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日是豁湖的孩子们报名上学的日子。豁湖小学用不着像其他灾区那样搭棚设校,前面说过,如果不是分洪调蓄,1998年的特大洪水是拿豁湖人没办法的。何莲芝校长在向小学的6名老师开会时这样动员道:“老师们,加上今年的新生名单,这学期学校一共有学生157人,我再三请求大家,不能缺一个孩子,该上学的,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弄来上学。今年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们也只能来个特殊办法,凡是没有钱缴学费的孩子,可以让他们一律缓缴。反正我肯定带头不拿工资,按今年这个情况啊,民办老师未必有工资拿,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给你们补上的。”
林瓷插话说:“校长,我表个态,我的工资用来置办教学用品。”陈雁红也说:“全校就我和林老师是公办老师,我的工资也用来置办教学用品。”
何校长感动地说:“那就感谢林老师陈老师了。有你们这样的好思想,再大的困难我们也有信心克服了。你们也只先垫着,开学以后我会想办法的。再有呢,我想可能大多数学生买不起新书了,那就要辛苦老师们在黑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抄。条件再苦,想让孩子们上好学,总有办法可想。总之一条,豁湖不许出现不上学的,就算是个死命令吧。”
正是在何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会的时候,陈厚祥支书苍老着一张黑脸走进了豁湖小学。陈支书来了,老师们起身让座。老支书这些天正在为村里许多不听话的渔民一天到晚上访闹事头疼,哪有工夫坐下说话,摆摆手说:“我就不坐了,何校长,你带个人去一趟乡教育组,说是领救灾物质呢。”
老支书送来的这个消息让豁湖小学的老师们好一阵激动。新书?多少新书呢?作业本?多少作业本呢?铅笔?多少铅笔呢?书包?多少书包呢?对即将领到的救灾物资,老师们激动地憧憬着,甚至议论了怎样分发。
何莲芝当时就带着林瓷急急忙忙赶往乡政府。乡教育组的徐组长很吃惊:“你们一人拿一根扁担来干什么?还带那么长的麻绳?你们来干什么的?不是来捆绑我的吧?”
何莲芝尴尬地一笑:“领救灾物资呀?”
徐组长明白了,笑着说:“东西又不多,就一个书包,用不着扁担麻绳。”
林瓷问:“徐组长,您没有搞错吧?救灾物资呀,怎会只一个书包?”
徐组长严肃地说:“你们要知道,一个书包,也能代表党和政府对灾区人民的慰问。我们认为豁湖确实受灾了,但目前上级怎样判断灾情,还没有定性。县教委是在通盘考虑全县各乡受灾情况后下发的,分给我们的救灾物资本来就不多,教育组决定给你们一个书包,也是经过了慎重研究的。何校长,你签个字吧。再有,何校长,我希望你严肃认真地把这个书包送到受灾学生的手上。”
何莲芝问:“一百多个受灾学生,我送给哪个?”
徐组长问:“这么说,还不如不要哦?”
林瓷赶紧拉了拉何校长的衣服。何校长说:“我没说不要,我签字吧。”
那是一个普通的书包,旧的。可以想象是哪一个城里孩子流着热泪在母亲的陪伴下捐赠出来,然后辗转千里到达豁湖乡教育组的。书包被何莲芝领了拿在手中,她和林瓷一路无言。俩人走在汪洋一片的豁湖子堤上,泪水长流。何校长家的30亩鱼池淹了,林瓷家的7万元投入化成了泡影。她们在开学的日子里,排除掉灾难给予的心灵打击,一心一意想着开学上课的事情,却没想到只领回一个救济书包。并不是她们想依赖什么,只是在如此遭灾的时刻这样的事实一下子难以接受。
傍晚时分,夕阳凄切地照耀着豁湖。
老师们都把目光集中到领回的书包上。
何莲芝说:“私下里说吧,我不想把这个书包发到学生手中,分给哪个孩子好呢?现在哪个孩子都想有个书包。可是不分又不行,徐组长说了,这个书包代表着党和政府对灾区人民的慰问。我们要是瞒着不分下去,将来的帽子不好戴的。只希望灾情问题早点定性,入冬以前可能还有什么救济物资分下来。养鱼不比养别的,没有三年五载,翻不了身,往后的苦日子,不是一天二天。我把话扯远了,说近的吧,这个书包分不分?怎么分?给哪个孩子?我听一听老师们的想法。陈老师,你先说?”
