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驿车停下,你便能听到车内乘客们的讲话声,或每当旁边有人对所有乘客或一个乘客招呼时,或者在他们的对话声中,有一句话你会反反复复地听到,简直反复到令人惊奇的程度。这本来只是一句最普通而又毫无意义的话,那是不多不少的,其平凡程度与“是的,先生”差不多,但它却应用于任何场合,以填补对话中的每个空隙。例如:
时间是午后一点,场景是这次旅行中我们停下来吃饭的地方。驿车直接开到了一家小酒店的门口。天气非常暖和,有几个无所事事的人正在酒店外闲逛,等着开饭。其中有一个胖胖的男士,他头戴棕色帽子,正在路边的一把摇椅上晃来晃去。
驿车停下来时,一位戴着草帽的绅士向窗外望去。
草帽(对坐在摇椅中的胖男人说): “我想您是杰弗逊法官吧?”
棕帽(还不停地晃着,并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调缓缓地说): “是的,先生。”
草帽: “今天天气真暖和呀,法官先生。”
棕帽:“是的,先生。”
草帽: “上周可是有点冷啊。”
棕帽:“是的,先生。”
草帽:“是的,先生。”
一阵停顿之后,他们神情严肃地望着彼此。
草帽: “您已经把那件关于社团的案子结束了吧,法官先生?” 棕帽:“是的,先生。”
草帽:“最后是怎么裁决的呀,先生?” 棕帽:“被告胜诉,先生。” 草帽(怀疑的语气): “哦,真的吗,先生?” 棕帽(肯定的语气):“是的,先生。” 二人同时(一边沉思一边向街上看):“是的,先生。” 又一阵停顿,再次互望,他们的表情比刚才更为严肃。 棕帽: “我觉得今天的车晚点了很长时间。” 草帽(有些怀疑):“是吗(先生)?” 棕帽(看了看手表): “是的,先生。差不多晚了有两个钟头。” 草帽(吃惊挑动起双眉):“是吗,先生?” 棕帽(一边收好手表,一边做出果断的样子):“是的,先生。” 其他所有车内的乘客(在人群当中):“是的,先生。” 车夫(用一种粗暴的语气): “没有,没晚。” 草帽(对车夫说): “噢,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最后这15英里,我们走了好长的时间,这可是事实。”
车夫并不回应,显然他不想对这样一个话题进行什么争论,因为他对这和他的思想感情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的争论毫无兴趣。倒是另外一位乘客答道: “是的,先生。”而这位戴草帽的先生为了答谢他,彬彬有礼地回答,也说: “是的,先生。”草帽于是又问棕帽,现在自己乘坐的车是不是新车。棕帽又回答说: “是的,先生。”
草帽: “我也觉得是。油漆味很重,是吧,先生?”
棕帽:“是的,先生。”
其他车内乘客也都说道: “是的,先生。”
棕帽(对着大家说):“是的,先生。”
这时候,谈话已让大家倍感压力,于是,草帽打开车门下了车,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下车去。不久之后我们就同酒店里搭伙的客人们一起用起餐来,除了茶和咖啡外并没什么可喝的东西。但茶和咖啡都太难喝了,水就更不是味儿,我便向他们要些白兰地。但那是一家禁酒的旅馆,所以无论我怎么央求,出多少钱,他们都不给我酒。这种逼迫游客不情愿地喝下难喝的东西,这种荒谬情况在美国并不罕见。我发现,店主们供酒时畏首畏尾,但对食宿价格是否合理却毫无顾虑;相反地,我怀疑他们压低一种食物的价格,而提高另一种,从而弥补他们不能出售酒类的损失。总之,如此斤斤计较的人,最好是干脆不要开店。
