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还说你们军队呢,连我当这个家,也常常缺油少盐,十分难作……”
邓宝珊没有吭声,狠狠瞪了夫人一眼。
杨虎城微微一笑,掏出一张两万元的汇票,对崔锦琴说道:
“夫人说的也是实情。这点钱,给倩倩小姐买糖吃吧!”
倩倩是崔锦琴的小女,当时就在身边。邓宝珊慌忙摇手,谢葆珍已把汇票塞到了倩倩手里。
邓宝珊对家事很少过问。隔了些日子,崔锦琴拿杨虎城给的这笔钱,购置了兰州广武门外一座名叫“仰园”的花园。这地方在清朝原系先农坛,民国初年变卖官产,为曾在北洋军任职的武威人韩子瞻购得,筑墙建亭,种树栽花,一手经营,成为名园,兰州人俗称韩家花园。
购置此园,由崔锦琴一手操办,邓宝珊毫无所知。当事成之后,崔锦琴笑眯眯地告诉邓宝珊时,邓宝珊气得半天没有喘声,在院子里转了一阵,才缓缓说:
“购置产业干啥?天水老家当掉的房子,我都不想去赎!我是个穷光蛋,当了军阀,是社会、环境使然……可我再不愿拿钱去卖地主——什么邓家花园?就叫崔家花园!……”
4
平地一声雷,震撼中国,震惊世界,历史急转弯。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逼迫蒋介石答应抗日,进行兵谏。
事变发生之前,朱绍良、于学忠被蒋介石召往西安参加进攻陕北的军事会议。甘肃省政府事务由秘书长周从政负责。事变当天下午五时,周从政指挥驻兰州东北军包围绥靖公署,将朱绍良特务营缴械,扣押国民党中央在兰州的一些高级官员。对新一军和其他杂牌部队,一如往昔,态度未变。
听到这惊心动魄的消息,邓宝珊内心十分高兴,但他没有出头露面,只是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捉虎容易放虎难!……”
他同时发出两条命令:一是将驻静宁的新十一旅调离,给东北军让开西兰公路;二是对国民党中央在兰人员提供掩护,解决食宿,给予帮助。
随着西安事变变幻莫测的戏剧性结局,内外交困的杨虎城,承受着他无法承受的压力。蒋介石体面地回了南京,张学良成了阶下囚。准备讨伐西安的中央军云集潼关,与驻防大荔的杨虎城部冯钦哉暗中勾搭,已进逼华县。东北军群龙无首,主战的少壮派与主和的高级将领发生严重冲突,军长王以哲被杀害。用装备差、人数少的陕军抵抗中央军,只能是以卵击石。南京态度强硬,命令东北军和陕军撤出西安,开往指定地区进行整训。蒋介石告假养病,暗中操纵,表面撒手不管。日本和苏联互相进行宣传战,都谴责张学良、杨虎城,赞美蒋介石,都攻击对方策划了这次事变。杨虎城派李志刚、米春霖为代表去南京陈情,事情毫无进展……
怎么办?怎么办?
杨虎城进退维谷之中,想到了虑事深远的邓宝珊,派专机把他接到西安,准备请他出面斡旋。
邓宝珊一下飞机,东北军的一群少壮派军人,即在亲手捉过蒋介石的张学良卫队长孙铭九带领下,拥到杨虎城处来见邓宝珊。杨虎城见孙铭九等人进来,便大声对邓宝珊说:
“我们要和中央军大干一下,请你来帮助我们做军事指挥……”
邓宝珊心领神会,立即笑道:“干别的不会,搞军事我还可以胜任!”
孙铭九一听,无话可说,只有大喊口号:
“拥护邓宝珊将军领导我们!”
“打垮中央军,打击内战派!”
“消灭国贼,一致对外!”
待孙铭九等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杨虎城才直截了当地提出,请邓宝珊代表他去溪口面见蒋介石!
邓宝珊考虑片刻,说:“我去就去,你总得拿出个主意!”
杨虎城心力交瘁,喟然长叹道:“我的处境你明白,西安是不行了。你去看着办吧,只要不危及部下,怎样我都接受!”
