挤,因此心怀怨恨,常怂恿革命党人起兵反陆。当时,陈树藩部胡景翼的游击营正驻在富平。对胡景翼的革命活动,陆建章已早有风闻,这次派儿子前来的企图,就是想在剿灭护国军的同时,将胡景翼也一并解决,不料这阴谋被胡景翼侦悉,经过周密部署,一举将陆承斌活捉。可是,胡景翼感到仅凭自己的力量难以对付陆建章,便把陆承斌交给了陈树藩。
陈树藩得到陆承斌,如获至宝,马不停蹄赶往三原,自称陕西护国军总司令,宣布独立讨袁。同时,以陆承斌为人质,要挟陆建章,双方达成协议:陈树藩保证陆建章全家安全离陕;陆建章则与陈树藩联名电告袁世凯:
“……秦人反对帝制甚烈,讨袁讨逆各军风起云涌。树藩图欲缩短中原战祸,业于五月九日以陕西护国军名义宣言独立……现由树潘以都督兼民政长名义,担负全省治安。建章当即遄返都门,束身待罪……”
老奸巨猾的袁世凯,接到此电,活活气死。当时有副名联:“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以中药汤头名称嵌入其中,嘲讽此事。“六君子”者,“筹安会”拥立袁世凯称帝的杨度等六人也;“二陈汤”,则指陈树藩、陈宦、汤薌铭三个宝贝。他们都是袁世凯的哈巴狗,为袁称帝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一看大势不妙,争先恐后“独立”,成为老袁的“送终汤”。
可是袁世凯死去的第二天,陈树藩又首先通电宣布取消独立。不久,北洋皖系军阀段琪瑞任国务总理,这家伙立即摇尾乞怜投入段琪瑞的怀抱,独揽了陕西军政大权。
真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陈树藩独揽陕西大权的野心一实现,便马上使出反革命的两手,对革命党人软硬兼施,极尽其分化瓦解之能事。一面将支持他的郭希仁等奉为座上客,一面磨刀霍霍,对李岐山、康毅如等暗下毒手。而且,横征暴敛,鱼肉人民,钳制舆论,摧残教育,与陆建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胡景翼任陕西陆军第一旅二团团长。邓瑜为该团“十大连”中之第七连连长。对这支部队的情况,陈树藩十分了解:士兵多系渭北刀客出身,革命倾向十分明显,胡景翼在部队中有很高的威信。他害怕他们进一步发展壮大会对自己成为威胁,便以整训为名,将他们从渭北老家调往比较偏僻的商洛山中。
已是初夏时节,地处商洛山中的龙驹寨(今丹凤县),满山浓荫,一川如画。丹江两岸的稻田里,秧苗青青,一群群白鹭在悠闲地觅食。胡景翼刚从七连驻地看完刺杀训练回到团部,突然接到陈树藩一道电令:
“调邓瑜连长即日来省,面示机宜。”
这电令实在蹊跷,一个堂堂督军对一个小小的连长,有什么机宜可以面示呢?胡景翼把电报交给在团部担任幕僚的刘蔼如。刘蔼如沉思片刻,断然说道:
“立生?看来陈树藩要将陆建章的故伎重演了。这既是要收拾邓瑜,也是要吃掉你的第一步。事不宜迟,我看叫邓瑜火速离开部队,先到外地去暂避一时如何?”
胡景翼问:“去何处才好呢?”
刘蔼如说:“将邓瑜请来,一起商量吧。”
蹄声得得,邓瑜接到胡景翼的电话,火速飞马赶来。他跨进团部,给胡景翼和刘蔼如动作敏捷地各行了一个军礼,摘下大檐军帽,一边擦汗,一边喝水。胡景翼默默地注视着这个23岁的得力部下,见他发达的肌肉在肩膀和两臂之间棱棱地突起,浓密的短发又粗又黑,棱角分明的四方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双精明而深沉的眼睛,竟有点不忍心将这意外的消息马上告诉他。直等他喝完水,休息了一会儿,才将那纸电令,不声不响地递到了他面前。
邓瑜一看电令,见胡景翼和刘蔼如都在一声不响地注视着自己,想到陈树藩这段时间暗杀李岐山、康毅如等人的卑鄙手段,已将自己目前的处境猜知大半,便嘿嘿一笑,诙谐地说道:
“嗬,好大的面子?小小连长,竟要督军大人发电来调。要收拾我邓瑜,何须动这干戈?”
