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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了!胜利了!1945年8月14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千疮百孔的中国欣喜若狂。饱受战乱流离之苦的老百姓,甚至点起破棉袄当火炬,敲着脸盆去游行。
在被爆竹焰火照亮的夜空下,目睹满街狂欢的人流,邓宝珊的眼睛里,既闪动着喜悦的泪光,也流露出深深的忧郁……
董钊自到榆林,构筑工事,调动部队,积极准备进犯延安。邓宝珊不愿卷入其事,大部分时间在三原家中赋闲。高双成去世后,胡宗南借吊唁之机飞赴榆林,与董钊合谋,架空邓宝珊。由于接任二十二军军长的左世允,坚持与延安友好,继续与邓宝珊密切合作,使董钊的阴谋难以施展,胡宗南才迫不得已亲自去三原敦请邓宝珊。邓宝珊一拖再拖,直到董钊离开榆林后,才于去年冬天返回榆林。
返回榆林不久,毛泽东委托榆林派驻绥德的办事处主任刘绍庭,专程给邓宝珊送来一信。信日:
宝珊先生吾兄左右:
去年时局转换,先生尽了大力,我们不会忘记;八年抗战,先生支撑北线,保护边区,为德之大,更不敢忘。去秋晤叙,又一年了,时局走的很快,整个国际国内形势都改变了。许多要说的话,均托绍庭兄专诚面达。总之只有人民的联合力量,才能战胜外寇,复兴中国,舍此再无他路。如果要对八年抗战作一简单总结,这几句话,鄙意以为似较恰当,未知先生以为然否?何时获得晤叙机会,不胜企望之至。
专肃,敬祝
健康!
毛泽东上
12月22日
这封信,以及由刘绍庭转达的毛泽东的意见,使邓宝珊对时局的看法更为清醒。
这年4月,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延安召开。5月,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重庆召开。邓宝珊奉命离开榆林去重庆述职,并参加国民党六大。经于右任、徐永昌、傅作义推荐,邓宝珊在国民党六大上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在重庆的甘肃籍官员和学生,纷纷前来祝贺。邓宝珊心知肚明,知道这不过是蒋介石玩弄的又一个小把戏,意在拉拢他这个杂牌军将领。但只能一笑了之,不便明言。而且,通过参加这次大会,邓宝珊进一步明白:蒋介石不仅要消灭共产党,也不能容忍任何异己势力,他要消灭所有民主力量,把中国彻底引向黑暗。
人在苦闷、沮丧、感到前途渺茫的时候,往往会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远去的先祖。此时的邓宝珊,就陷入深沉的忆念里。在一个郁闷难熬的夜晚,他向兄长般的于右任,倾诉了自己的家世,并请于先生为他的父亲邓友斋撰写了一篇墓表。这篇墓表,是研究邓宝珊的珍贵资料,谨照录于此:
天水邓太翁友斋墓表
三原于右任撰并书
天水邓友斋先生既殁之三十有八年,其哲嗣宝珊自榆林述职来渝,请为文表其先德之墓。宝珊苦志孝思,又与余为数十年患难交,曷可辞。按状邓氏明初自江南凤阳石桥镇西徙秦州,始迁祖三传至禧祖者,族寝繁衍,占籍州治及邓家门隶青石、柔远、向化三里,科第蝉联,一州称盛,谱牒在焉。翁之曾祖考讳炳,字文远,妣氏阎。祖考擢,字拔庵,妣氏张、氏陈,历世教授,庠序有声。拔庵翁生翁昆弟二,长礼贤,早逝。翁讳尚贤,友斋其字,自髫年岐嶷异常,沉默寡言笑。奉亲纯孝,好读书,晓经史大义,菲薄举子业。奉讳后家渐中落,遂弃儒而商,屈抑廛市中,以诚信孚众。每遇急难,翁折冲其间,悉得其平。同光之际,军谣岁饥并至,翁仗义助饷救荒,岌岌若不及。与从兄成斋、从侄松岩雍雍相依,敬宗收族,殚力以赴。无少长,皆敬畏之,里中称邓氏三贤焉。配何氏,生女一,适左。继配昝,生子三,长子盘,次宝珊,次镜吾;女二,适王,适孙。