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感到自己受不住了,眼睛悄悄睁开,打量了古遂赖一眼。人家古遂赖依然坚如磐石,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地跪在圣火前。玄奘很敬佩对方因宗教信仰而焕发的坚强意志,一种由衷的赞叹油然而生。同时,这种赞叹也激发了他自己的意志力,使得他的心灵能从一个道德的高度审视身体的疼痛。在这灵与肉分离的瞬间,玄奘契入了一种慧观状态——用心光向心中看,向心内照。这时,他发现,只要用心观照,身体的疼痛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旦有人注意到他,他就老实了,乖乖听话了。敢情,疼痛不是坚固的,不是实在的!他紧张的心理、紧绷着的身体马上完全、彻底地放松了下来。于是,所有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身进入了一种灵明不昧的禅定状态。
在这种摄心归一、一念不生的精神状态下,时间是相对的,所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百年,就是这个道理。佛教修行人入定之后,三五个时辰是他,三五天也是他,在他的觉受里,都不过是一刹那,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
而此时,古遂赖却到了生死关头。膝盖与脚脖子像是有一条毒蛇在里面游动,那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大汗淋漓,湿透了前胸,又湿透了后背。他透过圣火,偷偷看了玄奘一眼。没想到,那大唐高僧脸上居然洋溢着一种如梦似幻的微笑——他知道,这是心身极为愉悦而发自心底的微笑。看到这种情形,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是,他依然坚持着,咬紧牙关坚持着……
突然,他感到自己嘴里发咸——因为牙咬得太紧,牙龈出血了。这种又腥又咸的滋味让他嗓子发痒,只想咳嗽。咳嗽虽然不算犯规,但是对着圣火咳嗽,难免会将唾液飞溅到圣火上。而这对拜火教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为保证火的洁净,灭火时不得用嘴吹,以免口中的浊气污染火焰。连祭司在圣火前背诵和讲解经文时,也要带上特制的口罩,以防唾沫溅入圣火。
于是,古遂赖放弃继续斗法,起身而去。
玄奘却依然静心静坐,那样子,似乎再坐个三五日他也不在乎。悟净、玄觉从小在小乘佛教寺院出家,见惯了老法师们入定,知道如何处理。他们拿出一个小铜钟,在师父耳边敲了三声,玄奘悠然出定,慢慢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国王说,三局两胜,拜火教的祭司们已经输了两局,不用再比了。可是,大祭司杰其博坚决不干,他说:“我与唐僧的斗法,是以性命相搏——我和他各尽所能,各显神通,用各自的法术降灾于对方。谁法力弱,谁就会败亡。所以,只要唐僧死在我的法力之下,我们拜火教就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玄奘说:“对不起,大祭司,我们佛教戒律不允许修习黑法、恶咒之类的邪术。更严厉禁止使用其害人。所以,贫僧从来没有学过这一类的法术,也不会违反禁戒使用。”
杰其博强词夺理道:“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敢与我比试,才以此为借口?”
玄奘微微一笑,道:“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而是涉及佛教的根本戒律。佛教是一个慈悲、仁爱、和平、智慧的宗教,绝不允许佛门弟子以邪术、妖术损人利己,祸害社会。”
国王与民众也都认为玄奘说得对,做人应该光明正大,不应该使用幻惑咒术害人。可是杰其博继续胡搅蛮缠:“唐僧,我不相信你们佛教从不修炼制敌的法术。我听见过你们僧人念诵咒语。”
玄奘说:“佛教的确也修习一些善咒,目的是为了给人治病、驱逐毒虫、利益众生以及奉请佛菩萨光临坛场。但绝对不许使用能给他人带来灾害的恶咒。”
“那么,当你们受到其他法术攻击时,也不反击吗?”杰其博还是不相信。玄奘十分严肃地说道:“根据《四分律》,佛陀亲口所说,禁止邪命自活。也就是说,宁可自己被害丧命,也不能使用邪法、妖术以求自保!”
可是,杰其博无理取闹,说:“我看你就是法术低下,怕被我咒死,所以以戒律为借口。你拿出戒本来,我看看。”
康国佛教已经中断多年,所有的经典早已经被他们这些拜火教徒焚烧一空,急切之间,让玄奘到哪里去找戒律原典?国王看不下去了,说道:“大祭司。本王算是彻底明白了,佛教教义确实比你们拜火教更合理、更完善。唐僧也比你更慈悲、更智慧、更善良。你不用再显示什么法术了,本王今后永远不会再相信你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大祭司杰其博见国王要将他扫地出门,神态更加疯狂,恶狠狠地说:“原来,那唐僧已经答应与我斗法,现在想反悔,没门!”
玄奘说:“贫僧答应的是与你们斗法理,辩经义,以理服人。从未想到大祭司会用邪法!”
“只要能战胜敌人,制对方于死地,就是好法术,分什么邪正?”杰其博咄咄逼人地瞪着玄奘。玄奘见他不可理喻,便不再理睬他。杰其博却不依不饶,说道:“唐僧,你是个胆小鬼,怕死鬼,是不是被我吓怕了?”
