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48年底,国民党政权就开始着手做“经营”台湾的准备工作。各省、各种职业、各个阶层的赴台人数直线上升。仅仅是根据基隆、高雄两个港口的统计,1948年,抵台人数是138544人;到了1949年,几乎翻了一番,达到224240人。高峰时,每天往来于上海、舟山群岛、温州、广州、福州和厦门等地与基隆之间的客轮,来回穿梭,最高时达到55艘,太平轮、中兴轮都是其中的“主力队员”。
尽管加入上海与基隆之间营运的客轮日益增加,却无法满足人们的需要,出现了一票难求的现象,“黄牛党”应运而生,“黄牛票”水涨船高,是正常票价的数倍,但还是供不应求,一抢而空。超载成为客轮的常态。
江亚轮海难发生后,上海市长吴国桢下令:“查轮船载客额限制例禁甚严,近以日久废弛,主管者不加干涉,航轮这边唯利是图,不顾旅客生命安全,演成巨祸。”
但是,船运公司唯利是图,旅客争先恐后,这些政令不过是废纸一张,没有几个傻瓜愿意执行。放着大把的钞票不挣,傻吗
太平轮属于客货两用,船上的客舱分为特等、二等、三等(无一等)多级舱位,可供应有效船票508张。而要平价买到一张船票,很难很难。想搭末班船的人太多,从中午开始,黄浦滩码头就“一片黑压压的人潮”。上海有钱人从市中心开车过来,皮箱装满银元,身上绑满金条,登船之后,轿车就不要了,丢弃的汽车从码头一路排到了市区,谁捡到归谁。
那一年,叶伦明28岁,他祖籍福州,生在日本熊本市,祖母是日本人。长在上海,专做皮毛生意。4年前,他按照父亲的意愿,回福州娶了一名同乡女子,后来,携妻子迁居台北,他自己则上海、台北来回跑,倒腾一些皮毛,赚钱养家。在上海,他与父亲一起住在鸭绿江路。
1949年1月,为了赶回台湾与妻子团聚,他提前好长时间排队订票,在开船前5天,终于买到了一张三等舱通铺票。上船时,他只身背着20磅左右(相当于9公斤)的羊毛,登上了太平轮。看到黑压压的排队人群,他深感幸运。
谷正纲是贵州安顺人,曾在德国柏林大学留学。1934年,他担任国民政府实业部常务次长。1935年,与哥哥谷正伦(历任南京宪兵司令、甘肃省主席和贵州省主席等职,被称为“现代中国宪兵之父”)、弟弟谷正鼎(历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立法院立法委员等职)一起,当选为国民党五大中央委员,被誉为“一门三中委”,十分风光。当年,他正协助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上将防守上海。为了撤到台湾,他已经买了4张1月27日的太平轮船票,准备让家眷们先行一步。可是,动身之前,一个多年的老朋友登门委托,请他帮助购买5张船票。情谊难却,他只好派人去找船长特批1张,连同为自家人预备的4张船票,一并交给了友人。那位友人感激万分。
台湾主持人蔡康永的父亲蔡天铎是股东之一。后来,蔡康永在《我家的铁达尼号》一文中写道:“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和共产党内战的揭晓之年。那年除夕前,一群急着要离开上海的有钱人,终于了解到状况的紧迫,连过年都顾不得了,抢着要挤上早已客满的太平轮。这些人,有的用金条换舱位,硬是从原来的乘客手上,把位子买过来;有的靠关系,向爸爸或船公司其他合伙人要到最后几个位子。理所当然,这群太平轮的‘最后一批乘客’里面,有当时上海最有钱有势的一些人,也有爸爸最要好的朋友。”
的确,登上这班太平轮渴望太平的乘客中,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名流果然不在少数:
著名作曲家、指挥家和音乐教育家、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
辽宁省政府前主席徐箴一家;
国民政府监察院监察委员、山西省政府民政厅前厅长邱仰浚一家及其亲信13人;
蒋经国留俄同窗好友俞季虞;
琼崖守备司令部司令、曾在海南岛代表国民政府接受日本投降的王毅中将;
总统府机要室主任毛庆祥之子;
台湾清真寺创办者、永宝斋老板、翡翠巨子常子春的家人11口;
台湾陆军训练部司令教官齐杰臣的家眷5口;
天津市长之子、《时与潮》总编辑邓莲溪;
台湾樟脑产业第一人吴禄生;
袁世凯之孙、袁的七子袁克齐的独生子袁家艺……
