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林场在县城西南20公里处,三面环沙,过去宋和村村民们的顺口溜是:“三个路口三趟沙,大风一起不见家”,从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村民们便在党支部书记石述柱的领导下开始治沙,经过40多年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在村西建起了一条长9公里、宽2.5公里的绿色屏障,在被称为灌风口的荒滩上营造出一个万亩林场,林间耕地连年获得丰收。2002年石述柱和他领导的宋和林场曾让我欣喜不已,路边那遮天蔽日的浓荫,沙丘上那横竖成行的草方格,石述柱那双满是裂口、树皮一样皲裂、石头一样坚硬的大手,既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和沙漠化抗争的艰难和惨烈,也让我看到了希望。但是,人类和大自然的力量相较似乎确实太悬殊,在那次采访结束时,质朴的石述柱曾忧心忡忡地问我:“我们现在靠的是打井浇树,总有一天地下水会抽不出来,那时该怎么办呢?”
石述柱的这句话直接击中了我心中的隐忧,它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是啊,从历史看来,民勤早已缺水,但更严重的是,缺乏对水的科学管理。很久以来,人们把地下水都当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被珍惜的“资源”,由于超采超用,民勤的地下水位一直在持续下降,石述柱并不是杞人忧天。
到宋和村后,我想再次采访这位老支书,但人们告诉我,他已经退休,搬到儿子那里去了。
我们到了紧邻宋和林场南面的风沙口,多年来村民们一直坚持在这里种植固沙的梭梭,但流沙仍然每年以8至10米的速度在向前扩展,我看见,流沙已经爬上了一些村民的墙头,有一家人,院子里已经垒起了整齐的土坯,是准备盖新房用的,但荒沙的进攻比他们建房的速度更快,主人不得不仓皇逃离,丢下了被荒沙掩埋的土地和旧房,也丢弃了他修建新房的梦想……
作为民勤县生态治理典型的宋和林场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会怎么样呢?
我们又来到了龙王庙风沙口。这里过去曾有巨大的湖泊,晚清时还碧波荡漾,但现在不但湖泊完全消失,而且到处流沙滚滚,成为最短历史时期消失的湖泊。过去的水面和湿地如今已经向风沙敞开了大门,在西北风的作用下,流沙长驱直入。而在全县408公里的风沙线上,这样的风沙口共有66个之多!在沙漠化的大举进攻下,民勤绿洲已经萎缩到仅仅占总面积的5%左右,青色的巴丹吉林和红色的腾格里两大沙漠已经胜利会师。
由于荒漠化的蔓延,沙枣林枯死早已不是个别现象,全县这种抗旱、抗盐碱的沙枣树已经死亡和濒临死亡的共有十几万亩,甚至连极端耐干旱、耐贫瘠、在大沙漠里能够生长繁殖的白刺和红柳也有30多万亩处于死亡和半死亡的状态。
怎么办?目前,民勤上上下下都清楚地感觉到,达摩克利斯之剑正高悬在头上,从市到乡到村都在谈论着一个共同的话题:“水,水,水……”他们说,“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大量民勤人已经被迫远走他乡,仅仅青土湖干涸后湖区便有3万多人成为“流亡”在外的生态难民;而有的人甚至估计,几十年间被迫外流谋生的民勤人约有70万之众。
许多民勤人直言不讳地说,如果水的问题不解决,民勤肯定会变成第二个罗布泊。
外国专家们断言民勤已经是一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我国一些专家也建议移民。事实上,几十年来,已经有大批民勤人主动离开了家乡,近年来政府也采取各种措施进行生态移民,但问题是,许多地区已经明确拒绝继续安置移民,31万多民勤人,哪里是他们生存繁衍、安居乐业的地方?
