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竹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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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散文卷(10)

对于江永来说我是一个陌生的外省人,长久以来我都在暗自祈祷和期待有当地人创作出来的关于女书的文艺作品,但是我一直都在失望中希望着。然而对于女字来说,我不仅是一个男性的敬仰者,还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宣传者。这次十五年后的再访,至少使我更加增添了深入讲述女书故事的动力,因为我无需以功利性研究鼓动灵魂,而是要用一生的情思向更多的人们,表述我理解的那些女人,以及与那些女人生命息息相关的文字。那不是简单的与汉字不同的仅限于女性运用的妇女文字,不是简单的交际凝聚、倾诉苦情、教化传授、存储物化、习俗礼仪、表情达意的女性文字,而是涵盖着女人命运轨迹、深藏着女性秘密符号的奇特人类现象。在那条飘逸迷雾的潇水河,在那些古老神秘的闺阁,在野性的山林和山间,在不落夫家的习俗中,在行客女出嫁那几天的歌堂上,在供奉娘娘的神庙里,在一年四季丰富无比的女性节日里,在结拜姊妹的任何有关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仪式上,在每一个高兴或者不高兴的独自或者聚处的白天或黑夜……女书和女书物件,记录并传递着这些女人全部的酸甜苦辣和生活秘密。

谜一样的江永,谜一样的女字,谜一样拥有自己文字用私下存在的方式无需国王没有等级秩序的真正女儿国,谜一样难以解释然后自生自灭的人类奇迹……这就是江永,这就是女书。所以,用我的方式深入讲述女书故事是我的宏愿。

我的西部之行

Δ乌鲁木齐——辽阔西部的福祉

如果说在一定的高度人们看见的天宇阳光明朗,而真正的蓝天深如海洋,那么,当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的土地上,我们就可以立即感受到这里的阳光仿佛是一种高度的延续,放目所见的一切,同样是那一高度的再现。高度修整着我们平原人的思维,我约略觉到此行的意味了。

位于新疆中部的乌鲁木齐是一个多民族聚居、边塞风情浓郁的新兴工业城市。在大街上行走的人流里,维、回、汉、藏、哈各样相貌的人们平静着神色穿梭在他们各自的路上,与在中原内陆城市放目所见不同的是,我可以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置身在一个异域:不同种族的灵肉交揉在同一个空间,以一个世纪和更长的时空为已然纵横的历史,他们相处的姿态是这样的安详。用和睦相处是不足以描述我当时的感觉的,在乌鲁木齐的任何一个空间,不同姿色的人们仿佛一家人,他们的心没有距离,尽管在语言上本来就有天然的障碍,但他们用目光和手势来同构这亲如一家的共同氛围。这让我曾经想到巴别塔的意义似乎早已久远了。我不禁自问:什么是天下大同?什么是人类幸福?我眼见的情境难道不是人世间一切宗教旨意或道德规范刻骨铭心的一致追求么?怎么乌鲁木齐已经拥有了如此圣洁的福祉呢?

下午的活动中,我们拜会了乌鲁木齐市青少年宫。与这个城市市民的接触可以帮助我拉开历史的帷幕,因为我毕竟是第一次来到这辽阔的西部啊。只是一个几个人的聚会,却已是多民族的交流了。给我记忆深刻的是青少宫主任老扬,汉族人,普通话很标准,却洋溢着西域风骨。他从一开始就在努力地促成着什么,比如与维吾尔书记以及更多人的相处,比如介绍新疆的风俗人情,比如细心地告诉我们怎样品尝新疆的饮食,比如带我们去逛新疆有名的二道桥市场。老扬的父母都是当年的支边青年,和所有支边青年一样,因为年轻身心献给了新疆,后代当然也就定居在了空旷无际的大西北。我不能尽述这种必然的亲切感何以来得这么自然,我们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穿行时,老扬一直是热情满怀的,而且有问必答。在二道桥市场,我看到几乎每一个摊位都在摆买各式各样的刀,当然也有许许多多精美的工艺品和异域特色的衣饰,尤其是具有新疆风情的纪念品和食用品应有尽有。老扬说:这个市场很多年前就有了的,你可以从那些刀具听到历史的声音。他的话让我感觉到历史曾有的血腥!