还有许多公教单位迁台洽公的公务员,如国防部第二厅调台湾职员30多人,中央银行押运员6人,以及香港已故女首富龚如心的父亲、国际著名刑事鉴识专家李昌钰之父李浩民、台湾女明星林月华之父、棒球名球评家张昭雄之父等等。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如此之多的达官显贵相聚太平轮,直让太平轮“蓬荜生辉”。然而,太平轮实在是并不太平。
李述文,山西长子县张店镇人,43岁,毕业于北平朝阳大学,获得法学士学位,曾任太原绥靖公署服装处少将处长,1948年当选为国民政府立法院候补委员,也是邱仰浚率领的“山西逃难团”中的一员。太原被解放军包围之后,“山西逃难团”十几个人历经无数凶险,才逃到上海。登上太平轮以后,他们发现,这“不是装人的船”,尽管船上配有餐厅、酒吧和娱乐室,但那只属于少数有钱人。货舱挤得“像猪舍一样”,酸腐的气味令人阵阵作呕。曾坐过太平轮的台湾女作家徐钟佩也有同感:“太平轮是一个黑黝黝的大黑洞,人一下洞,就有一股异味扑鼻,地下又酸又臭。”
好在大家心知肚明,逃命要紧,能登上太平轮去台湾宝岛享受荣华富贵,遭这点小罪算啥
“最后的晚餐”
1月5日,淞沪警备司令部发布了水上宵禁令:每天18时至翌日上午6时,为军用船只运输时段,其他船只,一律不准出港。
因此,27日16时,太平轮终于离开十六铺码头,向基隆港进发。
为了不被沿途设卡的军警发现、阻截,太平轮开足马力,加大航速,天黑以后也不开灯,不鸣笛,左转右拐,抄的是一条近道,是希望把白天耽误的时间找回来。
船出长江口,夜色更美妙。海上,风平浪静;空中,星光闪烁;近处,不见船影;远方,渔火点点。每个乘客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大难即将临头的时刻,能够远离战火硝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平轮是由货轮改装的,服务设施本来就差,又加上乘客超载,船身经不起风浪,人们坐在船上,如同乘坐过山车一样,一刻不停地摇晃。曾搭乘太平轮到基隆的孙木山写道:
(太平轮)不是装人的船,不适合却又在逃难的时候有用:航行时,似推磨般摇,货舱充满人吐出的酸腐气味……令我随时可以闻到。离开大海仅数尺之遥,深蓝大海,波浪喧天,印痕深刻。
但是,对于逃难的人来说,性命大于天,环境好坏,就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在乘客中,一种劫后余生的解脱之感,不由分说地弥漫开来。
船上虽然拥挤不堪,但乘客们,无论穷富,都是有备而来。富人们在哪里都是花天酒地,在船上也不例外;相对穷一点的,也是穷家富路。何况,不少人是把全部家当变现以后,带着真金白银登船的。有的人嫌船上的卧具不洁,也不够保暖,就换上了随身携带的丝绵被、皮褥子;有的人打开了中华老字号凯司令的奶油蛋糕和精致的西式小点心,细细品味;更多的人,则围聚在一起,摆上烧鸡、熏蹄、风鹅、咸水鸭等等,喝起白酒、啤酒、葡萄酒、加饭酒,大快朵颐。
对付旅途中的寂寥,常年走南闯北的船员们当然更有经验。太平轮管事顾宗宝在上船之前,就已列出采买清单,一宗一宗地落实到位:玛其林、咖啡、茶叶、培根、鲨鱼、目鱼、黄鱼鲞、鳗鲞、海参、海蜇皮、干贝、鲜咸鸭蛋、猪牛羊各种肉类、火腿、冬笋、香菇、木耳、大头青蟹,还有各种酒水、香烟、瓜子……真是琳琅满目,令人胃口大开。
整整忙碌了大半天,饥肠辘辘的大副、二副丢开轮舵,径自交班消夜,然而,理应接班的三副其时并未到岗,船长不知去向,驾驶舱内竟然无人职守。大副、二副交班以后,回到自己的船舱,与同事们开怀畅饮,密闭的房间里烟雾弥漫,吆喝声、猜拳声与搓麻将的哗哗声,此起彼伏,传遍全船。有的船员喝多了,甚至跑到甲班上嬉笑、打闹。
乘客的船舱里,也是喜气洋洋。
叶伦明回忆说,那晚船上的人,也像是在家里过年一样热闹,更因乱世中与亲人团圆的渴望即将成真,所有的人都显得异常亢奋。叶伦明也不例外,他与几个熟识的朋友围成一桌,吃饭喝酒。觥筹交错间,他们还讨论了到台湾之后的打算。他们都带上了全副家当,期盼着到台湾“过上有钱的安稳日子”。
太平轮一片太平景象,满船弥漫着虚幻的歌舞升平,却不知道,死神的嘴里叼着一根断魂草,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正在一步步地向太平轮逼近……
丁字形撞船
大约是在夜里11时3刻,几个乘务员下到三等舱,正准备暂时锁上铁门,不让乘客来回走动,以便于逐个验票。
叶伦明与朋友们也都喝好了,他主动起身,手拿饭盒,准备帮大家盛米饭。突然,有人从甲板上吐了口唾沫,正吐在叶伦明的头上。叶伦明抬头一看,一个穿白衣的人一闪而过。血气方刚,又喝了不少白酒,叶伦明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扔掉饭盒,气愤地冲出铁门,跑上了甲板。