陈雁红说:“最好给一年级新生吧,一是孩子刚上学,本来就想有个新书包;二是今年这样遭灾,好多家长只怕要推迟孩子的上学时间,用一个书包刺激一下,兴许对保证上学率有用。不过,您说不分也可以,我没意见的。”
林瓷接着说道:“不,要发下去。我赞成雁红说的,可以给第一个来报名的新生,也可以在一个月内进行新生评比,用奖品的形式奖给优秀新生。”
老师们最后都赞同了林瓷的说法。何校长说:“好吧,那就这样定了,给一年级新生。我委托林老师对新生家庭情况摸个底,还是以救济为主吧,不搞什么奖品,救灾就是救灾,哪家灾情最重,困难最大,这个救济书包就送给谁。”
林瓷当然要问:“怎么要我摸底呢?您亲自做这个工作不是更好一些吗?”
何校长说:“你是公办老师,不论是群众看你,还是你看群众,我相信闲话自然要少一些。”老师们都点头说:“何校长说的有道理。”
林瓷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但愿我不把事情弄复杂,不要因为一个救济书包出什么事情。”
何莲芝摇摇头说:“不会不会,你放心好了。”
起初不光何莲芝认为不会有事,其他老师包括林瓷本人在内,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遗憾地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许多孩子都想要,尤其在听说那个书包是上级政府发放下来的救灾物资以后,天真的孩子们视它为某种荣誉,受灾的家长们也把它当作遭灾最重的标志。可豁湖毕竟是开闸放水,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所以绝对没有发生淹死人的事情,绝大多数家庭除了生产上的损失以外,并没有出现洪水冲毁一切的惨祸。应该是大多数小学生并不那样急切地需要这么一个救济书包,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七
书包是何校长亲自送给一个新生的,新生名叫林强,是洪湖渔民林茂才的儿子。从姓名可以看出,林茂才是林有才一姓的堂弟,都是在当初何莲芝的劝说下由林有才带头从洪湖迁徙来的。
感到这个问题有点不对头的是陈敬道。那个下午,阳光火辣辣地铺在豁湖。陈敬道跛着腿,拎了几条在湖里捡的又腥又臭的草鱼,上堤时迎面看见了侄儿子陈作人。陈敬道大声喊道:“作人,你个狗日的,公安局还没抓你走哇?”陈作人一笑:“叔叔,我又没犯法。有些犯了法的人还逍遥法外着呢,你说是不是?”陈敬道说:“你狗日的,你说哪个呢?你是想找死吧你?你过来,帮我把鱼拎着,我们叔侄俩个,钞一大碗鱼渣下酒怎样?味放重一些?”陈作人说:“好哇,就怕你喝不赢我。”陈敬道说:“你狗日的敢跟我比酒?你还嫩得一点!”
豁湖陈姓人酒量较大,随便拉一个姓陈的坐上酒席,喝掉一斤两斤大约不难。所以那个下午陈家叔侄二人饮酒照旧论坛不论斤。一坛子酒下了一大半,陈作人猛地想起了林瓷,问:“叔叔,你觉得林瓷怎么样?”陈敬道问:“林有才的姑娘?不怎么样,林有才养的东西能怎么样?就那个样。”
陈作人绝对不希望有人败坏心中偶像,说:“林瓷是你的姨侄姑娘,你怎么这样说她呢?照我看啦,全豁湖、全县、全省,只有一个林瓷。”陈敬道眯眼看了一下侄儿子,问:“你是想搞她吧?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我赌你搞不到她,肯定了。”喝酒多了就昏头,舌长舌短说着下流话,不分长幼,越说越有劲,越说越下流。豁湖人都有这个毛病。
陈作人短着舌头打着酒嗝说:“叔哇,我听说,林瓷把一个救济书包,送给了洪湖人林茂才的儿子了,你知道这事不?”
陈敬道问:“你说什么?什么救济书包?”
