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朱绍良偕其秘书长李勉堂,带着几瓶白兰地,来到邓公馆。李勉堂一见面,就笑容可掬地说道:
“邓先生今天讲得太痛快了!我们希望和邓先生长久共事。这样的态度最好。”
朱绍良一边跟邓宝珊举杯对饮,一边用试探性的口气问:
“邓先生!你是甘肃人,甘肃人反对你,连李贵清也反对你,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不奇怪——”邓宝珊细细品着白兰地,慢慢回答:“李贵清搞那点人枪,是很不容易的,当然要极力叫它保存下来,朱先生是中央大员,委员长的左右手,李贵清跟上朱先生,就可以生存。见机而作,弃暗投明,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邓先生太豁达了!”
朱绍良笑了笑。
邓宝珊也笑了笑。
3
行署撤销了,邓宝珊如何安置呢?起初说是西北边防督办,又说是甘肃警备司令,最后发表为陆军新编第一军军长。
名为一个军,其实还是那两旅四团之众,连军部特务连、骑兵连在内总计6000余人。因此,被人戏称之为“新半军”。
新一军编成后,原行署参谋长续范亭走了。朱绍良见缝插针,保荐其亲信张性白为参谋长。邓宝珊明知来者不善,但也只得接受。
部下们主张收编散兵游勇,扩充兵额,增强实力,邓宝珊断然制止。连张学良送的500支手枪,阎锡山送的500支冲锋枪,他也各收十支,其余如数奉还。许多部下强烈不满,邓宝珊只有一句话:
“我们既不能给百姓造福,更不能祸害地方!”
邓宝珊认为:玩枪杆子,决不能迷信枪杆子!此时此地,扩充实力,除了加重家乡负担,祸害地方,还会招风惹事。兵不在多而在精,与其扩充兵额,不如提高素质。
按照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规定,各部队排以上军官的补充、提升,必须是各军事学校的毕业生。为了提高部队素质,也为了抵制蒋介石黄埔系统对部队的渗透和控制,邓宝珊一面选拔新一军的原有军官,保送到南京、洛阳、天水等地的军校或训练班去进修,一面在军部举办军官教育队,将分配来的黄埔九期的学生全部调为教官。此举一箭双雕,既有利提高部队素质,也使黄埔系军人一时无法直接掌握兵权。
但是,任你百般周旋,跟所有杂牌部队中一样,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中央和杂牌之间的斗争,一直使邓宝珊穷于应付。
这两旅部队,早在孙蔚如收编时,就有共产党组织活动。孙蔚如把它交给邓宝珊后,两年之间就发生过两次兵变。一次在1932年秋天,杨虎城送来步枪1000支、重机枪20挺,邓宝珊派军士队学员去接运。行至六盘山,被军士队长共产党员李华峰率领一部分人哗变北去,参加了刘志丹的红军。一次在1933年春天,驻守兰州水北门的一个班,在共产党员贺晋年策动下哗变,去参加了谢子长的部队。这两次兵变,使邓宝珊受到很多指责,也使他左右为难。
另一方面,蒋介石、朱绍良、胡宗南吞并这支部队的活动,始终都在进行。张性白任新一军参谋长后,当即撤换了军部通讯队长和骑兵排长,换成了黄埔学生。接着,来了30多个政工人员,在军部和两个旅部都设立了政治处。军部政治处长先为黄正山,感到不得力,又改派为蒋介石的外甥俞镛。这些人,每有集会,便作反共宣传,经常是老一套,嗡嗡乱叫,叫得人耳厌心烦!
他们不仅在明处叫,还在暗处咬。继杨德亮兼任兰州市军警督察处长的胡宗南骑兵团长林树人,装出一副斯文模样,自称弟子,几乎天天拿着诗词字画,恭恭敬敬,向王新令登门求教,一坐就是半天。跟邓宝珊同乡,在北伐时期就跟邓宝珊患难与共的王新令,起先还满怀戒心,可看对方一直那么恭谨,还真将恶魔当文人雅士看待。直到胡宗南的另一部下因与林树人不睦,向邓宝珊揭穿了这场把戏,才知是来诱骗秘书长王新令,在新一军的后墙上挖窟窿。
不幸,他们对王新令的工作虽然以失败而告终,暗算新十旅一团的阴谋却终于得逞!