翁晚年督教诸子綦严,常谓:吾以家累,不能竞所学,汝等宁无一人继吾志事者?言辄泣下。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疾终于家,年六十有四。明年二月二十二日葬城北天靖山武家滩祖兆之次,庚山甲向。时子盘方弱冠,宝珊才十四龄,四壁萧然,儋石屡空。夫人昝抚育酸辛,且失明,次年亦逝世。弥留时谕宝珊曰:汝自为之,今后我不能管汝矣!宝珊凛夫人遗命并耳熟翁所谕古豪杰事,思有以自立,遂奋志出阳关。辛亥革命用能树帜西域,民十以来转战秦豫燕赵,赞翊中兴,其根菱忠孝有自来矣。为人子者承志广孝之意,庶其无憾。而翁之畸行谮德,洵有足风末俗而式来兹者在。因伐石而表诸其阡。
孤哀子子盘宝珊镜吾
孙成城丑娃
立石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月日
这篇墓表是于书的代表作。1987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于右任书法选》称:“于右任撰书的著名的《邓友斋墓表》……就是以行、楷、草混同使用的书法佳作。于先生在书法创新上的胆识,气魄,天分以及他用同一笔法(草法)统一三种书体于同一书作的成功创造,不能不令人拍案叫绝。”
这篇墓表,碑石刻就于陕西三原,并未移置于天水邓氏墓地,现作为文物保存于西安碑林。碑石完整清晰,高约220厘米,宽86厘米,正面书“天水邓尚贤先生之墓”,背书墓表全文。
邓宝珊参加完国民党六大从重庆回来后,就开始沉默寡言。在举国若狂欢庆抗战胜利的锣鼓声中,他似乎已听到了内战的枪炮声。当孩子们要他谈谈抗战胜利后祖国美好的未来时,他紧闭的唇角只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但是,饱经忧患的将军,虽然有一双阅世颇深的眼睛,但面对风云变幻的历史,却还是显得有点儿天真。当蒋介石电邀毛泽东赴重庆共商“国家大计”的时候,当毛泽东偕周恩来、王若飞在张治中陪同下飞抵重庆同国民党进行谈判的时候,当国共两党代表签订“会谈纪要”,宣布“坚决避免内战”,建立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的时候,他竟由衷地相信:内战可以避免,和平即将告成。
谁知,就在邓宝珊由不安转向乐观之际,现实,却向他提供了相反的教育——
战场上的滚滚硝烟,毕竟不是谈判桌上的甜言蜜语。内战已不再是天边的乌云,不等一声雷响,就成了倾盆大雨,连邓宝珊自己也身不由己地卷了进去。
10月25日,奉命开往绥远“抢摘”胜利果实的新十一旅,经过激烈的内部冲突,其第一团在安边举行起义,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事出突然,邓宝珊毫无精神准备,感到在榆林再难以住下去,便应傅作义的邀请,去了包头。不巧,为了摆脱困境的邓宝珊,却反而陷入是非之地。他到达包头的那天,解放军贺龙部队,已向包头、归绥步步逼近,他只好乘最后一列火车赶往归绥。傅作义问他如何对付兵强将勇的贺龙部队,邓宝珊只回答了两个字:“集中。”于是,傅作义把部队集结到归绥、包头两座城市,同兵临城下的解放军攻守交锋。战斗非常激烈,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但是,面对城外日夜不息的隆隆炮声,傅作义同邓宝珊的感情却与日俱增。有段时间,傅作义甚至听从邓宝珊的劝告,准备起义。由于援军忽到,解放军撤离,才又改变了主意。
1946年1月10日,迫于全国人民要求和平民主的压力,国共两党达成停战协议,双方同时发出停战令。有国共两党和其他党派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也在重庆召开。