根据专家们的建议,吸取过去的教训,目前民勤开始采取一些措施缓解水资源短缺带来的压力。包括2007年内关闭机井500眼,到2010年将关闭机井3000眼;将102万亩耕地压减到88.5万亩,到“十一五”末将压缩到62.5万亩;明晰水权分配并进行水价改革,落实节水措施;大力调整经济结构,压缩小麦、玉米等高耗水作物种植面积,扩大棉花(其实棉花的耗水量也不少,敦煌等地为了节水已经在压缩棉花的种植面积)、饲草等种植面积,压缩大田作物种植面积,努力发展以日光温室为主的高效农业等。预计2007年可以节水5000万方,如果再努力一些,可能会节水8000亿方。
这些措施如果能够全部落实,对缓解民勤的水危机会起到一定作用,但由于资金、体制、观念、技术各方面的原因,在落实时仍然有相当阻力。例如种植面积,上报的面积与实际数字便有相当距离;水资源管理方面,农村虽然已经成立了水协会,但没有活动经费,水协会只能由村主任代管,发挥的作用有限。
我去参观了民勤的勤锋滩沙产业试验示范园。
专家们在讨论“如何拯救民勤绿洲”时,除了建议国家要打破地区分割,对石羊河进行“流域管理”,协调好全流域对水资源的利用外,还建议要以“多采光,少用水,新技术,高效益”为目标,对产业结构进行调整。勤锋滩示范园就是在甘肃省农科院的帮助下,根据这种观念建立的。目前由于资金、技术等各方面的原因,示范园的规模还不大,只建成了沙地引种繁育圃300多亩,在日光温棚内采取了膜下滴灌等节水技术,对反季节葡萄、白雪红桃等进行引种和培育,除此之外还在探索沙生药材的种植技术,实验在梭梭的根部嫁接肉苁蓉等。民勤县的规划是,以后这个示范园要逐步扩大,建成一个全县发展沙产业的样板、窗口和科技基地,在苗木引种驯化、日光温室滴灌配套、农业节水示范、畜牧业科学发展等各个方面探索出一条适合在民勤推广的道路。
我们走进了园内的日光温棚,大棚内一派碧绿,和外面的荒漠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有欣欣向荣的梭梭、侧柏、樟子松、香花槐、金丝柳,也有果实累累的枸杞、葡萄、红桃,还有姹紫嫣红的花卉。管理温棚的青年人十分热情,详细地向我们介绍着葡萄的栽培技术,包括如何充分利用光热资源、节约用水、提高效益,如何培育早熟品种和晚熟品种等等。据这位年轻人估计,温棚每亩地可以产优质葡萄1500公斤,以每公斤20元计,便是3万元了。而已经挂果的红桃呢?是准备11月底成熟、元旦上市的,每个约重300克,一颗红桃便要卖5块钱哩!
如今,日光温棚已是“沙乡”民勤新的希望。截至2007年5月底,全县已经出现了日光温棚1100多座,计划到“十一五”末,全县户均都要有1至2座。有关部门向我介绍,日光温棚可以实现无蒸发的循环用水,水的利用率可以达到90%,种植小麦、玉米每亩地需要700方水,收入不到1000元,而每个占地8分到1亩的日光温棚只需280方水,收入可以达到2万至3万元。
我曾和许多人讨论过“如何拯救民勤”以及“民勤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等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听到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回答。
民勤的基层干部一部分主张应该把“根本的出路在于节水”这句话改为“根本的出路在于调水”。他们说,民勤的红崖山水库——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2004年干涸,2007年见了水,除了山洪补及一部分外,是因为上面调来了1500万方水。他们认为,“只要上游能给民勤放3亿方水,问题就解决了”。但实际上,经过中央协调,到2010年才能向民勤输水2.5亿方,2015年才能达到2.96亿方,这之前民勤怎么办?生态环境必然会继续恶化。
还有一部分干部则力主“退农还生态”。他们说民勤的生态环境与内蒙的阿拉善地区类似,应该采取相同的政策,民勤有25万农民,中央干脆每人每年补助4000元,把他们从农业里面全部“退出来”,去种植固沙植物。这样一来,中央每年花10亿元,民勤每年可以节约6亿方水,10年后,中央花了100亿,民勤的生态环境就恢复了。否则,“如果民勤绿洲消失,就1000亿也买不回来了!”
至于武威市有关部门的干部呢?他们说,我们这里是“资源性缺水”,水资源在艰难地维持低水平生存。石羊河上下游争水的问题清朝时便开始出现,解放后矛盾更加突出,省上曾派工作组调查武威、民勤、永昌三地的用水情况,并写出了三地用水协议,但协议实际上慢慢失去了意义。修水库截了水,渠道衬砌又减少了地下水补及,为了学大寨,解决吃饭问题,便纷纷抗旱打井。如今地下水位严重下降,不能再打井了,要恢复生态环境,除了大量关闭机井、压缩耕地面积、移民、建立节水型社会,还必须调水。我问他们从哪里调呢?他们回答:“从黄河调,从‘南水北调’西线工程调……”至于国家是不是应该把民勤的25万人养起来呢?他们认为这个方案不可行,“民勤至少应该维持自我生存,不能躺在国家的身上”……
另外,武威林业部门的干部还反映,种植灌木有利于固沙,但在民勤那种地方,种灌木时必须压沙障,如果用粘土当沙障效果更好,可以管几十年,但加上苗木、人工、浇水等,每亩成本达五六百元,而目前国家只给100元,因此下面积极性不高。
甘肃省治沙研究所的专家们也谈了他们的看法。曾从事治沙工作30多年的所长王继和认为:
河西走廊在汉唐时代自然水系多,植被很好,近几十年全部变成了人工水系,上世纪60年代以后便基本上没有生态用水了,于是干旱加重,植被严重退化,再加上上中游建大量水库,于是下游沙漠化加剧,民勤是这样,敦煌是这样,塔里木河流域也是这样。总之,生态恶化人为因素占90%。
政府管水,一片混乱,机构重复,方向不明,效率极差,水库无统一规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还搞什么“扬灌区”,多级提灌,把水浇到山顶,根本不考虑生态用水。石羊河流域有土地资源没有水资源,有限的水资源用得又不合理,政府急功近利,石羊河目前的引用量已达140%,远远超过了河流生态的承载能力。民勤说目前只有耕地90万亩,但据卫星遥感测定达160万亩以上,整个河西走廊都是如此,农业超量用水是造成水资源短缺的最大问题。
上游的金川公司搞镍基地,用了民勤1亿多方水,是不是应该对民勤进行补偿呢?建立和谐社会,是不是应该进行全面考虑?敦煌也有类似的问题,除了农业大量用水外,酒钢也用了很多水,还搞什么“人工河”,浪费宝贵的水资源,不但不对下游进行生态补偿,还把污水排向下游……
我最近宣传的是流域生态学,我们必须研究整个系统、整个流域的生态问题,而不是把它们割裂开来、孤立起来,对民勤的问题正是如此。
副所长方峨天认为:
河西走廊是我国目前沙漠化加剧发展的地区,主要原因是经济发展超过了水资源的承载能力。
民勤的生态环境可以逆转,但前提是必须解决水的问题。因此,实施石羊河流域的综合治理已经是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怎样想法补充民勤的地下水?如果能够逐步恢复民勤的地下水位,沙漠化可以逆转,否则很难解决。
我国的生态补偿机制缺位,金川公司占用了民勤的生态水是应该进行补偿的。搞移民很困难,移到哪里去?移了后能不能稳定?金川公司能不能帮助民勤发展工业,把农民从农业上转移出来,减少对水资源的压力?
民勤生态问题严重,但也不要太悲观,目前民勤外围40公里处的植被和地下水位都比较好,只要采取生物措施与工程措施相结合的办法,防沙治沙的问题可以解决,在这方面我们有经验,古浪沙漠化的逆转就是一个例子。最根本的问题一是必须提高防沙治沙的科技含量,二是要纠正政府领导的“政绩观”,清除长官意志、“形象工程”和急功近利的思想。民勤的青土湖最初种固沙灌木,领导叫种常绿树,后来嫌不好看,又拔了种柳树,这种做法就是违反科学的。
月牙泉,我为你流泪
2005年我曾在媒体上看见过这样的报道——敦煌著名的月牙泉水深不足1米,若不是当地政府采取外围补水的措施,它可能早已干涸,因此敦煌市委、市政府紧急上书:“敦煌水资源和生态环境问题已经危及到敦煌的可持续发展,如不尽快解决,敦煌将面临沙进人退、生态失衡的严重后果,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楼兰古国。”
这个报告让我震惊而且痛惜,因为这是人类的敦煌、文化的敦煌、艺术的敦煌、神奇的敦煌在泣血呼吁,在大声呐喊啊!
甘肃省治沙研究所所长王继和曾痛心疾首地谈到河西走廊生态恶化的问题,从民勤又谈到了敦煌,离开民勤后经武威市我向敦煌进发了。
离开武威不久,车厢旁边便完全是荒凉的戈壁,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山脚下,几乎看不见绿色,直到金昌附近才有了几棵树,但不久后又是大片的戈壁和沙化地,有的地方长着沙蒿之类的植物,有的连沙蒿都没有。草原是寂寥的,河流是干涸的,直到山丹附近才看到了一些白杨和农田。
到“金张掖”了,我的眼前一亮,这里不但有沙枣、白杨、玉米、小麦,而且还有水稻和小溪,稻田和小溪都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整个河西走廊都没有看见的、淌着流水的渠道和飘香的稻田,在这里大量出现了,渠边有依依的柳树,萋萋的野草,停车时,雪白的杨花飘进了车厢。张掖是全国节水示范城市,农田里已经大量采用了小畦灌,少数地方还使用了薄膜滴灌。
离开张掖不久,又是戈壁和沙漠的世界,还出现了惨白的、裂着大口的盐碱地,这一切,就是河西走廊最主要的景观。
一位南方口音的旅客在抱怨:“一路上没什么可看的,除了大戈壁就是大沙漠!”
的确如此。那丝绸之路的繁荣,那草木丰茂的美丽到底去到了哪里?
地处疏勒河上游的酒泉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以“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境内有旧石器时代的遗迹,西汉张骞通西域后,酒泉便成为汉朝开拓西域的战略前哨,大唐盛世这里更是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中转站。唐朝诗人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带给了人们许多悲凉、许多想象,也让夜光杯全国闻名。如今的酒泉,由于地处疏勒河上游,和武威、张掖一样,有热闹的街市,街上到处都有特产夜光杯出售,城市附近也是绿野平畴、渠沟纵横,我甚至还看见了渠水在公路上自由地、散漫地流淌,似乎这里的人并不在乎水资源的浪费……
但是,距酒泉城不远处便是戈壁和沙漠,而据当地水利部门介绍,这里也是个资源性缺水的地方,水的形势已经极为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