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刚刚过去,一阵急促的警铃声突然响彻全船,这是着火的警报。石油钻井船上的一点火星,就可能造成船毁人亡。人们立即从宿舍、从各个岗位奔向出事地点。只用短短的一分钟,全都到齐了。这时,只见在机舱里值班的电工杨光华和黄印从舱口探出身来,他们告诉大家,火已经被他们用灭火器扑灭了。原来是泵房配电盘上面甲板舱盖漏水,引起配电盘短路着火。
火虽然扑灭了,但却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配电盘烧坏了,泥浆泵不能启动。进到船舱里的海水再也排不出去了。
午夜两点钟,风浪有增无减,在海面上激起了千山万壑,渤海二号在大风中挣扎,在波峰浪谷中颠簸。钢铁的船体剧烈地颤抖,发出吱吱咔咔的呻吟声。就在这时,一个凶猛的大浪,以千钧之力凌空劈来,把钢铁的风筒齐刷刷地从根部斩断。这时甲板上敞露开一个84公分的大洞。
“不好!风筒打掉了!”在宿舍楼道窗口发现这一险情的阎学军大声地告诉队长。
紧急!万分紧急!严重的局面出现了:抽水泵已经无法工作,而海水在通风筒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向船舱突奔。舱里积水越来越多,后果不堪设想!渤海二号全船紧急动员,除了坚守各自岗位的同志外,其他的人全部奔到甲板上。刘学镇静地扫了大家一眼,发出了简短的命令:“一班上平台拿帆布,其他人跟我来!”
这是一场人与大自然空前严酷的搏斗。巨浪像小山似的高高耸起,又像瀑布一样倾泻在钻井船上,把人们严严实实地捂在下面,一分多钟透不过气来。浪过去,人们才从水中冒出来。每一次大浪过来,都有几个人摔倒在甲板上。大家舍生忘死,前仆后继,一个腾空而来的大浪把没有抓稳东西的李华林卷走了。大家一片惊呼。可是,浪一下去,李华林却从十米开外的锚机上爬了起来。他顾不得包扎流着殷红鲜血的头部,继续参加抢险。由于风筒是从根部被打断的,帆布再也捆不上了。大家正急得眼里冒火,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用棉被堵啊!”大家闻声立刻自动排成了一队。一床床棉被、褥子、毛毯和成捆的草袋飞快地从一双双手中传递过来,塞向洞口。但是,这些东西在湍急的旋涡中,像一片小树叶一样,随着涡流飞快地被吸进泵舱。人们在肆虐的风浪面前已经无能为力了。泵舱积水越来越多,三号桩脚已经下沉了两米多,全船倾覆的危险就在眼前。
事后,一些有航海经验的同志说,这时应该采取几项应急措施:一是根据当地海深20多米的情况,立即打开所有的海底门向船舱里放水,让船均匀沉没。这样,72米高的四根粗大的桩脚和43米高的井架将有很大一部分露出海面;二是应该迅速打开船上的6个救生筏,让全体人员弃船撤到救生筏上去。每个救生筏能装15人,74人完全容纳得下。同时,应该发出SOS的国际呼救信号。但是拖航领导小组没有采取这些措施。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这些年,总是宣传“舍生忘死”“与国家财产共存亡”,甚至把为抢救一根被大水冲走的木头而牺牲一个青年人的生命的事情,当成革命英雄主义来歌颂。似乎创造财富的人不如财富重要。这种错误思想长期禁锢着人们。因此,他们不敢做出弃船保人的决定;如果真这样做了,他们活着回来也不好交代。另外,海洋石油局平时没进行过抢险救生演习,他们连基本救生知识都不懂,甚至连救生筏也不知道怎样打开,在当时紧张的情况下,有可能一时不知所措,这大概是当时没有采取正确的措施的另一个原因。
拖航领导小组让全体人员穿上救生衣,撤到直升飞机平台。这个直升飞机起落的地方,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广场,比海面高21米。他们认为,如果船均匀下沉,这里还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等待救生的场所。
但是,船不是均匀下沉,而是向左后侧倾倒。当大家听到命令,跑回宿舍,穿好救生衣,再向上攀登时,飞机平台已经变成了一个倾斜度越来越大的滑板。人们只能扶着平台一边的栏杆,任凭船在风浪中颠簸摇晃。跟在大家后面爬下平台的刘学,带着泥浆工阎学军奋力从捆绑着的一堆木头里抽出木板,为大家落海后做准备,没等他们抽出几根,船身倾斜得更厉害了,平台边上堆放的杂物哗啦啦地向海里乱滚,没有抓住东西的人也踉跄着从平台一端滑向另一端。
“快接住绳子!”刘学放弃了抽木头的企图,把手中的一根绳子向滑板上方抛过去。汽测工关学昆接过绳头,顺手系在体操单杠上,这时,大家好像找到了依靠,六七个人的手死死地抓住这根绳索。船倾斜得更厉害了,平台上的风声、水声、喊声混在一起,现场湮没在鼎沸嘈杂之中,还没容人们定眼看清自己的危险处境,随着一声沉闷的水响,整个钻井船倾倒在大海里了,船上的74个人全部抛到狂涛激浪之中。
从宣布撤上飞机平台,到这个5000吨重的钢铁庞然大物被大海吞没,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时间。他们一心只顾抢救国家财产,给自己留下的救生时间太短了。
在焦急的等待中冻死
时间:1979年11月25日凌晨3点35分;地点:东经119度37分48秒,北纬38度41分30秒;海水温度是零下7度。
巨流像泰山压顶似的,把落水的人们压入海水深处,又把他们从海面抛入波峰,冰冷的海水像针一样扎入肌骨。大家用尽最后的力量互相鼓励:“不要害怕,拉起手来!”“靠拢!靠拢!”
