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全书(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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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君子应有发奋自励之志

修身

【原文】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主,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下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年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对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付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术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会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白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闲,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住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

兄国藩手具十月二十六日

【译文】

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九弟在长沙所发的信,里头有九弟在途中写的日记六页,另外有药子一包,二十二日接到家里九月初二的来信,欣悉以慰。

自从九弟离开京城后,我无日不忧虑,实在是害怕一路上变故多端,有许多想不到的困难。看了九弟的信,果不出人所料。不过千辛万苦,总算是到家了。幸哉幸哉!姓郑的旅伴靠不住,我早就想到了。郁滋堂如此之好,我实在是不胜感激。到了长沙,怎么没听九弟提起彭山屺,何故?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这可以弥补我的疏忽。

四弟的来信很详细,四弟发奋自励的志向,真是溢于行间,跃然纸上,不过一定要到外头去边学习边教书,这是何意呢?不过是说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功夫,不如到外头环境清净。可是如果是到外头跟从老师学习,那是环境好些,没什么耽搁;如果是像你说的到外头边教边学,那耽搁的时间恐怕比在家还多。再说只要能发奋自立,不要说家塾可以读书,就是荒凉野地,喧杂闹市亦一样可以读书,肩上担着柴,眼前放着猪,都可以读书,如果不能发奋自立,不要说在家塾读不了书,就是清静的乡间,神仙的居所也都读不了书。何必挑地方?何必挑时候?只要自问立志是真还是假!

六弟埋怨自己命不好,我亦深表同情。不过仅仅是因为小小的科举考试未中就经常发牢骚,我私下也觉得如此显得志向不大,心中所忧虑的事情也不大。君子立志,有力大众谋求幸福,有内圣外王的事业,而后方不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不愧为天地间一完美无缺的圣人。故而君子的忧虑是什么呢?是以自己不如舜不如周公而忧虑,是因自己的道德没进步、学问没长进而忧虑。如此他会为顽固不化的小民固执不知改变而忧虑,会为野蛮的夷族扰乱华夏而忧虑,会为小人得志封闭了有才有德的人上进的道路而忧虑,会为普通百姓得不到自己的关注而忧虑,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这才是君子所应当忧虑的。至于个人的得失,家人的温饱,世俗的荣辱贵贱,流言蜚语,君子是没有功夫想到这些的。六弟科举不顺,就抱怨命苦,我私下以为他所忧虑的事情太小了。

人不读书则已,既然读了书且自命为读书人,就应按《大学》的要求去做。《大学》的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这都是读书人分内的事情。如果读了书不能联系自身,说这三件事与我有什么相干,那么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能写文章能作诗,自命博雅,亦只算得是个识字的放猪奴才!这种人岂能说是明理有用的人?朝廷以制艺取士,亦是要求士人能够代圣贤立言。能够明白圣贤的道理,按圣贤的榜样去做,如此才能居官莅民、整躬率物。如果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那么虽说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的道理实际上却茫然无知,朝廷用这等人作官,与用放猪奴才作官有什么不同?既然自命力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都是自己应关切重视的事,这是不言而喻的。《大学》的条目有八,依我看,这八条中能使人成功的地方,也就二条而已:一是格物,二是诚意。

格物,是有关弄清事物的原理的事情:诚意,是身体力行的事情。物是什么?物就是所谓本末之物。身体、神精、意念,知识、家庭、国家、天下都可以说是物,天地间万物都是物,日常的用物平日的行为也可以叫物,格是什么?就是接触事物,弄清它的道理,侍奉双亲,这是事物,穷究为什么要侍奉双亲,就是格物了。跟随兄长,这也是事物,搞清为什么要跟随兄长,这也是格物了。我的心,是物体;研究自己的心理状态,广博地考察那些道德涵养等心理状态,就是格物了。我的身体,是物体;研究养生之道,又广博地考察那些站立坐卧等养生之道,就是格物了。每天所看的书,句句都是物;联系自身来思考、认真研究其含义就是格物了。以上是认识事物的事情。所谓诚意,就是遵循自己所懂得的道理去身体力行,这才是老老实实的态度。知一句便行一句,这才是身体力行的做法。格物与诚意并进,下学上达均在此了。

我的朋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都要穷究它的道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天都有日记,像一天之中的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有记载。一字一划都是楷字,一丝不苟,三个月合订为一本。自乙未年起,至今已三十本。处世慎独,虽偶尔有些杂念,必需当时纠正,并记载下来。故而他读的书,句句都是关系甚大的良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记抄三页给你们看看。我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的榜样,每天一个闪念一件小事,都记载下来,以便提醒自己改正过失,字体亦为楷书。冯树堂与我同日起也如此做。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就像爱自己的兄长一样,尊敬我就像敬自己的老师一样,将来必有所成。我向来有无恒心的毛病,自这次写日记起,可保持终身有恒了。又有名师又有益友帮助推动,我现在是只能进不能退了。本想抄几页回去给诸弟看,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来不及抄了。十一月有信差来,那时准抄几页寄回。

我的益友中,倭艮峰的冷静威严,令人肃然起敬。吴竹如、窦兰泉的尽美尽善,一言一事,必要做得最好。吴子序、邵蕙西的经学,深思明辨。何子贞谈书法,其精妙处,与我无一不合,他谈诗我尤其爱听。子贞很喜欢我的诗,故而我自十月以来已作诗十八首。现抄上二页,寄回与诸位弟弟看。冯树堂、陈贷云立下志向,全心全意去追求,亦是良友。镜海先生,我虽然没有执贽请业,可心里是把他当老师看的。

我每次给诸位老弟写信,不觉得话多,想来诸弟或许已是厌烦看不下去了。不过诸弟如果有长信给我,我实在是如获至宝,十分乐意。人本来就是各有各的性格。

我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记,总想改过自新。想起从前与小珊有些小矛盾,实在也是一时冲动,不近人情,原想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当天晚上我即到小珊家谈了很久。十三日与岱云一起,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了。

金竺虔报满任知县,现住在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读书,现亦很用功,亦是在学习倭艮峰的榜样,同乡李石梧已升任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押至京城治罪,准备处以斩刑。英夷的事,现已和议。用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在各处让出五处码头。现在英夷己全部退出。两江总督牛鉴,亦锁拿押至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

兄国藩手具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