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竹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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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散文卷(11)

这是十月,北方的早晨很冷,我们这些来自长江流域的汉子一抵鸣沙山,便立即脱掉鞋袜,赤裸着脚踏入沙里,顿时觉到了那种刺骨的冰冷。

这位于敦煌城南约五公里处的沙漠奇观,更引人兴趣的地方在于鸣沙山环抱着的月牙泉:外形酷似一弯新月的沙漠甘泉,安详地静卧在四周是沙漠山峦的深处,那澄清如镜、绵历古今的朗照乾坤,那沙不进泉、水不浊涸的甘冽水质,还有那圣母般慈祥娇美的容颜,让我只能以景仰之心远远地看着,我相信我在内心不断涌动着感激。

后来我们开始爬山,我们组成骆驼队去感受鸣沙山的雄伟壮丽。我们可以领略到鸣沙山的峰峦危峭和山脊如刀,尤其在乘沙急划时,确能听到或轻如丝竹或重若雷鸣的沙响声音。然而我却始终不能忘记我在看见月牙泉的那一瞬间心中升腾的感动,不能忘怀我对修筑在月牙泉旁边那些房屋的敌意。我总觉得,如此茫茫沙漠上的一汪清泉,原是上苍叫我们懂得珍惜的吉祥物。想象一下吧,在远古,在我们人类试图穿越沙漠的一切苦旅,天给这道甘泉,是要我们人类不要放弃,更不要因为没有水而失去活着的努力啊!

我留心听到这泉在古代被叫做沙井,后来被改叫药泉,至清代才叫月牙泉。让我顺便也把这环抱月牙泉的鸣沙山历来称呼罗列了吧:东汉叫沙角山,当地人叫神沙山,晋代称鸣沙山。我突然觉得几乎一切后来的取名都带有令人不可接受的庸俗,那种简单的象形取名其实明显带有统治阶级的个人倾向,假如鸣沙山就叫神沙山,难道不是更加符合这沙漠奇观的地理特征么?尤其是这神圣的泉水,一声沙井,足以道出它的地理要素!是的,我们的许多穿凿附会总是忽略了最早的词汇已经涵概的诸多本质。与沉默的土地相比,我们一些自以为是的发明反倒显得无知且无能。

星草含芒,水静印月。月牙泉,今生我无论是在怎样的沙漠里行走,只要我能穿越,我会铭记你给我们恩赐的清澈!

Δ戈壁湖——戈壁上的海市蜃楼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认定那也可以叫做海市蜃楼。

当汽车离开敦煌开往嘉峪关的途中穿越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时,我们的视线曾经自觉地望向汽车右方向的祁连山雪峰。这时有人惊呼一声:那是什么?是湖吗?

我们惊转眼睛,同时望向汽车的左方向。我们看到了什么?是湖吗?

是的,是湖,权且让我称之为“戈壁湖”吧。蓝蓝的天,蓝蓝的水,有湖上鸟在忽高忽低地盘旋,在湖水里微微拂动的水草告诉一切路过者湖里有鲜活的鱼儿。与近处的、脚下的黑色沙石相比,那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湖泊是那样富有生命的召唤力,让人精神振作,让人充满了急于到达的渴望。

也许正是因为这恍若眼前的千里湖水和这近乎伸手可及的湖光山色告诉给行人的是希望,这让人信心百倍的诱惑启动了荒漠旅人的潜能……事实上,终点一定是死亡,因为那并不是湖水,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湖光山色,那只是太阳在苍茫戈壁上的物理投影,或者说当我们干渴的身心需要水来继续我们的生命时,这虚幻的景象恰好迎合了我们的想象。这是残忍的,但在我们眼里它却那么美丽动人,如同睁大眼睛就能看清的梦魇!

那神奇的魔鬼般的幻境使我很长时间不能收回我的视线,我发现我似乎相信了那瑰丽奇绝的景象,甚至很想去接近那深蓝色的湖泊,真的捧起一束晶莹的水啜饮等候了一生的甘甜……它让我看得见,让我们所有的人惊诧,那么它好象存在着,是一个可以企及的目标,可以到达的方向。然而,正如我们不惜一切为之奋斗的事物,又何尝不如眼前的情景呢?