1937年2月初,岁暮天寒,春节前夕,邓宝珊挺身而出,不计个人安危,从西安飞往奉化,去溪口面见蒋介石。
溪口是奉化的一个小镇,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剡溪北岸,山环水绕,有三里多路的一条长街,约有六七百户人家。蒋家在溪口的祖宅,大小49间,相当宽绰,名叫“丰缟房”。但是,由于蒋介石的原配夫人毛福美离婚不离家依然是丰镐房的主妇,蒋介石便在附近风光宜人的武岭南麓乐亭之前,盖了幢二楼三底的小洋房,与宋美龄回乡时在此居住。
邓宝珊经过层层森严的岗哨,在戴笠的陪同下走进小楼。蒋介石身穿长袍便服,在一张安乐椅上躺着,临潼跌伤的腰背尚未痊愈。见邓宝珊来给张学良和杨虎城求情,打着宁波官话,怒气冲冲地喊道:
“唔,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杨虎城?他跟上张学良会比跟上我好吗?……现在把国家弄成了这个局面,他还有脸跟我来讨价还价……”
蒋介石气得脸色发白,越说肝火越旺。邓宝珊却神情自若地看看窗外武岭秀丽的山色云影,从容不迫地劝说道:
“委员长不必发这么大的脾气。特殊的事件,要想出特殊的办法来解决。委员长是英雄,我希望英雄而能兼有圣贤之心……”
这句似乎不经意之言,却使蒋介石的火气顿时消减下来,低头踌躇良久,语气缓和地说道:
“……好吧!你回去休息,等我考虑好了再答复你。”
邓宝珊告辞出来,披上大衣。站在门口的戴笠翘起个大拇指,点头笑道:
“邓将军胆子大,真会说话!”
次日上午,蒋介石又约见了邓宝珊,答复三点:一、张学良不能回去,东北军要调出陕西;二、杨虎城离开西安出国考察,费用由中央负担,陕军交孙蔚如暂时负责;三、中央军开进西安,对陕军进行整编。
邓宝珊当天飞返西安,向杨虎城报告后,又代表杨虎城去太原跟阎锡山秘密磋商。老谋深算的阎锡山表示,只要能保住实力,其他都可按蒋介石的意见去办,从太原回来,顾不得休息,邓宝珊又同孙蔚如去南京商谈陕军整编问题,经过20多天激烈的唇枪舌剑,于三月初才回到西安。
为了“恢复感情”,蒋介石命杨虎城亲自去见他。3月28日,邓宝珊陪杨虎城、于学忠又去杭州见蒋介石。蒋介石住在澄庐,那天宋子文、宋美龄,任杭州海关监督的蒋介石的大哥蒋介卿等都在座。这一次,蒋介石主要骂张学良,给杨虎城听:
“……张汉卿常对我说,有他老子,他跟他老子走,没有他老子了,他跟我走。还劝我搞法西斯组织,他绝对服从领袖。可现在他的行为如此!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看苏联、日本、美国……哪家报纸不在谴责他?他也没有军人品格。打不赢共产党,就投降共产党;他还嚷打日本!如果打不赢日本,他还不是投降日本吗?”蒋介石越骂越声色俱厉,用干瘦的手指敲打着茶几,仿佛在面对面质问张学良一般咬牙切齿地吼道:“部队在前线拼命的时候,秘密飞到陕北同敌人讲和,这怎么对得起部下?又怎么对得起长官?这种行为,还是人吗……”
在蒋介石怒不可遏之际,宋美龄却扭动婀娜的腰肢,端出一盘红艳艳的苹果,分给在座诸位。她拿起把精巧的银质小刀,朝大家甜甜的一笑,一面熟练地削着苹果,一面插说一些轻松的话语,尽量来冲淡紧张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蒋介石缓缓站起来,背着双手,在地毯上踱来踱去,叹声说道:
“可悲呀可悲!张汉卿是这样一个人,虎城竟会跟着他走,真是我意料不到的。自己毁灭了自己的历史,也毁灭了部队的历史……不过,只要能洗心革面,改恶从善,我还会既往不咎。唐生智不是也背叛过我吗?后来,不还是重新起用,照样信任!虎城和学忠,可以把这个意思给部下讲讲……”
蒋介石像煞有介事地说着,拿眼角的余光偷觑了一下邓宝珊,希望邓宝珊也说几句来给他捧场帮腔。可邓宝珊双目微眯,养神一般,装作没有看见,一言未发。次日,蒋介石又单独约见杨虎城,决定杨虎城出国考察。
5月27日,杨虎城在西安数万送行者的泪雨中起飞,从此他再也没有能够活着回到西安。飞机上除了杨虎城和三名随员,还有周恩来和邓宝珊。换穿西装的杨虎城,望着机翼下白云缭绕的大地,低头不语,沉痛难言。周恩来和邓宝珊不断地给他谈古论今,以解除难耐的烦闷。飞机到达上海。邓宝珊陪杨虎城与提前到此的家人相会后,一起住到宋子文家中。为了远行者的安全,直到29日护送杨虎城登上出国的轮船前,邓宝珊一步也没有离开。
返回西安途中,邓宝珊在南京又见到了蒋介石。为了对深浅莫测、软硬不吃、难以驾驭的邓宝珊再次进行拉拢,蒋介石就于学忠免职后甘肃省主席的人选问题,向邓宝珊征询意见。
“邓先生!你看,甘肃省主席一职,由谁担任比较合适?”