新十旅一团,由杜汉三的特务营和教导队扩充改编而成,这是邓宝珊在甘肃所组建的惟一嫡系部队。团长杜汉三、团副王子瑛,都是天水人。杜汉三跟葛霁云家住同巷,跟邓宝珊都是儿时的伙伴。王子瑛与杜汉三在陇南讲武堂同学,参加邓宝珊的部队,还是杜汉三引荐来的。由于梁干丞案件,朱绍良早就在注意着杜汉三的行动。可这位浮躁而鲁莽的团长,却与共产党员公开来往,把大幅的抗日标语贴满一团驻地定西通衢。特别在西安事变之后,竟毫无顾忌地宣传抗日拥共主张,甚至在他的团部礼堂里还悬挂着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
对杜汉三的不讲策略,邓宝珊深为忧虑,但几次劝告,全然不听。出于爱护,他曾想调杜汉三去任旅参谋长。找杜汉三征求意见,不仅不同意,还牢骚满腹,怪怨邓宝珊脾气太软。碍于深厚的交情,邓宝珊便没有采取断然行动。结果,由朱绍良打电话将杜汉三骗离定西,派特务头子傅子赉为团长,在事先已被收买的团副王子瑛协助下,接管了这个团。从此,邓宝珊就真成了光杆,严格说来,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部队了。
为了在夹缝中求生存,小心谨慎地维持脆弱的平衡,邓宝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不得不躺在烟榻上装聋卖哑。有时去三原,一住就是半年,部下戏称他“邓半年”。有时好些日子白天不出公馆,只在晚上去看秦腔,一张口就是何振中①的戏如何长短,惹得部下骂他:“国难当头不知耻,梨园大捧何振中!”就在他卧室的窗前骂,希望能激起他一点火花,可他却听而不闻,依然故我……
邓宝珊麻木了吗?麻木了,倒免于痛苦;可他却很清醒,只能细细地咀嚼痛苦!
不过,只要有机会,他决不放弃对养育了自己的这块土地的报答。1934年的冬天,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
甘南夏河拉卜楞地区的藏族部落,经常为争夺森林、草原而发生械斗。当地官府和甘肃、青海的军阀,有时也暗中挑拨,坐收渔人之利。其中的双岔、西仓两个部落,纠纷愈演愈烈。双岔和西仓之间,有个水草丰饶、森林茂密的林场,两个部落经常在争夺这块地方。起先,西仓头人唐隆郭哇投靠青海的马麒,欺压双岔百姓;后来,双岔土官投靠师长鲁大昌,跟西仓对抗。同时,双岔寺的赛赤佛,也因宗教纠葛而跟双岔土官发生矛盾,与西仓头人和马麒暗通。鲁大昌两次派人去调解,不但没有平息事态,唐隆郭哇在马麒支持下反而乘大雾袭击鲁大昌骑兵团,打死团长谷开基,消灭鲁部一个连。赛赤佛见事态扩大,将双岔寺金银财宝挟卷一空逃往西仓。亲自纵火焚毁了双岔寺院。鲁大昌部被迫撤退,唐隆郭哇纵容部下对双岔部落大肆烧杀抢掠,双岔部落组织反击,西仓寺院也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形势十分危险,如不及时解决,一场更大的战祸,将在甘南草原上蔓延。
夏河保安司令黄正清亲赴现场调查之后,向省政府和绥靖公署报告,请求迅速采取措施。朱绍良怕事情闹大动摇自己的统治,对此十分重视。考虑到此事棘手,便决定派在甘肃人民中素著威望的邓宝珊为办案大员,裴建准、马训为帮办,去就地查办。
邓宝珊接受任务后,即向各界公开表明处理此案的方针:公开廉洁,不收受任何财物,不带兵进行威胁,以和平方式解决。出发前夕,还向随行官佐,约法三章。并派出骑兵两名,携带省政府和绥靖公署会衔的《不受任何招待》的布告,去先行沿途张贴。
11月28日晨,裴建准、马训及部分随员先行启程。邓宝珊声言次日动身,为避免省城各界欢送。却于当13下午,轻骑简从,悄然而行。
消息传到甘南,黄正清一听是邓宝珊来办此案,十分高兴,去年冬天,两人已有过一次友好的交往。那时,黄正清为夏河县的归属问题到兰州上访,并准备去南京请愿。从开诚布公的长谈中,黄正清发现,这位多年带兵在外的将军,不仅关心藏族同胞的疾苦,热情支持藏民的正义要求,积极鼓励他去南京请愿,而且,对甘南藏族的民情事务,也有深入的了解和钻研。