直到今天此时,也许往后随时,戈壁湖美丽动人的景象都会在我灵魂之中浮现……

Δ莫高窟——无数哀怜的目光

尽管我对敦煌莫高窟内心充满了敬意,但我却并不敢轻易叙写我当时的感想。我同样不可避免地心情沉重着,在观看石窟和展览之后,沉重的心情丝毫没能减缓,包括此刻一提到莫高窟,心如死石,仍然惆怅着莫名的恐慌和烦躁。

在我们的旅游车逼近莫高窟的那一瞬间,我的思维有种停顿的感觉,不清楚这令我不要思考的力量从何而来,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呼吸也在急促,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应着金碧辉煌下因趋近而显得更加遥远的莫高窟。

导游说了有关这两座山是两条古龙争斗不休的故事,我眼前惨白的阳光正斜刺在那一青一白的山身,如同两个熟睡的成年人,大有不愿醒来的长眠姿态,让我用一种关照的心情更加遏制住心跳,为的是不要吵醒这过于沉重的历史遗痕。

越是接近莫高窟,我的大脑越是空泛。我失去了思维,我头一次觉到了自己心思的贫弱和语言的贫乏,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憋得满脸通红。那见惯了世界各国各种惊讶之声的讲解员仪态自如,他的目光和声音显得高贵,这是我在亲身的游历中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仪态,他的声音在历经千年的洞窟回响,他手中的电筒不停地指示着我们的眼睛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他代表着自秦以来一千多年高者高达三十几米、小者小到十几厘米、多达735个洞窟、连接起来达六十华里的所有壁画对我们发言,他的所有言行让我们不断感到卑微!

佛教。千年的璀璨。前赴后继的执着。鲜明的时代颜色。女性化的期盼。飞天者反弹琵琶的丰姿。无数启迪人智慧和德行的故事如珠相串。当然还有那个被收藏着让人一见便生唾弃的王道士的照片,以及那些掠夺者丑恶的嘴脸。

我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不能思考。看着许多的游人也多沉默,我获得了某种安慰:在如此罗列了生之理性和死之感性的千年石窟,一个后来的生者可以不思维,我能做到屏声静气或者我们本能地做到恭敬听讲,已经可以了。而且这古老的辉煌究竟可以促动我们什么?这同样不需要我过虑啊!

我在以逃离般地快步离开莫高窟后,忽然想起一位散文家说到他曾经在敦煌的夕阳下长久不能整理白日对莫高窟见闻的情境,我觉得也许他同样不应该整理并写作成文,我甚至想在当今可能还没有谁能够真正写述敦煌莫高窟。君不见啦!在一切壁画的眼神中是如何地充满了对我们观者的哀怜,那贯通千年的各样色泽和各样手笔中,一样地融会着万千画者对后来者的哀怜,就是那个被悬置起来以便后人唾弃的王道士也同样未必愚蠢地睁大一双小眼睛哀怜地甚至嘲讽地看着我们,那些窃贼的喜悦眼神也是流露出某种哀怜……把一切描述敦煌莫高窟的文字搁在任何一个石窟门前,也许我们一样听得到历史的哀怜!

我是宁愿站在那条早已干涸的小河旁以身后挺拔的白扬为背景留影纪念的。我带着墨镜,这是我西行当中最好的一张照片。在我知道为了回避阳光的蒸发,白扬树叶夜间绿面向上而白天绿面向下时,我知道了我应该亲近的是树,我身后这值得我永远铭记的树……

Δ嘉峪关——目光最后的凝望

在嘉峪关城楼,我听到西去的声音苍凉地在四周回荡,而不远处的黑山似乎提醒着死亡正在袭来。然而关内的喧哗声几乎不曾间断过,那是古丝绸之路兴盛时期的过关之声,也是嘉峪关城内将士守城的操练之声。在西出的关口,我们可以仿照我们敬佩的先人拿到一张关照,我们步出那已经被车轮碾得十分深奥的厚重青石板,放眼望去,尽为荒凉。