胡景翼和刘蔼如见邓瑜的看法跟他俩完全一致,便将让邓瑜暂且外出躲避的想法提了出来。邓瑜眼珠儿一转,说:
“嗯,这样也好?咱们目前力量还很弱小,只能暂且寄人篱下,不好跟人家撕破面皮——只是,我一走了事,立生兄如何向陈树藩交差呢?”
“这,我倒有个小小的主意?”刘蔼如胸有成竹地笑道:“半月之前,咱们初来龙驹寨时,你不是‘惹过一场麻烦’吗?你一走,叫立生回电陈树藩,就说:‘接电之前,邓瑜因扰民滋事,已被革职驱逐出境’,不就行了?”
原来,部队刚到龙驹寨时,邓瑜确实惹了场麻烦。惹恼了当地一些头面人物,到处告状,一直告到了西安。
那是丹江边上,距七连驻地不远的地方,有座颇有名气的龙王庙,钟鼓齐鸣,香烟缭绕,人们出出进进,在准备一年一度的盛大庙会,祭祀龙王。据说这龙王非常灵验,只要众百姓不惜钱财,诚心敬奉,庙会这天就会显圣幻化为一条金光灿烂的小蛇,爬进特意停靠在江边的船中。会首率领大家将这“显圣的龙王”迎来供奉在庙里,可保这带地方一年风调雨顺。
邓瑜听得奇怪,联想到自己小时候跪拜龙王的遭遇,便带了几个随从在庙会前夕暗暗去江边潜伏察看。
夜幕渐渐降临,一条瘦长的人影从龙王庙里迅速窜出,躲躲闪闪进了江边的林子。他们悄悄尾随在后,发现早有人在林子里接应。两人刚一接头,他们就一跃而上,连人带物通通抓获:一个是龙王庙的老道,一个是江上的船户;一只竹篮里,盘着条遍体涂抹了泥金的小蛇。邓瑜把两人带到连部仔细盘问,那道士抵赖不过,就将年年养蛇涂金骗人的勾当,如实招供。
第二天,当会首双手捧着香盘,带着丰盛的贡品,锣鼓喧天,率领众人来江边船上迎接“显圣的龙王”时,邓瑜将那道士、船户押送到大家面前,勒令他们当众揭穿了骗人的把戏,并放火烧死了那条小蛇。此事逗得年轻人哈哈大笑,可也引起不少人纷纷议论。生怕从此得罪神灵,招灾惹祸的人,便鼓动地方士绅,到处去告邓瑜。
幸好,去日本留过学的胡景翼,接受了现代科学的洗礼,也不相信这一套,向地方士绅敷衍了几句,就给搪塞了过去。
现在,听刘蔼如这么一提醒,胡景翼倒觉得完全可以拿此事去向陈树藩塞责,便点头称是。不过,躲到何处才能逃出陈树藩的魔掌呢?他瞅瞅邓瑜,却一时想不出个妥当之处来。邓瑜见胡景翼为难,想了想说:
“我看不能光为避祸,也好借此机会去跟外地的同志联络联络。孙二哥现在虽然是曹锟的十五混成旅旅长,但他的心始终是向着孙中山先生的。前些日子,还有信来,邀约我去保定一趟,何不就到他那里走走如何?……不过,要联络孙二哥暗中助咱一臂之力讨伐陈树藩,我一人恐怕难以胜任,得请蔼如兄出马才好……”
胡景翼将胖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扑闪着一双眼睛仔细琢磨着邓瑜的话。听到这里,拍手叫道:
“好?咱们迟早得跟陈树藩撕破脸干一家伙,就按邓瑜的主意办吧。蔼如兄,这就得你辛苦一趟了?”