就在这次中外注目的重要会议召开之日,邓宝珊离开刚刚解围的归绥,去北平看望自卢沟桥事变后就再也没有见面的女儿团子——已在日寇轰炸中遇难的崔锦琴夫人的惟一遗女。父女俩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战乱之后久别重逢,已长成大姑娘的团子和姨妈崔雪琴,望着愁眉不展、骤然苍老的邓宝珊,相对唏嘘。由于归绥两个多月的围困,加上见到女儿引起的伤痛,邓宝珊感到心力交瘁,便在北平孙家坑五十一号的四合院里住下来,一面思考,一面休息。
为什么非打不可呢?痛定思痛,他越思越胡涂。想来想去,对画家戴本孝的“最分明处最模糊”的画论,似乎倒有了一点儿领悟。
画家讲的是艺术,其实,历史、政治、宗教、法律……何尝不如此呢?因此,面对举世瞩目的政治协商会议,他倒显得有点儿过于冷静。整天揪着长长的眉毛,低头不语,有时竟如同老僧入定。因为,他终于明白:国共两党已失去了抗日救亡这个进行第二次合作的基本条件。现在,双方都想消灭掉对方,问题只是手段和时间……但是,他当时又认为,国共两党在贫穷落后的中国,都有其存在的深厚社会基础,一方要完全吃掉另一方,不仅十分困难,简直不大可能。如果不能继续合作,必然是反复无常的动乱,旷日持久的分裂,长期对峙的战争;必然弄得民穷财尽,国力锐减,使人民不得安居乐业,使祖国难以繁荣昌盛。依靠什么力量,才能制止内乱,促使国共两党继续合作,实现毛泽东提出的民主联合政府,共同和平建国呢?在北平闲居期间,他跟北平军事调停小组国共双方代表,多次进行了晤谈,但也没有谈出个究竟。中共代表老朋友叶剑英,只是乐观而又自信地告诉他:他们一定能够动员人民的力量,完全打败国民党,打出一个独立、自由的新中国。不过,邓宝珊始终认为,国共两党之争,不可能只是一场逐鹿中原的权力之争,不可能完全依靠枪杆子解决问题,归根结底,要看谁能够给中国人民带来和平、民主、自由和富裕……
正是基于以上的认识,当三月间重庆通知他去参加一个重要会}义时,邓宝珊认为这是可以向国民党中枢表达自己意见的最好机会,便带着女儿团子,匆匆飞赴榆林,稍事休息料理,就转赴重庆。
这是一次什么会议呢?这是蒋介石亲自主持的,调集大军准备进攻解决区的军事会议。在此之前,蒋介石已在4月1日的国民参政会上发表演说,公然撕毁政协决议及东北停战协议,现在只是实施他的军事部署罢了。
会议开始,国防部参谋总长陈诚首先发言,提出并要求大家保证“三个月打垮共军,六个月消灭共军”。嫡系将领们齐声附和,纷纷表态,竭力主战,会场上一片呛人的火药味儿。杂牌的将领们也大部分跟着起哄,应付场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察言观色,进退两难,心存等待。邓宝珊坐在末席距蒋介石最远的座位上,默默地微眯着眼睛,一副入迷的神情,仿佛正在听戏。
等将领们的发言冷落下来之后,毫无表情的正襟危坐在会议桌一端主席位置上的蒋介石,忽然用冷峻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眼,说:
“邓总司令!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全副戎装的邓宝珊霍然站起,看了蒋介石一眼,故意放慢语调说道:
“委员长!我看打不得。第一是经过八年抗战,人民苦难深重,好容易胜利了,需要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打的话,人心厌战。第二,经过八年抗战,民穷财尽,国力空虚,打的话,经济上就会崩溃……,’
嗬!竟敢在此时此地,当着蒋介石的面唱反调,泼冷水,这不是揭龙鳞,捋虎须吗?将领们张口咋舌,面面相觑。跟邓宝珊关系亲密的傅作义、徐永昌几位,竟吓得为邓宝珊紧攥着两把冷汗。谁都以为,一场雷霆般的震怒将会发作,不知高低的邓宝珊将会大祸临头。
不料,听完邓宝珊这逆耳之言,蒋介石却点点头,咧开薄薄的嘴唇,嘿嘿笑道:
“很好!宝珊说得很对。这个仗确实不能打了。散会。”
怒目金刚骤然变作笑面菩萨,一场戏真演得出神入化!