这里不仅仅是万里长城的最西终点,也不仅仅是古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作为天下雄关,嘉峪关更是我们面西辽望的一个情结所在。

除了惊叹这雄关的建筑奇迹,除了用心听取已是远古的声音,我在嘉峪关最深的收获在于心中不断翻动的柔情,如山泉密流。果然我听到导游讲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双正在热恋的青年因很少有时间和机会见面,他们其实每天都会带团上来嘉峪关,于是,以天下雄关紧闭的门缝为邮箱,投放他们对恋人的相思之情。

如此伟大之地却有这样细腻的柔情始终存在着,当我俯身在“击石鸣燕”旁,真的学着古代村妇击石“呼唤夫君”时,心中的柔情空前如潮啊!

骄阳下的嘉峪关城楼每一寸城墙都显得那么清纯神圣,置身在城墙之内,那种自内心扩散的安全感,到底是古人用心血和智慧给我们砌筑的,那种被怀抱的自由意识使人幸福。稍后在悬壁长城回首嘉峪关,我的心里很快就冒出“关内是家乡”的念头。

那个下午,我一直坐在悬壁长城上,看关内关外无边的秋色,那不可描述也难以描述的秋色再次让我感到自觉丰盛的语汇实在苍白……我希望有机会在深夜独处嘉峪关,我想听到远古的一切声音,以辉映我在内心不断滋长的苍凉和一样无边的柔情。

爱在爱中满足

纪伯伦曾经写过这样著名的诗句: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爱不据有,爱也不被据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听起来这好像是信奉上帝者内心永远敬畏的铭言,至少也是那些心有敬仰者灵魂深处的信念,但对于许多普通人,亦即几乎没有任何信仰的人来说,应该同样具有启发和指引的意义。道理十分简单,爱既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生命意义的提升。

爱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在我们忽然强烈感到需要爱的时候,当然容易想起爱也特别渴望爱,但是当我们处在寻常的甚至慵懒的人生状态时,也很容易忘记爱或者忽略爱。换句话说,可以一辈子过极为简单朴素寻常世俗的生活,但除了身心本能的要求外,至少应该把爱融入身心使爱成为心灵和行动的导引。其实,爱的汉字形成很有意思,爱字的正中间有一个心字。爱在心中。心中有爱,可以使我们欢悦地享受人生旅程。如果忽略或者忘记爱,我们就会生出很多抱怨,很多磨难,终究得不偿失以至有负天恩。

我们的身边有不少这样的朋友:在个人生命显得春光明媚的时候,没有忘记那些需要帮助的苦难的生命,在给予帮助后丝毫不认为那是献出爱心,尤其不期望所谓回报。也有不少这样的朋友:他们的人生之旅并不风光,但始终没有忘记对人微笑,在必要的时候对那些并不相识的人们伸出援手甚至解囊相助,同样不求回报。——这就是爱在爱中满足。假如人类社会充满这种爱,人间甚比天堂。看来,我们还要为爱自觉努力。

纪伯伦还有值得我们铭记的诗句: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的心中,却要说我在上帝的心里。

那些水里影象

A

那个午后,我的曾祖父母荡着一条渔船,船舱里躲着我一生少言寡语的祖父,还有我身为童养媳的个子娇小的祖母。日本人的舰艇在刁汊湖横冲直闯,机关枪随时对着某条渔船一通扫射:杀戮是日本民族那个时候的主题。我的曾祖父被日本人乱枪杀灭,倒在刁汊湖水里。曾祖母伸手去拉他时看见水里的曾祖父圆睁双眼,沉入刁汊湖。祖母给我讲述这个细节的时候,没有眼泪。日本人登上我曾祖辈的渔船,用三八大盖枪口指着我祖父的脑袋。我的曾祖母哀求道:我们家的命根子,他是我们家惟一的命根子啊。日本人把我的祖父扔进湖水。祖父一口气憋了多久?他在水里游到远处芦苇密集的地方留下命根,保住性命也就是保住了一个家族,直到我后来上了大学,祖父才在安详中离开人世。