邓宝珊到达夏河时,黄正清亲赴数十里外的沙沟大寺迎候。嘉木样五世活佛率拉卜楞寺全体僧众、县长邓隆与蒙藏委员会委员格桑泽仁及各机关、团体2000余人,于夏河十里之外的马莲滩搭起帐篷,以最隆重的礼仪——放桑②,进行郊迎。黄正清翻译,嘉木样五世致词,邓宝珊即席讲话:
“……此次奉命前来查办双岔案件,以息事宁人之愿望出发,当广泛征求各方面对处理此案之意见。特别希望嘉木样大师、黄司令、邓县长全力帮助,参酌番理番规,秉公和平处理,以敦促汉番及肇事各方之感情。务使双方相持已久之纠纷,得以适当公正解决……望肇事各方头目及活佛等遵照政府指示,即日前来,听候处理。所有沿途各寺院的僧众及民众,亦须安心生产,不可妄生惊疑,以免滋扰。”
邓宝珊与黄正清、邓隆、格桑泽仁等反复恳谈之后,电请省政府同意,聘请黄正清、邓隆为顾问,移驻黑错(今合作),就地办案。他首先会同两位帮办、两位顾问及随行官佐,用十天时间,对案情进行了客观审慎的全面调查,分别向肇事各方晓之以理,耐心规劝,使态度强硬的唐隆郭哇和赛赤佛,低头认错。然后,快刀斩乱麻,经过亲自复审后,在黑错寺院召集肇事三方及各部落头人、僧俗民众千余人,进行了深服人心的公开宣判。之后,邓宝珊又召集拉卜楞地区25个部落的头领,进行了训诫,宣布了解决部落纠纷、维护地方治安、发展甘南文化教育十六条规约。明确规定:“寺院头人不准打人,虐待部民。藏民子弟若能送学校受教育者,准优免当兵义务,头人不得干涉阻碍。”各头人临别时,邓宝珊还以省政府名义,赏给银质奖牌、砖茶、绸缎等物。但对头人们敬献的礼品,除哈达之外,则一概不收。
此案办理,公开廉明,得到甘南藏族同胞的一致称赞。但是,在邓宝珊的随员中,却啧有烦言。特别是帮办大员裴建准,因为在上次办理“番案”中大捞了一笔油水,对这次的空手而归深为不满。经邓宝珊批评劝慰,并从公杂费中开支买了十几只羊,犒劳了大家,才平息了碎语闲言。
1935年初,邓宝珊一行从甘南到达新编第十四师驻地岷县。该师虽系新一军编制序列,但驻地边远,割据成性,邓宝珊鞭长莫及,一直未进行整训。此次办理双岔案件,高瞻远瞩,也解除了十四师的后顾之忧,使师长鲁大昌,对邓宝珊顿生好感。当邓宝珊到达岷县时,鲁大昌亲率一连骑兵,驰赴该县边境欢迎。
次日上午,二郎山下,锣鼓喧天,鲁大昌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请邓宝珊检阅了部队,还观赏了专门组织的社火表演。随后,邓宝珊提出了整训该部的意见,鲁大昌表示心悦诚服地接受。从此,该师副营级以上军官,在军部军官教育队进行轮训,使部队的素质逐渐提高。对该师的军饷粮秣也由省库统一拨发,不再就地征派,大大减轻了该师防区陇南十余县群众的负担。
经过这两件事情的处理,邓宝珊在家乡父老之间赢得了新的声誉。朱绍良为了巩固自己在甘肃的统治,便转而拉拢邓宝珊,但邓宝珊心中有数,只是闪展腾挪,虚与周旋。
此时,进行长征的红一方面军,已经到达四川。蒋介石见红军有北上进入陕甘之势,急令陕、甘、青各部队设防堵截。驻防兰州、定西、靖远、会宁等地的新一军,也手忙脚乱,到处抢修碉堡。红军过境时,朱绍良派邓宝珊进驻定西,督率所部进行堵击。邓宝珊心照不宣,命驻守华家岭的新十旅十团。一见红军,即自行撤退。新十一旅驻会宁县城的两个连,被红军突袭入城包围缴械后,将两个连长用军乐队欢送出城。朱绍良闻报,大动肝火,直接命令旅长刘宝堂:“限立即率部收复会宁县城,否则即派飞机轰炸该旅。”刘宝堂迫不得已,集结部队反攻会宁,将县城包围。入夜开始攻城,打到夜半,邓宝珊电令立即撤退。次日撤到定西东部一带,与红军对峙起来,朱绍良命令坚守。因上次徐海东红二十五军过境时,该旅未曾出击,朱绍良一直怀恨在心,想乘此机会拼掉该旅,邓宝珊婉转劝说:
“这么大的战事,牺牲一个旅有啥用!还是把它撤下来吧!”