4月9日,邓宝珊携女儿团子,与高桂滋、赵寿山等同机飞抵兰州,下榻于老友马锡武家中。
次日,他领着女儿去崔夫人墓地扫祭。看了地方名流张维撰写的墓志铭,和于右任题写的“慈爱园”门额,又到枣树沟防空洞坍塌出事地点,默默地站了一阵。团子趴在地上泣不成声,邓宝珊除劝慰女儿外,只说了一句话:
“这样的土质能挖防空洞吗?”
对崔夫人和子女的出事,却没有指责任何人。
不仅如此,连对留在兰州经管家务的随从副官杨子实,在崔夫人逝世后盗卖遗物小卧车一事,也得到将军意外的宽容。对杨子实这一贪财欺主的举动,大家都很不满,邓宝珊一到兰州,都担心他如何向邓宝珊交待。杨子实却依仗自己跟邓宝珊是天水同乡,若无其事地说:
“我把总司令的一辆小卧车卖了,钱也已经花了。”
谁知邓宝珊竟说:“卖了就卖了,够不够花?不够花时我给你再想办法。”
杨子实只好红着脸回答:“够了。”
4月14日,由乡绅水梓、张维主持,兰州各界在青年馆举行盛大的欢迎会,欢迎邓宝珊、高桂滋、赵寿山三位将军。擅长辞令的水梓,首先致欢迎词:
“……我们欢迎邓宝珊先生,是欢迎一个久别归来的家人,共聚一堂,叙天伦之乐。他带上甘肃子弟兵出去抗战,功在国家,是一位凯旋的将军。高桂滋长官、赵寿山将军是陕西人,从来陕甘是一家,他们在抗战期间,都为国家尽了很大的力,我们一如家人一样欢迎他们两位。”
临到邓宝珊致答词时,他缓缓走到讲坛前,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全场400多人,先悲戚地说道: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这句沉甸甸的简单话语,包含着多少国仇家恨,寄寓着多少对国家民族前途的焦虑和隐忧啊!女儿团子在后边掩面而泣,整个会场针落如雷,仿佛听得见一颗颗受伤的心,在微微颤栗。过了足足三分钟,邓宝珊才接着讲:
“大家欢迎我,我实在不敢当。我七年多没有回来了!这次回来,看到父老健在,内心很喜悦。刚才主席谈我功劳在国家,我有什么功劳呢?有功劳的是全甘肃的数十万壮丁,是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十几万三陇健儿……”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邓宝珊停了停,又继续讲:
“我这几天看到的兰州市容,确实比以前好得多了,可是没有一处建筑是为老百姓盖的!抗战胜利,是用壮丁的血和汗,母亲、妻子的泪水换来的!今天抗战胜利了,应该给老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应该给孤儿寡妇一个稍微喘息的机会,而不应该别有什么图谋……”
同九年前送别时的讲话前后呼应,真挚的感情交流,心与心的共鸣,激起一阵又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人们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仿佛第一次发现:这就是邓宝珊!
接着,西北师范学院、甘肃学院、兰州女子中学,甚至兰州市举办的全市小学生野营活动,都纷纷来请邓宝珊去给他们讲演。
邓宝珊有求必应。在兰州大学前身的甘肃学院,他以自己最喜爱的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的一句名言“人生就是一个不息的奋斗过程”为题,向全体师生作了一次意味深长的讲演。他结合自己复杂而曲折的经历,从参加伊犁起义讲到护法战争,从戒除赌博抽烟的恶习讲到投师学习文化知识的艰辛,讲了榆林的三大:风大、沙大、困难大,也讲了他三去延安的所见所闻。他将理性的思考和形象的描绘水乳交融在一起,将复杂奥妙的人生哲理,讲得那么深入浅出而又妙趣横生!在讲演结束时,他还以惊人的记忆力,背诵了罗曼·罗兰的巨著《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关于人生的一段精辟议论,来同全体师生共勉:
“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敌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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