“咚!”太平轮似一把匕首,对准建元轮的腰部直接撞了过去,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阵铁链急放声,太平轮临时抛锚,船体因“急刹车”而剧烈地颠簸起来,满船的杯盘碗筷和行李架上的物件,摔了满地。有的客人,从床上被掀到地上。满船的各个角落,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各种腔调的惨叫……
“刚上甲板,就听到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晃动,撞船了!”叶老回忆说。
被撞的建元轮,是上海荣氏家族名下的货船,装了2700吨煤炭与木材,是从基隆开往上海的。建元轮吨位较小,又被拦腰一撞,很快就沉了下去,船上的70多人全部落水。太平轮急忙放出多件救生工具,救上来二三十位落水者。
经此一撞,太平轮酒醒了不少。船员们振作精神,开始各就各位,继续航行。一些旅客手抚胸脯,只感到自己有惊无险,吉人自有天相。船上的广播不停地安慰、规劝旅客回舱室睡觉……
可是,15分钟后,又传出了第二声巨响。太平轮开始倾斜,海水从破损的前舱汹涌而入,轮船快速下沉。乘客们个个面带惊恐,在倾斜的甲板上惨叫着、呼喊着,漫无目的地四处奔逃。驾驶人员这才意识到大难即将临头,慌忙转向,希望就近找个沙滩搁浅,但一切的努力都晚了。动力舱进水,太平轮失去了动力,船体像一个巨大的铁块,不容商量,向海底沉下去。大约是24时30分(刚进入28日即农历春节年三十半个小时),太平轮就被海水吞没了。海面上,上千人拼命挣扎,惨叫声、救命声、哭喊声,交织一片。
三四等舱的旅客,随太平轮丧生,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
落入大海里的人,身上绑着金条银元的,率先被剥夺了逃生机会,沉重的黄白之物,瞬间就把他们拖进了水底。原本承载着希望和梦想的黄金白银,还有佛像、珠宝、古玩,无论多么珍贵甚至价值连城,此时却成了“索命鬼”。
还在水里挣扎的人们,无法抵御寒冷,“衣裤全部湿透,身如贴冰,浑身发抖,牙齿互撞不已”。许多游泳高手,也因手脚冻僵,溺水身亡。
徐志浩在水中看到,四个孩子紧紧地拥抱着母亲,而母亲,他们唯一的最后的保护者,也用双手紧紧挽着她的儿女。“他们都知道这是死亡的刹那,但谁也不愿离开谁一步。最后,他们那最亲爱最坚决不离的五口,完全被无情的海水吞了下去。”
当年,王兆阑只是个15岁的小姑娘,她说:“我落水时还牵着我小妹,一下去我小妹就没了。我就抓着一个人的腿,我也不知道是谁,那个人就抖啊抖啊,他一把将我拉到一个木头箱子上坐着。箱子周围人太多,还没过一会儿,那箱子就翻了,我就又沉下去了。一个浪打来,我又抓到一块很大很长的木板,上面躺了三个人,我躺在中间,我们三个人没死。海里面的声音没办法形容,两三个小时以后就没有声音了。”
叶伦明侥幸逃离了三等舱,侥幸地赢得了一线生机。但是,黑夜茫茫,海水刺骨,能否活命,他毫无把握。唯一的动力,是他想到:不能死呀!新婚的妻子还在台湾等自己回去团聚呢。他从小就爱运动,身体素质比较好,又年轻。他使劲划水,冲出沉船制造的巨大旋涡,并摸黑捉住了一个木桶。他依稀记得,这样的木桶有大、中、小三个。也有难友看见了木桶,赶紧游过来,水中木桶又滑又乱漂,有的抱住了,有的体力不支,没抱住就不见人影了。
李述文最倒霉,他不会游泳。他于脱险后的2月3日,写了一篇《太平轮遇难脱险记》。他回忆道:
……我与救生板全部落水,漂浮海面,随波漂流,目睹一片人头,暨各式木板、四足朝天方桌、行李卷等,随波浮动,人声嘈杂:“妈呀!”“救命!”“阿弥陀佛!”“耶稣救我!”一片惨叫声。此情此景,惨不忍睹,惨不忍闻。是时,遥见太平轮沉没地点之右方有大船两只,红灯频照,但未行进,经众口呼救,并无抢救模样。迨太平轮全部沉没后,海上一片漆黑,对面不见人,即开始最多之生死挣扎矣。
我初随救生板落于水中,因不习游泳,竟喝水三口,顿感压力太大,气往下行,乃努力挣扎,设法爬至板上。奈板又随重点倾覆,仍有喝水危险,再加努力,反身移坐木板中心,两手握紧左右两边之板绳。木板左倾我身则右斜,木板右倾我身则左斜;木板前覆则我后仰,木板后覆则我前倾,板周旅客则均在与海水作拼命挣扎,虽板周重量随时发生倾斜变化,幸我身坐木板中心,任其前后左右倾斜皆可以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