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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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日】里斯本丸:人性毕现的大海难(二)(1)

汉弥尔顿是皇家英格兰军团二大队上校。沉船之后,他被沉船导致的巨大旋涡卷进海底,经过拼命挣扎,喝了不知道多少口海水,才将脑袋浮出水面。他大口地喘息、呼吸,渐渐地清醒。他看见,沉船附近有四艘日本船,“但没有想救助战俘的意图,绳索从船上垂挂下来,当战俘尽力爬上绳子时,又被日本人踢回海里”。他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向前方的岛屿游去。游了一阵子,他才发现,日本人已经改变主意,伸出援手,救助战俘。他的游泳水平不高,岛屿又很远,于是,他又转过身子,折回游向日本船,最后被日军救了起来。

为什么日本军人先杀后救,判若两人呢

1966年,汉弥尔顿在英国出版了《里斯本丸的沉没》一书。他回忆说:“(遇到鱼雷攻击以后)任何人都不允许提出任何理由上甲板,在接下來的7小时内,在令人窒息的热气中,日本人是不合作的,提供食物和水的要求都遭到拒绝,同时不准上厕所……日本兵开始在舱口盖上压封条……这样,所有的舱口都压了封条,并用防水布盖好后,又用绳索捆住,战俘舱中一片黑暗。”“(里斯本丸沉没后)原先,日本人的本意是让战俘全部淹死,这样他们就可以说船是被美国人击沉的,而他们没有机会实施救援。后来他们在海上看到中国人救了如此多的战俘后,才明白他们的计划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

英军战俘获救后,丝毫未改英国人的乐观、风趣。邱永年清楚地记得:“那时我只有8岁,但记得有4个外国人在我家吃饭。有一个外国人揪着自己的耳朵装猴子,逗大家发笑。”

处于东海深处、人口仅有一千人左右的小岛,一下子增加了三四百名英国战俘,要吃要喝要穿要住,小岛贫瘠,无力供养太长时间。“英国盟军是我友邦,应速送往内府援助归国。”这是渔民们的共识。但是,自1939年6月23日,日军强占舟山之后,这里就属于日军第三遣华舰队舟山岛警备队司令部的管辖,各个水道,日夜都有日军重兵防守,船小人多,怎么偷运出去呢3日当夜,赵筱如(时任青浜岛乡民总干事)、许毓嵩、唐品根(时任青浜岛乡民代表会主席)和他的弟弟唐如良等人自发地聚集到翁阿川家里,商议了一宿,也没有想出什么妙计良策。

10月3日一大早,5艘日本军舰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3艘包围青浜岛,2艘开到庙子湖岛。这是舟山岛警备司令部司令佐藤庆藏海军大佐派出的搜岛部队。

日军登岛后,鸣枪示威,并端着刺刀,挨家挨户地进行地毯式搜查,还把有抵触表情的渔民抓起来,“打夯子”、“摔翻天跤”,任意戏弄、拷打,要求他们把战俘和打捞上来的布匹,统统地交出来,否则,死啦死啦的。英国战俘通情达理,为了不连累救命恩人,他们主动地举起双手,高昂着头颅,走出藏身之所。一些人还恋恋不舍,有的用眼神表示感激,有的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还给主人,也有的将手上的戒指等物品送给恩人,留做永久的纪念。

到了下午,经过反复搜捕,381名战俘陆续被日军带走。为了报复,日军指挥官扬言要火烧全岛;如果有人偷藏英军,还要屠杀全岛,鸡犬不留。

危急关头,一名翻译官出面说情:“这里渔民笃信观音菩萨,有见人落海奋力相救的风俗,他们事先也不知道落海的都是英国人,并非存心要与皇军作对。何况,在这个弹丸大小的地方,哪里还能藏得下战俘我谅借一胆子给他们,他们也不敢!”

因此,几个小岛才幸免于难。

当天,几架日本轰炸机飞临出事海域上空,投下了不少炸弹。日军的目的,是毁灭现场,把自己的阴谋连同里斯本丸号一起,永远地沉没海底。

让自以为是的日军没有想到的是,朴实的渔民不但藏了英军战俘,而且一下子就藏了三名。

翁阿川的家住得比较宽敞。3日清晨,当日本军舰封锁海岛的消息传出后,借住在翁阿川家里的三名英国人马上意识到:如果被日军再次捉走,可能再无生还的希望。三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心急如焚。虽然语言不通,但唐如良还是从表情和动作上看出,他们三人都希望躲起来。他决心冒着丢掉身家性命的危险,再施援手。可是,房前屋后,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怎么办日军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越来越响。唐如良浑身冒汗。他与赵筱如、许毓嵩六眼对视,摇头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正在翁家院子里玩耍的小伙子梁亦卷语出惊人:“我有个地方,可以藏人。”