乌鲁木齐市虽然与北京时间同步,但与中部相比在时差上却有两个小时。晚上8点半,我们才得以一起进餐。我不是要记录在那个酒店品尝到的手抓饭、手抓羊肉、烤全羊以及充满维族气息的吃吃喝喝,而是对当晚巧遇一个维族男孩的割礼宴席尤为震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隆重的割礼庆典仪式:偌大一个餐厅早已聚集了前来恭贺的亲友,酒店门廊处站立着仍在迎接的维族女子,她们美丽的神情让人惊叹!那个已经康复的维族男孩长得帅极了,真的如同天使一样在他漂亮的父母身边,懂事地用微笑看待每一个客人,包括我们这些来看热闹的异乡人。在我知道维族人把这当作一个男人的第一次婚礼时,我惊讶于这个民族对男性的无限景仰。这固然是历史的遗留,却让我感慨万端:在当今人类,如此重视割礼的地方恐怕不多了,但这种珍视血性的盛大礼仪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忽然想:汉族男人当中,一生不曾环割的实在太多。从纯粹生理学的角度来说,不行割礼的影响将直接触及身体和性情。至少必要的强悍与血性是少之又少的,委琐和低能与身体状况休戚相关!

我宁愿失眠。站在窗口,眼望着这个西域城市的灯火,我几乎没有思绪,只是满怀着与乌鲁木齐同样的安详,享受着这福地的无边温馨……

Δ天池——碧如翡翠的仙境

尽管我们的回族导游马萍一再提醒过我们上山之前要带上毛衣或棉衣,但我们是一群并没有习惯自然在咫尺之间就有反差的平原人,所以我们活该受到刺激与伤痛。不过我们终究是愉快的,迎着天山的风雪去看人间仙境,是祸?是福?

在我们的游车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开始变得寒冷的时候,马导所讲的神话传说同时也变得更加神秘。我知道,人类一切已经被开发的旅游胜地几乎没有不被人为地罩上神奇,所有那些多少显得有点牵强附会的美丽和凄婉,只是我们人对自然的无限崇拜,是我们对纯粹自然的摩顶,并用理性化的情感给所有的神灵增添与人类相近的故事,以此增加自然美景的惊艳。王母是娘娘,是女性,是母性,是美丽温柔善良的化身,是我们苦难生活的安慰。因为王母在天池洗浴过,所以天池的水是神圣的,是洁净的,是飘逸着她神圣的体温甚至体香的。西域人叫天池为瑶池!

寒风冷雨渐变为雪,到达天池时,周天寒彻起来,纷飞的雪花瞬间就把我们的视线铺成了白雪皑皑!这位于天山山脉东段的博格达雪峰北麓,顿时没有了边际,一切都在这突然的寒冷中惊慌失措。我所指的惊慌失措当然是说我们这些外来的旅人,我们没有在金秋十月见过大雪,就是在严冬季节也难在中部平原遇见这样疯狂的漫天雪花。尽管风如刀、雪如剑,但我内心的激动却是难以掩饰的。我兴奋地叫着,在天池的身旁我张开双臂,在天池温暖的水中我双手探摸着这上天赐予的洁净……我把马萍拥着,在写着天池的巨石旁,我们的合影是我对这个日子兴奋异常的纪念!

在天池的怀里,我有必要忽视风雪的侵蚀,尽力安静地去凝望天池的碧:是山间那些不死的树写给天池的美,是真正蓝天流泻的诗,是人心的善,是羊群的真,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挥动的手,是一切歌谣的乐……这翡翠般的碧啊,我一万年也不曾见过了,我甘愿陶醉,甘愿成为天池的鬼!