见玄奘不再睬他,杰其博感到更没面子,于是急中生智,用激将法说:“唐僧,你若是真怕死,不敢应战,就乖乖给我磕三个响头,当众承认佛法是骗人的。我就饶你不死。”
国王闻言大怒,下令让卫兵将他乱棍打出!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兵刚要动手,玄奘却摆手制止他们,然后对国王说:“大王,看来贫僧不与他斗上一斗,他永远都不会服气。那好,我就答应他。”
玄奘转向大祭司杰其博,徐徐说道:“贫僧说过,我没学过,也永远不会使用邪法。你若是非要显示你的法术高强,就请随便对我施展好了。我绝不回应,更不反击。”
世上哪有这样不平等的决斗?所有的人都为玄奘叫起屈来。甚至,连二祭司、三祭司也看不下去,悄悄示意大祭司罢战算了。
是啊,人家不还手、不反击,就算你胜了也不光彩,胜之不武。可是,杰其博恨透了玄奘,一心要置他于死地,所以也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道义不道义,黑着脸说:“唐僧,我法术能遣龙驱虎,役使鬼神,伤人无影,杀人无血,你一命呜呼,不能怨我没有说明。”
玄奘笑道:“中国有句古话,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贫僧人正心正,何惧什么鬼怪?”
“那好,我们神庙有一间密室,今夜你进入,我在外面作法。看看明天你是不是能活着走出来!”
玄奘点点头,让小弟子悟净到馆舍取来自己的被褥,然后与国王等人一同来到了拜火教的神庙之中。那神庙的圣火坛旁边,果然有一间四面没有窗户的黑咕隆咚的小屋。国王不放心,先让自己的卫兵进去详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暗道、机关。
玄奘刚要进去,国王一把拉住他,对大祭司说:“我会派卫队在这里守着。你只能作法,但决不许用杀人放火之类的手段。否则,你和你的家人会死得很难看!”
大祭司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国王又紧紧盯着他说:“还有,明天如若大唐高僧平安无事呢?你怎么办?”
杰其博道:“若是我的法术不能置他于死地,我将自己割下头颅来谢罪。”
“好,一言为定!”国王亲自将玄奘送入了密室之中。
玄奘进入密室后,大祭司杰其博也来到神庙的圣火坛上,准备作法。他先将一支乌黑的长剑浸泡在公牛的尿液里,开始洗涤。在拜火教里,公牛尿液是圣洁的液体,许多宗教仪式都要用到,因而在圣火神庙里有专用的大厅饲养公牛,并将其尿液收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清洗完长剑,他开始穿上崭新的正道之衫,腰上围上圣腰带,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还戴上特制的面具。根据拜火教的传统,只有穿上正道之衫,系上圣腰带,才能和主神阿胡拉?玛兹达以及他属下的诸神沟通,才能得到先知的眷顾。
当他穿戴整齐后,一个仆人牵来了一条眼上有黑斑的四眼狗。拜火教认为,狗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保护者,有驱赶邪恶魔鬼的能力。在他们看来,狗是最神圣的动物,与人的地位不相上下。杰其博蹲下,用手轻轻捏着狗的左耳,与它对视了很久很久,像是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他才站立起来。
祷祈之前,他先饮用了一些圣水,随后,跪倒在圣火前,开始背诵大段的经文。同时,他不断向诸神贡献圣水,向圣火淋洒圣水。圣火中洒上圣水之后,不断啪啪作响,并升腾起一股股白色烟雾,神殿里雾气蒙蒙,显得格外神秘。
足足背诵了一个多时辰的经文之后,他开始向阿胡拉?玛兹达及诸神祈祷,请求赐予他无穷的力量;向雷电之火祈祷,向火山地焰祈祷,甚至向地狱之火祈祷,让愤怒的火焰熔铸他的长剑,用灭世的魔力摧毁他的死敌——
于是,火焰腾腾,烟雾朦胧,杰其博的神态似疯似狂,将手里的长剑挥动得犹如乌龙狂舞一般,最后,长剑带着黑色的闪电、愤怒的神力、重重的魔影、鬼怪的灵力,猛然指向了玄奘所在的小黑屋——
玄奘进入密室之后,点燃油灯,在蒲团上跏趺而坐,体味着他下午与二祭司斗法时无意之中契入的禅悦。玄奘是法师,他曾经无数次体验过佛法带给他的喜悦,但他很少长时间修习禅定,所以原来打坐时仅仅感到过轻安,没有真正领会过禅定的愉悦。他身心愉悦地静坐了两个时辰,也没有见到任何动静。于是便想铺开被褥睡觉。然而,就在他定心浮动、杂念刚刚泛起的刹那,一阵极其诡异的阴风飒然而至,突然扑灭了灯火。玄奘一怔,起身去点灯。就在这时,从地下、从空中、从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钻出了无数的邪魔怪影。同时,各种各样阴森恐怖的鬼叫之声在密室里响了起来……
那些妖魔鬼怪瞪着火球一样的眼珠子,伸出锋利的爪子,张开血盆大嘴,露出锯齿獠牙,怪叫着,冷笑着,从前后左右一步步向玄奘逼近、逼近!玄奘顾前不能顾后,防左难以防右,危机重重,危险万分。他刚想退回蒲团上,那些魔影围着他旋转起来。它们飞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靠近,像巨蟒一样紧紧缠住了他!而且越缠越紧,死死箍住了他的胸腔,紧紧勒住了他的喉咙,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头昏脑涨,天旋地转,最终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