原来,梁亦卷是个调皮鬼,成天东游西荡,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青浜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天,他与几个小伙伴在青浜岛南田湾玩耍,偶然发现悬崖边有一个小洞。他好奇地掏掉碎石,里面的空间大了一些,可以勉强容纳一个小孩子。他不怕危险,钻进洞内。这是一个海蚀洞穴,口小腹大,深约两米,进洞之后,又分左右两条路,左边一路直通海面,右边一路沿斜坡向上,延伸十几米,又有一个大洞,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后来人们叫它“小湾洞”)。一旦涨潮,海水就会淹没海边的洞口,却无法抵达身在高处的大洞。由于刚发现不久,岛上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

唐如良、赵筱如等人喜出望外,马上做了分工:由梁亦卷带领三个英军战俘从林荫小道,悄悄前往秘密洞穴;日军走了以后,由翁阿川负责送饭、掩护安全;唐如良等人负责尽快与地方抗日组织取得联系,寻找时机,想方设法将三人送往后方。梁亦卷回忆道:“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顶着,让他们下来,一连上下爬了六次。三个人有两人赤着脚,一个人单脚只穿了一只靴子。”

唐如良亲兄弟四个,叔伯兄弟五个,号称青浜“九老虎”。唐如良是个鱼老板,为人仗义,善交朋友,江湖上都叫他“唐阿荡”。他知道,东极一带抗日武装,只有一个定海县国民兵团抗战自卫四大队,只有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才有可能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将英国友人救出去。而沈品生与四大队副大队长缪凯运是铁哥们儿。于是,他就提议,请赵筱如以乡民总干事身份,前往庙子湖岛,向东极乡副乡长沈品生进行报告,寻求帮助。

翁流香老人是翁阿川的女儿。她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她对记者说:“1942年10月,我时年20岁,坐产休息于丈夫家(三村)。沉船地点就在我家对面海中,‘夜桶礁’对直,两三里的地方,先沉艉,后沉头。早上八九点钟左右,船被‘水地攻’3炸时,感到地在振动,但声音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响。人和东西漂浮在海上,随潮流得很快。有三个英国人先住在我爹家,就是现在的南田湾,后来又躲到山洞里去了。我爹叫我娘给三个英国人送饭,因为我娘是小脚,又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就叫我去帮忙。我们一道去,递上递下都是我。当时一个大块头英国人,是叫什么‘思’的,送给我家一张单人照,一直保存到解放初。后来有人吓唬我们,我娘就偷偷地烧了。三个英国人在南田湾住了四五天,亦可能有靠十日。过去,我家也曾捞到一只梯子和一板花色府绸布,都分给人家了。”

381名战俘被重新抓走了,但日本鬼子很狡猾,老是认为还有漏网之鱼,连续三四天派遣军舰,在东极海面巡逻,盘查过往船只。

而藏匿在洞穴里的三个英国人,虽然有吃有喝,也没暴露目标,但一路受尽虐待,又受到惊吓,身体都是病恹恹的,特别是年龄较大的伊文思,高烧不止,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小岛,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他们送出去。既可以医治病痛,又能够摆脱日军的监控。

等到9日,日军舰艇从海面上消失,各地的风声也小了一些,赵筱如驾船登上庙子湖岛。

听过介绍,沈品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当即登船,带着赵筱如,走进缪凯运的岳父家,希望打探他的行踪。巧合的是,这天傍晚,缪凯运正在葫芦岛,为岳父过生日。问明来意,缪凯运也觉得事不宜迟,马上带着贴身警卫芦瑞元等四五个卫兵,冒着日军巡逻艇的盘查危险,连夜驾船赶到青浜岛小湾洞。缪凯运出生在上海,并在那里读了小学和初中,还在商务印书馆打过工,胆大心细,略通英文。经过了解,大家才知道这三个人的真实身份:法伦斯是天津市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总监,詹姆斯顿是上海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会计师,伊文思是英美烟草公司高级职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们奉命到香港皇家海军预备役服役,结果被日军俘虏。