因为突来风雪,我没能看到雪山、冰川、森林、草地、高山湖泊交相辉映、层次分明的垂直自然景观,但在新疆这唯一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我领略到某种高处的圣洁美丽,高雅与低俗的分割果然是在于心性的抵达程度!不期而遇的风雪、不安静的漫天雪花,是不可能让我们这些偷窥风景的人真正获得什么的,她笑迎了我们,如新疆人的好客,但她同时也提醒了我们,如我这个回族小妹马萍。

下山的路上,马萍问:冷吧?这可是新疆啊……她的话意味深长!

Δ白杨树——心灵颤栗的丰碑

正是白杨树最后交代颜色的时节,在辽阔的戈壁、荒漠,在雪季沉重走来之前,挺拔高雅的白杨树以其万般富丽的色彩警醒着我们一切经过者的灵肉!

白杨树使我驻足,使我们驻足。

其实那富丽的色彩不过是绿色与黄色的错综交揉,但在宽广无垠的蓝天与辽远苍凉的荒漠之间,伟岸般的白杨是温暖的风景线,无论一棵还是一排,那高傲的姿态可以提携人类的灵魂,给予任何旅人以无边的宽慰。

白杨树是不平凡的,实在是不平凡的,决不是平凡的。中学时期读过的散文此时在心中回响,原来文学的积淀可以穿透任何时空,像甘泉从心地密密沁出,如同年幼的吸吮,因尝及甘甜而心生感动。

我不仅仅是激动了,也不仅仅是说不出话来。在黑色的石沙地,凝视着杏黄的白杨落叶,知道它们曾以向上的姿势回到地母的怀抱告慰大地新生的隐没,却依然片片仰面于西域的天空,我的手在接触的瞬间有点发抖。然后我要近端这样奇异的伟大,看由绿及黄的季节过度是怎样给我们的视野增添丰繁,那戏剧化的过程是自然的交响,于西部的风中,我听到无与伦比的庞大乐队演奏着使心灵难以自禁的颤栗!我可以热泪纵横啊,为你的丰姿,为你惊世骇俗的壮美,为你自破土伊始坚定的不平凡!

我是紧依着你聆听你的经历的:想象在沙漠风暴中,在漫长的风雪里,在无边无际的荒凉深处,你所遭受的苦难只有你自己知道。可你在一切旅人的心中是美的,因为你的庄严,你昂扬向上的毅力,你当然获得了敬畏。

惟独在你的身边留影的时候,我们几乎人人显得渺小。这前所未有的敬重神态,只有在大西北才会发生。白杨树是我感觉永恒的屏障,因为她本身就是永恒,富有绝对象征意义的永恒。与这些挺立在苍茫荒漠的普通树相比,我们能把永恒安插给什么东西才觉得有意义呢?

Δ水啊——生命存在的母亲

西行的日子里,自从看到坎儿井那密密流淌的清泉,我的心中便从此没有停过一种声音:水啊!

我想,水是不应该仅仅被叫做水的,我们必须饱含着感激的情怀,一种感恩戴德的情愫,就像受苦受难时情不自禁祷告必具的虔诚之心,以跪拜的神色,轻生唤道:水啊,水啊!

一路上我都在用目光探询西域的水源,想着那位我敬重的北方作家所有关于北方河流的叙述,留心着水啊给西北带来的生命奇迹以及相关的文明。

我在新疆可以时常听到天山是母亲的感叹,在甘肃可以同样听到祁连山是母亲的赞叹,然而无论是天山还是祁连山,我们真正需要遥望和感慨的是雪线以上被阳光亲昵的部分:那绵亘着的雪白和不息的冰清玉洁是庄严神圣的,那在严冬季节的远见卓识和在盛夏时节的无声滋润是饱含着慈母柔情的。在我们意识到生命之源并悄然放目的时候,我们可以准确地看到远处的雪山:看到我们的生命只有可能是从那里发生。

水啊!