B

水与我生命一直密切关联。洪水给了我太多太多惶恐。童年的记忆里全是洪水。铺天盖地的洪水,逃荒落难的灾民。灾难在午后发生。我坐在屋后,肯定在读书,一本无论什么书只要捧在手上就能入神的书。午后,听到人们大声哭喊:水来了,水来了!这三个字是我童年常生惊恐的旋律。我已经习惯了看洪水从远处咆哮而来,它一直是铺天盖地总在试图席卷人间。它淹不死我。我找到一只很大的木盆,坐进去,任凭急剧上升的水位把我推向何处。有祖父祖母居住的那个高台,有父母亲的呼喊,我不会被洪水带走,更不会被永远淹没。有他们在,再大的洪水我也不怕,不会有生命危险。

C

洪水一旦包围了我们,我们就会很久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父亲在船头撒网打鱼,我在船尾荡起双桨。有一次父亲捕获了一条重达几十公斤的大鱼,像一头小猪。那是我至今见过的用撒网捕获的最大的鱼,沉重到差点把我和父亲都颠翻到洪水里。回家后赶紧呼唤邻居帮忙弄上岸,再用菜刀分送给邻居们吃。也是在洪水里,我在船尾荡桨,二叔在船头捕蛇。洪水时候蛇多,二叔捕获很多蛇,邻居们一起在水边架一口很大的锅,撑船前来的邻居共享那很大一锅蛇肉蛇汤。我第一次学会游泳就是荡桨送父亲他们到村子前面不远的水中丛林洗澡。大人们叫我父亲把我丢进水里。父亲怕吓坏我,把我抱进水里,在他的手心里,我熟悉了水之后逐渐游离他的双手。生活在湖区得首先学会踩水,因为踩水也是一种劳作,可以踩藕,可以捕鱼,可以过河的时候不打湿衣物。于是我最先学会的就是踩水。

D

即便是菜园子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沟,也可能深到2米甚至3米。那个名叫进的小伙伴是我生命里的救星,是恩人。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不小心掉进一条小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了,总之无法浮出水面,喝了很多水。是进把我救出来的。然后他们把我放在一块土堆上面,强迫我吐出很多污水。紧接着,在我们回到村口时,一条巨大的青蛇冲我而来,还是那个名叫进的小伙伴,一棍子将冲出来的青蛇拦住并乱棍打死它。我在惊慌失措中发现小伙伴们每人手上都有一根木棍,唯独我没有拿。那个午后,我回家被母亲紧紧搂抱在怀里。此后很多年母亲都带我去小伙伴家感恩,持续到小伙伴全家搬离我们三房台村。

E

从一清早开始父亲拒绝任何前来理发的村邻,专心给我理发。父亲是个手艺人,主要以理发谋生。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父亲是自豪的。他把我的形象在那个早上整理得很令他满意。早饭后母亲在船尾荡桨,我在船头看那个飘渺的方向:母亲带我去相亲。同样的水路,后来发生了我二姑出嫁的细节,再后来我写了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荒地》,写的就是这条水路和浩淼的芦苇。两岸是无尽的荒地和芦苇,一路是茫茫水域和宽阔天际。那个名叫翠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肤色清爽,眼睛有神,温和地看着我。我没有跟她玩到一起。但我们双方的父母从那天起成了亲戚。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由父亲带领去退亲。我到底还是没有跟家住水边的翠生活到一起,但两家父母一直都是亲戚。我父亲一直喊她父亲是哥哥。那条水路绝对无限漫长,后来成了陆路,我一直不敢轻易去往,虽然不再为了那个翠,虽然我的姑祖母和二姑都居住在那个名叫丁家湾的水边。

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