邓宝珊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考虑了一会儿后,郑重其事地回答:
“我看,胡宗南最合适。现坐镇天水,年轻有为,治军有方,又是委员长的得意门生……”
蒋介石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
“邓先生是甘肃人,对地方的情况最熟悉,跟各方面的关系都很融洽,省主席由你担任如何?”
邓宝珊不冷不热地说:“我不行。正因为是当地人,许多事情更难办。”
蒋介石正襟危坐,脸上毫无表情,再也没有吭声。
邓宝珊在西安、三原住了一月多,才回到兰州。在此期间,蒋介石派飞机将周恩来、秦邦宪、林伯渠接到庐山,国共两党就实现第二次合作的具体问题,进行了会谈。邓宝珊回到兰州时,南京已任命贺耀祖为甘肃省代主席,邓宝珊兼兰州警备司令。但是,邓宝珊坚辞未就。
随着贺耀祖的任命,八路军驻兰办事处成立。中共中央派出与贺耀祖曾经共事、私交深厚的“延安五老”之一的谢觉哉,以中共代表的身份,来到兰州开展工作。
8月15日夜,谢觉哉到兰州不几天,就来拜访邓宝珊。在邓宝珊陈设简朴的客厅里,进行了恳切而深入的长谈。
“邓先生!”比邓宝珊整年长10岁、两鬓已经苍白的谢觉哉,首先提及1935年冬天红军刚到陕北时,毛泽东写给杨虎城、邓宝珊、杜斌丞的那封亲笔信件。接着说:“这次离开延安时,毛泽东主席、周恩来副主席,再次托我向你问好。我跟你虽然是初次相识,但听了你前天在励志社省党部的言谈,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的语言……”
邓宝珊注视着谢觉哉花镜后面的眼神,慢慢说:
“谢先生!对贵党团结抗战的主张,我十分赞成。毛先生没有见过面,对周先生的行事为人,我很敬佩。作为一个军人,卢沟桥事变的炮声,使我的心再难有片刻的宁静。我已代表新一军全体官兵,上书中央,请缨杀敌……至于甘肃的抗战动员工作,对你的高见,我一定支持——”
“好!”谢觉哉翘动着两撇短须,点头笑道:“兰州太闭塞了,急需开展抗日宣传。这几天,青年学生们在街上演出的节目,你看过吗?《放下你的鞭子》、《打鬼子去》……深受老百姓欢迎……”
“你是说聂青田、邢华、甄载明……搞的血花剧团?我还给他们出过点小主意。”
“哦,这些青年学生你都认识?”
“聂青田、甄载明跟我同乡,邢华是我的老朋友邢肇棠的姑娘,都是伙热血青年。血花——热血开出自由花,他们这剧团的名称,也还征求过我的意见。”
“听说他们的经费很困难,服装道具都是借来的,我们能不能发动各界,给他们搞点募捐?”