“辛苦二字不敢当。只是,陈树藩接到你的回电,如果下令通缉,我们如何才能避过他的耳目,安全到达保定呢?”刘蔼如深思熟虑地问道。
“嗨——?”胡景翼突然情急智生,拍着邓瑜的肩膀说:“你不是表字宝珊吗?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再提邓瑜二字,都喊你邓宝珊好了。”
邓宝珊笑而不答,连连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陈树藩接到胡景翼回电,当即下令通缉。可此时邓宝珊和刘蔼如早已扮作客商,晓行夜宿,抄小路翻越伏牛山,经洛南直趋豫西灵宝渡过黄河,朝河北匆匆而去。
二人一到保定,孙岳大喜,安排他俩住到自己的旅部后,就履行前言,请刘蔼如做媒,办置一切用品,将妻妹崔锦琴嫁给了邓宝珊。而且,坚意要留邓宝珊在他的部队任职,一起共事。
怎么办呢?此事倒使邓宝珊十分为难。他是不愿意离开陕军的,特别是胡景翼的二团,有他许多生死与共的同志和战友;可是,对孙岳的知遇之恩,他也实在不忍违拂。本来,燕尔新婚,陪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从小饱受流离之苦,好不容易来到温柔富贵之乡的邓宝珊,应该过几天快活日子,现在却在朱阁绣户的新房里,暗自嗟叹起来。不料这崔锦琴也是个巨眼慧心不同凡俗的人,不只容貌端丽,看事也深谋远虑。当她体察到邓宝珊的一腔苦衷之后,对邓宝珊讲信义、重然诺的品格十分赞赏。她通过姐姐崔雪琴,说服了姐夫孙岳,对去留之事,由邓宝珊自己选择。结果,邓宝珊在保定只住了三个多月,便跟崔锦琴依依惜别,同刘蔼如到了北京。
邓宝珊到北京之时,北京临时参议院正在开会。他听说甘肃也有五名议员来京,便一一去登门拜访。有的议员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屑交往,只是敷衍几句,有的却很看重这个年轻乡,把甘肃督军张广建统治下的家乡人民水深火热的困苦生活,及由焦桐琴、蔡大愚等领导的甘肃护法运动的惨败经过,都细细给他听。
听着这些令人痛心疾首的消息,目睹着糜烂溃疡的中国社会,彷徨苦闷的邓宝珊正在北京街头徘徊的时候,从遥远的欧洲传来一声惊雷: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
这惊雷,震撼了古老的中国,也震惊了年轻的邓宝珊。北京街头,议论纷纷,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眉飞色舞,更多的人似信将疑,惶惑不知所措。联想到四年前流亡西伯利亚时沿途所见的悲惨情景,看看满目疮痍的神州大地,邓宝珊不禁神驰心跳,手捧着刊载这一消息的北京《晨报》,凝视着北斗星闪烁的天空,无言沉思起来……
但是,正当邓宝珊在北京准备对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做进一步了解的时候,孙岳转来胡景翼一封密电:刘蔼如暂留北京活动,邓宝珊速由晋绥经榆林井岳秀防区返陕。邓宝珊便收拾好新买的几本碑帖,戴一顶灰呢礼帽,穿一件青布棉袍,扮作去河套贩卖皮毛的商人,冒着北国风雪,踏上了新的征程。
3
寒风驱赶着阴云,从蒙古高原上低低压了过来。整个渭北原野,笼罩在一片灰漾潆的尘雾里。
1917年隆冬,陈树藩派其心腹旅长曾继贤率领严锡龙团,气势汹汹地开进三原,突然勒令原在此驻守的胡景翼团备补营营长张义安交出城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从何而起呢?这年7月,张勋复辟失败,段琪瑞重新登台,拒绝恢复《临时约法》。孙中山在广州成立护法军政府,就任大元帅,宣布讨伐段琪瑞,陕西革命党人起而响应。高峻、郭坚首先在白水树起护法军旗帜,后来耿直在西安发难,刺杀陈树藩未遂,兵退岐山。陈树藩急调胡景翼率部追剿,胡景翼听从曹世英劝告,明追暗放,让耿直东去与高峻、郭坚会合反陈。此事引起陈树藩怀疑。扣留补给胡景翼部的枪械,令其继续追剿,只留备补营驻守三原。接着又派曾继贤进驻三原,监视胡部。
这备补营营长张义安,家住富平,出身清寒。清末从军,与胡景翼相识结为兄弟,一起加入同盟会,后又一起留学日本。在胡部游击营任学生连连长时,与邓宝珊在华山玉泉院相识。邓宝珊经榆林回到关中,即在备补营担任教练。
曾继贤勒令张义安交出城防,张义安将东、南、北三门移交,以出入便利为由,仅留西门一处。曾继贤首肯答应,但过了几天,又突然迫令张义安即日离开三原,开往富平。
张义安再也难以容忍,马上召集教练邓宝珊、连长董振五等人,在营部部近一家染房的同志家中连夜开会密谋对策。他深入分析了形势之后,果断地提出了举行起义的建议。
“对?事不宜迟。”邓宝珊全力支持这个建议:“吃掉严锡龙这个团,以三原为根据地,响应孙中山先生号召,反段讨陈?”