驿车在我们吃饭时更换完毕,正等在门口,吃过饭后我们上了车,我们再次踏上行程。沿途所见的风光与以前类似。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我们才又来到一个小镇,准备在这里停下来,喝喝茶、吃吃饭。将所有的邮包交给邮局之后,我们便坐着车穿过与往日相同的宽阔街道,两旁是平常的店铺和房舍。(比如,在店前挂一块鲜艳的红布作为招牌)。来到为我们准备饭菜的旅馆,在这里吃饭的人很多,我们这一大群人一同坐下,忧郁沉默亦如往昔。不同的是在主人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位很富态的老板娘,对面是一位朴素的威尔士教师,还有他的太太和孩子。他准备到这儿来教古典文学,但他的前途却是空想多于现实。晚饭期间,他们一直是大家的兴趣所在。饭后另一辆驿车也已备好,我们于是坐上车又继续前进了。一路上明月高悬,午夜时分,我们又一次停下来换车,大家在一间破烂的小屋里,呆了近半个钟头。屋子里的火炉上挂着一张石印的华盛顿像,已经被烟熏得模模糊糊了;桌上放着一只盛满凉水的巨型水罐。那些阴郁的旅客,看到这样使人清爽的东西,好像他们无一例外是信奉桑格拉都医生的病人似的,全都跑过去。其中有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他像个大人一样嚼着烟草;还有一位男士讲起话来嗓音低沉单调,不管谈到什么,诗歌或是其他,郑重其事地经过深思熟虑后,一概用同一种语调以数学和。统计学论之。他刚刚走出来给我讲,有一个上尉诱拐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同他结婚,那位女士的叔叔就住在这个地区。假如这位勇猛的叔叔,当初跟着那个上尉到英国去,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在哪找到他,就在哪一枪毙了他”。当时我又困又乏,听到这种强硬的作风也忍不住要反驳一下,向他保证说假如这位叔叔真的那样做了,或者依他那冲动的念头做了什么,那么他肯定会在一天早上被人绞死在老北利监狱。那他在去英国之前最好立好遗嘱,因为,他到英国后很快就会用得着了。
我们又赶了一整夜路,破晓后,第一缕阳光斜斜地映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真让人振奋。而阳光所照耀的是怎样的景象啊:一片湿漉漉的荒地,几棵光秃秃的树,还有几座脏乎乎的房屋,所有这些景物凄惨孤寂,都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似乎是大森林中的一片不毛之地,长出来的草地就像是长在一片死水上的潮湿有毒的绿色植物一样。在人迹罕至的沼泽地,和在木屋的墙缝与门缝之间,到处都长满了像巫师的珊瑚般的毒菌,这里实在是城市边缘的丑陋地带。但早在很多年前便有人买下了这块地,现在主人不知去向,国家又不能重新开垦。于是这块地只得这样待着,在这块土地四周全是改良的耕地,而只有它,好像因犯下重罪而受了诅咒般,变得肮脏不堪。
我们在快七点的时候抵达哥伦比亚市,并在那里停留了一天一夜,加以休整。我们来到一家尚未完全竣工的名叫尼尔的大饭店,住进了漂亮的房间,里面到处是打磨得锂亮的胡桃木板,外面是漂亮的门廊和石头走廊,就像是某些意大利宅院中的房间一样。小镇干净又美丽,将来肯定会有进一步的发展。这里是俄亥俄州立法厅所在地,因此必然受到重视,占有重要地位。
第二天,我们要走的那条路上没有驿车。于是,我另雇了一辆“专车”,价格还算合理,车把我们带到小镇蒂芬,那里有驶向圣德斯奇的火车。所谓的专车也不过是一辆四匹马拉的驿车,路上也要不停地更换马匹和车夫,就像我以前描述的普通驿车一样,不过这一路上是专属于我们的罢了。为了保证我们能在相应的驿站换到马且不受陌生人骚扰,车主派了一位代理人坐在车厢里,一直陪伴我们走完全程。另外,我们自己还随身携带了满满一篮子的冷肉、水果和酒。于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钟,我们就又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想到这一路上都是自己人便很高兴,于是我们决定就算碰上再难走的路,也要开心地享受这一旅程。