朱绍良碍于情面,才含恨下令撤退。
新一军跟红军接触中的表现,除了为保存实力,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因为,随着《何梅协定》的签订,中国在华北的主权已全部丧失。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卖国政策,激起全国人民的憎恨,也激起邓宝珊的强烈愤慨。而中国共产党在“八一宣言”中所提出的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主张,却使邓宝珊极为称赞。为了联络各方共同抗战,这年夏秋之间,他穿梭般奔走晋、冀、鲁、陕,与阎锡山、宋哲元、韩复榘、杨虎城、张学良,分别进行了恳谈。因此,对内战只是消极应付,十分厌倦。
这年冬天,为了围剿红军,国民党西北“剿匪”总部在西安成立,蒋介石兼总司令,张学良任副总司令,东北军调驻陕西。朱绍良因兰州东关火药库爆炸,造成兰州市民600多人的伤亡而引咎辞去甘肃省主席,由张学良部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继任。朱绍良专任甘肃绥靖公署主任。
在张学良来兰州处理完火药库爆炸事件之后,专门来家中看望邓宝珊,对邓宝珊笑眯眯地说:
“邓先生!陪我去你的家乡天水看看如何?天水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出过纪信、李广、赵充国……一大批将军!”
21年了,邓宝珊自从去陕西参加“华山聚义”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天水。尽管家乡父老谈论起这位“邓家二爷”③来,全都引以为荣,可邓宝珊觉得实在有愧于乡亲的信任。有那么多家乡子弟跟着他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只是给亲人带来不幸,却没有干出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因此,他既思念家乡又怕回到家乡,生怕自己回乡招摇,搅扰得乡亲不得安宁。可现在既然张学良提出要陪同去看看,作为主人,无论如何都得答应。
一听到邓宝珊要陪同张学良巡视天水,连那纪信祠门口牌楼前的一对石狮子,也仿佛兴奋得瞪大了眼睛。人们奔走相告,亲戚、邻居、同学、朋友,以及小时候的那些伙伴,准备了邓宝珊最爱吃的东西,也准备了满肚皮的希望、委屈和牢骚。当邓宝珊陪同张学良在天水街头一出现,欢迎的人群立刻挤得水泄不通!
看到邓宝珊回乡的此情此景,联想到沦于敌手的东北大好河山,多情善感的张学良不禁黯然神伤。也许是为了取得邓宝珊对自己的支持吧,在从李广墓回来的路上,张学良对邓宝珊悄悄说:
“邓先生,请你推荐个人吧?给你的家乡推荐个专员。”
邓宝珊想了想,便将同西北各派势力都有联系、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的安立绥,向张学良作了推荐。
1936年春天,继张学良甘肃之行后不久,杨虎城偕夫人谢葆珍又来到兰州,专程探望邓宝珊。
一日饭后,杨虎城同邓宝珊商讨完军务,躺在邓公馆的烟榻上闲谈。谈到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军费越来越感到困难时,默坐一旁的邓夫人崔锦琴忍不住插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