在坎儿井,我伫立在“中国第一井”那块用树木拼接的牌子下,只有一只胳膊宽的小沟正在流淌着来自天山的雪水,那轻微流动的声音是我听到的最美丽动人的音乐,因为那是坎儿井丰繁的历史故事和无数的情感渐次变得清晰的写照。

联想到盛产葡萄的新疆以及能歌善舞丰姿绰约的新疆女子,我可以判定正是天山的雪让广袤的西域增添了无尽的美,并与那无尽的戈壁和荒漠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对照出天意的奖赏与严惩!但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鲜绿,有生命的地方,必有水啊!而且在这个多民族聚居的土地上,水源成为一种划分方式,一切河流都被赋予民族的亲切叫唤,在那极具民族特征的语言里,水的属性甚至沾染上民族的性格,即便是一个弯道一个壶口一个落差,民族的个性也在水的流动中一览无余。如果把眼睛安静地凝望在他们的目光中,我们可以听到水的流速。

还是雪,我却想到了黄河、长江以及我家乡的河流汉水。整个人类一切河流应该与雪相关,由此我们把雪比做圣洁是一种生命的本能,雪是神圣的,雪应当受到我们永远膜拜。我们既然经常把河流比做母亲,就该永远满怀感激,应当充满对天神的敬畏,自觉地跪拜着并修正自己的一切过失。

水啊。

看着黄河母亲像,看着这是一群孩子自觉的行为,在兰州古城的黄河边,母亲的雕像让我感动欲泪。那趴在母亲怀中的孩子是更像是天使而非华夏子孙,我宁愿相信那不是一种象征而是一种寓意,因为在母亲雕像的身后,浊浪滚滚的黄河始终是愤怒着的,那恨意是那样的清晰,叫人感到恐惧。到底我们做错了什么?怎么与源头那奇异而瑰丽的雪如此反差?

再联想到兰州城天空大气的污浊,我只能简单地去往好处想,因为这污浊并不是兰州人的过错,也许正是这万尘遮日的气象酿造出兰州甚至整个甘肃人的雄浑血性,那滂沱大气的豪杰之勇,同样是黄河的写照啊!

我并不愿意人云亦云地去说及环保。历史从来都是以地理空间为单元展开的,以水源为地域的民族可以在他们的土地恣意挥洒属于他们的自由,可以是挥霍也可以是省俭,但要每一个部落的首领都有远见和宽怀显然不合逻辑。只是当生的冲突渐趋明显的时候,水啊,不幸由掩藏突变成为明朗的主题,无论部落还是国王君主,他们的身后必定关系到一条河!这庸俗的例举是没有意义的,作为已经成为历史的尘封记忆,我只觉得水啊才是我们应当正经精神的唯一思考内容。

坎儿井有一个模型沙盘,让我们去看去想去听来自天山的山底水道。与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些矿井深道相比,这情形更让我由衷地感动,因为这是我们人对水的渴望,我们对苍天的索取是纯洁而自然的,不像那些矿井一类的索取,充满欲望和不纯!但这坎儿井的古老故事也让我感到焦虑和恐惧,因为很久以前,谁有钱能把天山的雪水引来谁就可以拥有大片的绿洲,依然是缺乏宽怀的占有和炫耀,人终究是可恶的多可爱的少。好在如今的新疆所有的绿洲为人民拥有着,我想新中国尽了她对民众的责任心。

水啊,我对你的思索是从天山祁连山的雪开始的,以至我对人间所有与雪相关的词汇都充满了好奇与敬重。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从此我可以安静地去尽我对水的敬仰之心了。

Δ月牙泉——鸣沙山中的圣母

在哑铃壮的甘肃西北部,有许多已是断垣残壁的古城遗址,玉门关、敦煌故城、河仓城、石包城、锁阳城……都已在数百年的风沙中销声匿迹,化作残留的灰土,偶尔提示着人们的记忆。我们没有去看那些已经荒凉的景象也许是正确的,与其去看远古文明的一砖一瓦或一沙一石,真不如看见自然给我们的恩赐:比如鸣沙山中的月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