对我们来说能够保持这份好心情实在是十分明智,因为那天所走的路绝对会让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摇摆不定。有时,一会儿我们被车颠到车厢后部挤成一团;一会儿我们的头又狠狠地撞到车厢顶上;一会儿车一侧的轮子深深陷进泥沼,我们便不得不紧紧抓住另一边;一会儿车又压在马尾。还有的时候车子被疯狂般地抛到空中,而四匹马就像站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坡上,回头冷冷地看着车子,仿佛在说: “把我们的马具卸下来吧,我们不干了。”毫无疑问,敢在这种路上赶车的人都有某种神奇的方法,他们通常赶着马匹会在泥塘和沼泽之中作螺旋状七扭八拐杀出一条路来。从车窗向外望去,只能看到车夫手执两条缰绳,看上去像在赶空气,要么就像是在应付一般。有的时候又看到拉套的马会出人意料地从车厢后面瞪着我们看,似乎它们突然有了要从后面赶车的想法。这一段路的大部分都是所谓的“灯芯绒”,就是把树干扔到潮湿的地上,待它们嵌入绒中固定下来而形成的路。笨重的车子从一根树干滚到另一根,即便最轻微的颠簸似乎也足够将人的骨头都颠散了。那种感觉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除非你非要坐着公共汽车爬上圣保罗教堂的屋顶。那天,车行驶时所遭遇的状况,都是我们以前乘车从未经历过的。而对所有靠轮子行动,以我们乘坐陆上交通工具的经验来看,这辆车一点也不像一辆车。
不过,那天天气确实不错,气候宜人,虽然我们早已将盛夏置于身后的西部,而且现在离春天也渐行渐远,但总算是越来越靠近尼亚加拉大瀑布,同时我们也在一步步地踏上归途。快到中午时,我们在一片美丽的树林里下了车,坐在一根倒在路上的大树旁吃完午饭,剩下的食物,好一点的送给了一个乡下人,差一点的扔给了猪(猪成群结队地在这一带游荡,数量多得像海边的沙子,这一点让我们在加拿大的军粮库颇为欣慰)。然后,我们又继续轻松上路了。
夜幕降临以后,路变得越来越窄,最后完全消失在树木之间。而车夫似乎也只是在凭直觉赶路,但令我们感到欣慰的一点是,他至少睡不了了,因’为不时有一只车轮会猛然撞在不显眼的树桩上,要是他没马上抓住车子,非得从车厢上掉下去不可。同时,我们也不必再担心马什么时候会狂奔起来,因为在这样崎岖不平的路上,单是走路就够它ffl受的了。马匹也不会受赫L跑,因为它ffH】在这里根本就跑不开,在这样的路上,即使是一群野象也不可能拉着大车奔跑。因此虽然我们一路颠簸,心里倒也十分满足。
在美国旅行期间,竟然见到这样的树桩实在是令人惊奇。夜幕降临,当人们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那渐黑的夜色时,树桩所呈现的各种幻象数量之多,形象之真,着实令人惊叹。一会儿好像一个希腊古瓶竖在毫无人烟“的空地中心;一会儿又像是一个坐在坟前哭泣的妇女;一会儿好似一位身穿白色背心的普通老绅士,把大拇指插到衣服上的袖孔里;一会儿又仿佛一个伏案读书的学生;一会儿又像一个蹲在地上的黑人;又一会儿,出现了一匹马,一只狗,一门大炮,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抑或一个一边脱着身上的斗篷一边往亮处走来的罗锅……对我来说这些都如此有趣,犹如万花筒里的玻璃片,永远呈现出我意想不到的形状,不管是不是我看到的,我都得看。要说也奇怪,我有时竟能在这些形象之中,辨认出过去曾在儿童读物中见过的一些形象,我曾对那些形象又非常熟悉,但现在却已经遗忘许久了。
天色很快变得更黑了,甚至连那些有趣的树影也看不清了。树木都长得异常茂密,只听到树枝噼啪地打在车厢两侧,我们便都不敢把头伸到窗外去。接着又打雷打了三个小时,每一个闪电都很亮,发着蓝光,还持续很长的时间。这些闪烁的光线逐渐消失在密叶之中以后,雷声便开始在树顶上隆隆地响起,使人不禁要想,在这种时刻待在哪里者都要比这密林好得多。
最后,在晚上10到ll点之间,从远处传来了几缕微弱的光线。一个叫作圣德斯奇的印第安的村子便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将要在这里呆到第二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