“坚持,282马上就来救我们!282快来了!”被冻得喊不出声的人,还吹着救生衣上的口哨为282拖轮提供目标,随着喊声的减弱、消失,在风浪中很长一段时间回旋着清晰可闻的哨音。
当求生的人们在海水中呼喊着、期待着“282”的时候,282拖轮却在2000米以外。
事情是这样的。3点30分,“282”船长蔺永志从对讲机上听到吴连福急促的声音:“我船有下沉趋势,迅速解缆救人!”这时,蔺永志迅速地转动了红色的警铃。拖轮上十几名船员随着铃声加紧了救生准备,船上所有的探照灯都打开了。自动放缆机不到两分钟时间,就放完了350米钢丝缆。但是,当他们放完缆绳,把拖轮掉过头来时,再也看不到渤海二号的灯光了,在探照灯的照耀下,只见波涛翻滚的海面犹如千堆白雪。他们用高频电话、用对讲机拼命地呼叫,听筒里都是一片沉寂。雷达浅黄色的荧光屏上,“渤二”的亮点消失了,只有扫描线来回摆动……“渤二”已经沉没了!
当他们放缆和掉头时,拖轮已经漂离“渤二”2000米了。这时他们已经找不到“渤二”沉没的位置(8个半小时以后他们才找到“渤二”的位置。这是后话),当天的风向是东北,海水流向是东南,受难者大部分随着海流漂向东南了,而282拖轮却迎着风向寻找,所以他们看不到大部分遇难者,只从一个救生筏上救起两个人。这就是现今幸存的大班司钻王墨林和泥浆工阎学军。更可惜的是,他们竟没有发出“SOS”国际呼救信号,致使距离出事地点仅3里的大庆九号油轮也没有赶来抢救。如果这条救生条件比较好的船收到信号,一定会在20分钟之内赶到现场,这样将会有很多遇难者得救。蔺永志,这位无能的船长,原来是北海舰队的一名普通战士,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和必要的考核,就让他当了船长。这样的人,在平时还可以凑合应付工作,一到关键时刻就会贻误大事。
落海的人在海里忍受着寒冷,焦急地等待人们救援,然而,一切都使他们失望。
拖航中出现的情况是随时向海洋局值班室汇报的。然而局里是怎样做的呢
0点10分:配电盘起火,排水泵不起作用,局里没有采取措施。
1点钟:通风筒帽打掉,海水大量进入泵舱,局里没有采取措施。
3点钟:通风筒从根部打断,海水大量涌进,局里没有采取措施。
3点10分:“渤二”向局里连发三次呼救信号,局里还没有采取措施。
3点20分:吴连福用单边带电话机和局里通了最后一次话:“机舱进水严重,全船即将停电。”这时才通知在家里睡觉的局长们开会。会议从3点40分开到4点。
4点钟:第一条船才从港口驶出,到出事地点已经是上午9点30了。
7点30分:第一架直升飞机从陆地起飞。
遇难者求生的希望在领导机关迟钝的反应、缓慢的动作中,变成了失望,变成了怨恨,最后含恨而死。他们都是在焦急的等待中被活活地冻死的。
悲剧后的思考
天亮了,海面上一大片橘红色,这是漂浮着的受难者的遗体。他们都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风浪逐渐减弱,由咆哮变成哀鸣,像在为死者哭泣。
人们捞上了63具遗体,还有9人的遗体没有找到,被捞上的遗体有的紧缩着身躯,记下了寒冷的折磨;有的伤痕累累,记下了求生的挣扎;有的紧握着双拳,像在对官僚主义控诉;有的瞪着双眼,表示死不瞑目……
轮机长靳湘启的遗体是从一条翻了的小艇背上找到的,据幸存者王墨林回忆,当他落水以后,和王墨林爬上了一条底朝天的小艇,刺骨的寒风吹得他们直打哆嗦,不淹死,也得冻死。就在这时,波浪推过来一个救生筏,救生筏是橡胶的,筏体里充满了气体,浪有多高,筏有多高,不会像救生艇一样被浪打翻,筏上还有伞形的尼龙布棚,可以抵御寒风的袭击,王墨林说:“咱们上救生筏吧!”靳湘启说:“不,救生筏上容不了那么多人,我不去。”靳湘启,这位一个月前才填完入党志愿书的好同志,在这危难的时刻,把生的希望让给了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了自己。如果他当时跳上救生筏,他是不会死的。王墨林跳上了这个救生筏,又把阎学军拉了上去,他们幸存下来了。