“不过,咱们才400多人。除了学生连和董振五连装备比较齐全,其余各连刚刚编成。可对手一个步兵团、一个骑兵营,还有一个机枪连和一个炮兵连,共1000多人呢。敌众我寡,咱们能吃掉剽悍的‘野狸子’严锡龙吗?”对举行起义表示疑虑的人说道。
张义安坚定地说:“兵不在多,就看如何运用。出敌不意,先发制人,敌人兵虽多而无备,胜算可操……”
大家听他分析得很有道理,信心倍增,决定起义。
1918年1月24日,起义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圆满完成。备补营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奉命开拔的模样:邓宝珊亲自写了几张布告,派士兵去街头张贴,命令全营官兵火速归还借用百姓的物品,清还商号借款,严禁开拔后有拖累商民之事;董振五以运输行李为名,通过曾继贤旅部向县政府和商务会要来若干辆骡马大车,摆在街巷路口。在此之前,张义安指派学生连携带测图板以实习测绘为名,已将三原城内外交通地形及曾部番号、驻地、火力配备等作了严密侦察,绘制成详细图表。而且,派专人摸清了曾部每晚的口令,仿制了有曾部官衔字样的灯笼,还对部下约法三章:严守军纪不准扰害商民,不准虐待俘虏,不准私藏战斗缴获物品。所有这一切准备工作,由于伪装巧妙,严守机密,致使敌人还蒙在鼓里,毫无觉察。
这天傍晚,暮色四起,暗云低垂,北风呼呼怒号,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张义安、邓宝珊、董振五等几个军官,以告别宴请曾部军官中各自的朋友为名,在营部准备了几桌酒席,请来曾部十几名军官赴宴。主人心中有数,频频举杯相劝;客人不知是计,开怀放胆痛饮。当这十来个军官,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连喊:“我没醉?我没醉?”之时,邓宝珊一声令下,全部束手就擒,乖乖地做了俘虏。
与此同时,张义安给驻军富平的胡景翼飞骑送信:“陈贼欺人太甚,忍无可忍,决定今夜与贼决一死战,以报十年知遇。请火速回师,以善其后?”同时给驻军耀县的曹世英也送去一信,请派兵支援。
九时整,张义安与邓宝珊集合全营排长以上军官,宣布起义。漫天风雪,夜幕下的三原城一片寂静,各路人马按计划行动。邓宝珊指挥李同衢连去占领东门。他将部队隐伏在后悄悄跟进,先亲自带领精干官兵四五人,打着事先仿造的曾部官衔灯笼,抱着令牌,大摇大摆,用曾部当晚口令答对,假作查夜,出其不意地走近城门,将哨兵缴械。然后,包围守卫部队住室,一声大喝:“不准动?”不费一枪一弹,将睡得晕头转向的敌人士兵全部俘虏,不声不响地首先智取了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