“好!”邓宝珊笑笑,“那我先带头捐1000元……”
两人还就开展民运、开放言论等问题,充分交换了意见。直谈到深夜才依依惜别,由邓宝珊派车将谢觉哉送回办事处。
在谢觉哉的启发、鼓励下,邓宝珊不仅对八路军驻兰办事处的工作给予有力支持,还暗暗支持自己的二女儿友梅,跟一大批进步青年从三原去了延安。
对于青年学生,邓宝珊一贯很喜欢接触和交往,发现人才,奖励后进,悉心培养。北平、南京、上海……每到一地,他总要挤出时间,设法跟那里的甘肃留学生见面。鼓励他们关心国家大事,学好专业,帮助他们解决生活困难。有时还交给一些工作,使他们在实际斗争中增长才干。甄载明,就是他关心、帮助、营救过的许多进步青年中的一员。
1935年8月,邓宝珊因公去南京。在甘肃学生欢迎会上,正在陆军兽医学校就读的甄载明认识了这位仰慕已久的乡贤。甄载明毕业后,听从邓宝珊的建议,正准备返乡去山丹军马场工作,适逢西安事变发生,交通阻绝,便待在南京赋闲。不久,邓宝珊为斡旋西安事变的善后问题来到南京,便将甄载明带在身边,暂时替他办事,一起住在首都饭店。因再未带人,电报、信件、接待,都交给甄载明办理。
“载明!”有一天,邓宝珊写了张条子,交给甄载明说:“我来时没有带钱,你找军政部长徐永昌,去借点钱!”
甄载明去徐公馆,徐永昌一见条子,十分客气,二话没说,就命人取出1000银元,派车送甄载明回到饭店。邓宝珊把这笔钱交甄载明保管,只叮咛记清开支账项,如何开支再也不去过问。
甄载明有点奇怪,探问徐永昌同邓宝珊的关系。邓宝珊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跟次辰是老朋友了。我们的政治见解,虽然大不相同,但相互之间,感情一直很深。交朋友,可不能以党派划圈子啊!一个人政治上的进步,并不能保证他道德高尚。任何党派,都有可以信赖的人,都有不可交往的人……”
邓宝珊这番出自肺腑的交友之谈,在甄载明耳边回响了数十年。
后来,当甄载明回到兰州,他的工作单位已由军政部调换到新一军。他积极参加抗日救亡宣传,遭到特务嫉恨,曾两度被秘密逮捕,都是邓宝珊通过各种关系,将他营救出狱。
1937年9月,日寇步步进逼,张家口、大同相继失陷,太原、包头危在旦夕。国民党中央军委会将邓宝珊的新一军(包括鲁大昌的一六五师),和驻榆林的高双成八十六师编为第二十一军团,任命邓宝珊为军团长,令其进驻榆林,堵击日军西侵。
新一军官兵欢呼雀跃,摩拳擦掌,立即开拔。邓宝珊命令部队按新十一旅、一六五师、新十旅的行军序列,经平凉、西峰镇、环县、定边向榆林出发,自己只带领参谋长俞方皋、参谋赵一清和两名译电员,乘飞机先期飞赴榆林。
出发前夕,兰州各界在东校场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欢送会。面对家乡父老同仇敌忾、欢送自己的子弟兵奔赴抗日前线的感人情景,邓宝珊双眸闪烁着兴奋的火花,向巍巍兰山,向滔滔黄河,宣誓一般,发表了自大革命失败以来最慷慨激昂的讲话:
“父老们、同志们、朋友们:有这么多人来欢送新一军开赴抗日前线,使我满腔热血像黄河一样在胸中翻滚!多少年,我们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今天,才能为挽救民族的危亡,而去跟日寇拼命。抗战可能是长期的,也肯定是十分艰苦的,要付出重大的牺牲。但是,只要全国上下,万众一心,团结对敌,最后的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炎黄子孙!……相信我们吧,父老们,陇上健儿决不会给家乡丢脸!让我们把前方和后方结为一体,在抗战的烈火中,争取国家民族的振兴!……”
飞机就要起飞了。甄载明领着一大群青年学生拥向舷梯旁,千言万语,在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喷涌。邓宝珊摇着手,深情地叮嘱他们:
“暂且留在后方吧!如果需要,我就给你们写信。宣传抗战,唤醒民众,兰州的工作也还需要你们……”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顿时,一曲气壮山河的抗战歌声,伴和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响彻机场上空……
注:
①何振中:当时兰州著名的秦腔演员。
②放桑:将松柏枝叶点燃起火后,加放酥油、炒面。为藏民迎接活佛的隆重礼仪。
③邓家二爷:邓家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