刘学的遗体是从一条底朝天的救生艇下面找到的。他用一条绳子把自己的胳膊,拴在这条翻了的船上。平时,由于海上安全得不到保证,大家经常议论遇难以后怎么办。刘学总是说:“我就用绳子把自己拴上,免得老婆找不到尸体。”现在他尽到了一个队长应尽到的抢险责任以后,真的用绳子把自己拴上了。这些年来,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石油事业上了,家庭的重担,两个年幼儿女的教养,全部压在患有心脏病的妻子身上,他总感到有愧于妻子,但又总舍不得把精力放在小家庭上,生前没有体贴妻子,死后也要回到妻子身边,做一次最后的诀别。
26岁的修船厂电工范立全,准备元旦结婚。他和未婚妻经过几年的准备,把一切一切都准备好了。婚期只有一个月了,他们期待着这个甜蜜的日子。范立全出海时,未婚妻送到海边。临走时,范立全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要是想我,就到海里找我。”姑娘不解地问:“你说什么傻话!”这个天真的姑娘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们最后的诀别!范立全牺牲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把她的希望震得粉碎!她披头散发地跑到海边,伫立在料峭寒风之中,望着滔滔渤海,一遍又一遍地哭喊:“你在海里,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
悲剧,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悲剧啊!
这悲剧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造成的吗不,事实已经作了结论。
9个月以后,国务院《关于处理渤海二号事故的决定》中明确指出:“这是严重违章指挥造成的,我国石油工业史上最重大的责任事故。”“海洋石油勘探局,在接受石油部命令渤海二号紧急迁移井位的难以完成的任务以后,采取了违反拖航安全的错误做法。冒险降船、拖航,是造成这次不应有的惨痛事故的主要原因。”还说“渤海二号翻沉事故的发生,是由于石油部领导不按客观规律办事,不尊重科学,不重视安全生产,不重视职工的意见和历史教训造成的”。
这悲剧仅仅是石油部和海洋石油勘探局几名渎职者造成的吗当然,他们是有不可推卸的罪责的,但是,仅仅追究他们的责任并不能保证这样的悲剧今后不再重演。君不见,在这次悲剧中所表现出的用主观意志代替客观规律,用冒险蛮干代替科学态度,用专横武断代替民主作风的现象不是存在于各行各业吗那种造成权力的过分集中,职责不明,效率极低的经济体制不是还没有得到改革吗那些不学无术而又专横跋扈的官僚主义者不是还继续拿着国家的财产和工人的生命去“交学费”吗
悲剧使人肝胆欲裂。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悲痛上,那是悲剧的悲剧。悲剧是发现社会弊端的向导,愤恨应该变成改革弊端的决心。值得庆幸的是,人们已经把这一悲剧变成了根除悲剧根源的动力。今日的中国,科学和民主正在逐步代替迷信和专制;不合理的经济体制正在进行改革;干部队伍也开始要求知识化、专业化……尽管阻力重重,道路千回百折,而方向是不会变的。
一年以前,某些人企图把“丧事当成喜事办”,用歌颂“英雄”,追认“烈士”的手段来掩盖真相,从而逃避罪责。然而,七十二位亡灵不需要某些人虚伪地加在他们头上的桂冠,只希求人们珍惜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教训。9个月以后,国务院按照他们的愿望做了。我想七十二颗苦难的心会得到安慰吧!
七十二位阶级弟兄啊!请接受我这晚了一年多的祭奠,愿你们的忠魂在海上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