简单寒暄以后,缪凯运担心夜长梦多,决定马上采取行动。他一边派芦瑞元带卫兵,火速去见岳父杨福林老先生,请他出钱请医生到葫芦岛;他自己连夜乘船赶回郭巨第四大队所在地,分别向王继能大队长和定(海)象(山)县县长苏本善进行报告,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东极乡青浜岛渔民阮如康(绰号小句鱼或河豚鱼,已婚)、郭阿德(当年18岁)、郭大康三连襟,在他们妻伯唐品根和五叔唐如良等亲友的周密安排下,按照父亲的行动路线,用一条小舢板船,把三位英军盟友化装好,穿上渔民的破衣襟衫和肥大的灯笼裤,并隐藏在舢板船篷下,经过仔细伪装,再装上鱼筐后,三连襟就摇橹直航葫芦岛。父亲还派了一只护航船亲自督阵,紧紧地跟随着,以防日军巡逻艇的拦截,那晚正好是顺风顺水很顺利,小船驶了3个多小时,终于安全到达葫芦岛沙滩(葫芦岛的岙门口)。郭阿德三连襟把发烧生病的伊文思和詹姆斯顿、法伦斯搀扶着,交给了等候在葫芦岛接应的第四大队俞登年等人;三连襟的小船刚离开,我父亲的护航船也随后赶到葫芦岛,他们赶紧摸黑(也不敢点灯),把三位英军盟友搀扶着送进杨家大院,外婆立即叫人‘关好大门,消息绝对不得外传’。我舅妈史兰仙(当年约27岁),也很贤惠,马上将三位英国人已湿透的衣裤换上干净的。当晚三位英国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烧,约过了不多时,我外公也雇渔船从沈家门赶到了葫芦岛,并花重金请来了一个名叫李启良的医生(当时是医学博士)。经过打针、吃药和休息,到天亮时,他们的烧也退了,又吃上了热气腾腾的番薯稀饭;伊文思的话又多了:‘哦,OK!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不法的日本强盗把我的全家都弄到了船上,里斯本丸出事后,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儿子被海浪冲走,而无法相救,自己也真不想活了,是你们这些好心的中国人冒死救了我和我的战友,若我们能回英国家乡,将来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你们中国人的大恩大德,决不食言!’这时,我外公和我父亲才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父亲当场就说:‘先生,你错了,我们救人不是为了图报答,况且我们也有钱;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地回国,我们也就放心了!’天亮后,李医生留下药品,就随我外公赶回沈家门。”前不久,缪凯运的独生女儿缪芝芬回忆说。

虽然做了周密的安排,但是,哪有不透风的墙次日一大早,杨老先生的家里就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是葫芦岛的头面人物,名叫翁贤方。

缪芝芬接着回忆道:“这时,我父亲已听出来是翁老先生敲门,他赶紧将三位英国盟友藏到堂后隐蔽起来,并以礼相待地开大门接待翁老先生,翁老一进门就问:‘大女婿(我父亲是杨家大女婿),阿伯今天不客气,你有什么秘密事情瞒我’我父亲知道翁老是位有资格的老前辈,就把救人的事告诉了他。翁老一听,万分焦急地说:‘大女婿,我求侬(你),阿拉(我们)葫芦岛小,家家住的都是草房,东洋人(即日本人)一旦知道这事,可一把火就能将葫芦岛烧得精光,侬不要害我和大家,我要下逐客令了。’当时,我父亲就向翁老表态:‘请翁老放心,等天一黑,我一定将他们送走;但请翁老前辈保证给予保密,对外仍说是杨家筹备过生日做寿。’”

两天后,伊文思等人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吃了几服中草药,病情有所好转,缪凯运又押运舢板,途经葫芦岛——朱家尖南沙——乌沙门——登步岛鸡冠礁——小蚂蚁岛——点灯山——桃花岛方洋——峙头洋——大陆峙头等地,绕开敌人的据点和巡逻艇,终于从镇海县郭巨镇登陆,抵达甘露庵四大队大队部,受到大队长王继能的欢迎。伊文思等人像见到亲人似的,抱着王继能号啕大哭,多日的愁眉苦脸,终于舒展开来。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倾诉中,大家才知道,里斯本丸不仅有战俘,还有不少战俘的妻子、儿女。在无情的海难中,获救的都是幸运男子,而那些英国侨民,却全部葬身于东极海域……

伊文思等人被安置在青山大庙休养。为了驱散他们失去亲人的悲伤,10月10日,在民国“双十节”中午,王继能特邀伊文思等至家中做客。凑巧的是,陪客的中队长林海生有一个阿舅,是个生意人,身边带着一架照相机——当年,在边远乡村,这可是一件稀罕物。为了纪念英国友人大难不死,林海生请舅舅以青山大庙为背景,拍了一张集体合影。因为驻地无法洗照片,底片交给了伊文思。不久,他又自掏腰包,派遣忻元寅、陈根友和江明远等16人,把三位英国人护送到象山。

解放后,王继能去了台湾。1985年5月,他在台湾出版的《舟山乡讯》第14期上撰文,写道:

定海县国民兵团抗敌自卫第四大队副缪凯运(一名舜耕),定海(现属普陀)芦花乡人,是日适在葫芦岛岳家做客,闻讯冒险渡海,赶赴青浜,唐如良得以将英俘伊文思等三人交与缪大队副带回,用帆船乘夜渡海,途中几遭日艇查问,危险万状,天明安抵郭巨登岸。那时我任定海县六桃朱普守备区主任兼抗敌自卫第四大队大队长,适在郭巨整训部队,三名英俘到后,知系盟友,即以优礼相待,供食添衣,拍照留念,嗣即派兵护送至象山苏(本善)县长处,旋由象山送往省府,转送重庆,英俘在重庆广播,揭发日军虐俘事实,震撼世界,引起国际公愤。

庙子湖岛的渔民,也曾冒险将三个战俘藏在后山黄岩岙里,可是,这几个战俘却不够幸运,当天就被搜山的日军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