陈作人复述了一遍。陈敬道皱紧眉头猛地摇摇脑袋,说:“怎么不把救济书包分给本地人,分给洪湖人干什么?是我老婆决定的?还是你爸爸决定的?一群吃里扒外的废物!”陈作人吼道:“叔叔!你骂婶娘可以,你骂我爸爸,他可是书记,你敢骂他?你再骂?再骂我就一碗拍死你!”
酒喝到这个份上,就算白喝了。陈敬道吼叫:“给老子滚!狗日的,滚出去!”陈作人起身时摇摇晃晃,说:“你不让我睡一觉醒酒哇?洪水还没退走,我要是淹死了,谁负责?你能负责呀?”陈敬道说:“淹死你就好了,老子负个狗屁的则,狗日的。”
这顿酒让陈敬道在何莲芝回家以后无端滋事以狗胆,也为陈作人果真倒在洪水里见到林瓷以契机。
稍后,何莲芝校长放学回家来了。她一进门就看见丈夫趴在酒桌上打呼噜。陈敬道闻声陡醒,红着一双眼睛大声问:“你说,那个书包怎么回事?”何莲芝反问:“你在说什么?哪个书包?”陈敬道说:“这种大事,你瞒着老子干什么?洪湖人林茂才真的受灾最严重吗?我豁湖本地就没有一家比林茂才更惨的吗?你当个鸡巴小学校长有什么权力把救济书包分给外乡人!不就是有个狗日的林有才吗?老子瞧不起他,老子跟他瞧不起我一样地瞧不起他!你去把那个书包要回来!你今天不去洪湖人那里把书包要回来,老子一菜刀剁了你个婊子养的!”
何莲芝不是第一次被丈夫辱骂,也不是第一次遭遇丈夫酒后闹事。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一切都在含忍中度过,既习惯了,也麻木了,或者说早已冷漠了。她不知道这次将与从前不同,也没去细想陈敬道骨子里究竟含有怎样的怨气。当她试图像从前那样什么话也不说地收拾桌上碗筷时,陈敬道倏地站起来打了何莲芝一耳光,说:“你是不是跟他搞过了?这样向着你们洪湖人?”
何莲芝手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颊,仇恨地盯住陈敬道的眼睛,说:“你听着,凡是我们学校的事情,你没有资格管。你要是再敢动手打人,我上法院告你去!”
“呀哈!呀哈!”陈敬道大声呼喊着,手撑椅子再次扑向何莲芝,一把揪住何莲芝的头发,大声说:“老子是你男人,老子不管谁管?男人打老婆,法院又能把老子怎样!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何莲芝不得不拼命挣脱陈敬道的纠缠,退到屋门口站定,恨恨地说:“陈敬道,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不知道疼爱自己的女人,好歹我是一个小学校长,你欺负我等于在败坏豁湖小学校长的形象。是你不中用,这么多年,我既没偷人养汉,又没有嫌弃过你。我求你不要这样对待我,好歹我是一个老师,是豁湖孩子们心中的校长,你知道吗?”说着,何莲芝哭了。
陈敬道愣了几秒钟,喘着粗气问:“那好,那你告诉我,那个书包是怎么回事?凭什么要分到洪湖人林茂才的名下?”
何莲芝忍住哭泣,态度强硬地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事情,我再强调一次,学校的事情,你没有资格管!”
陈敬道说:“好,老子去叫一个人来管你!”跛腿的陈敬道决定去喊堂哥陈厚祥支书。他没有想到把陈厚祥拖进来会把一件小事弄复杂,他也不可能去动这种脑筋。
在陈敬道去找陈厚祥支书的时候,他的堂侄陈作人醉酒以后不慎倒在湖水中了。不过豁湖里的水已不再是前几天碧波荡漾的绿水,而是自幸福闸泄来经豁湖泵站放进来的茫茫洪水了。陈作人因酒起色心,他朝着与回家相反的路向洪湖人千亩湖的方向走去,他自己也弄不清走那个方向去干什么。那几天,整个豁湖的死鱼一片一片的,臭气熏天。除了豁湖围堤有路可走以外,其余隔渠或支堤都变成了羊肠小道,滔天洪水把几天前还是碧色茫茫的豁湖淹成了一片泽国。走羊肠小道形同走钢丝,不保持绝对的平衡是不行的。醉酒后的陈作人稍有一个闪失,就摔在了前往洪湖人千亩湖的子堤下。就是倒进洪水中了,他仍然没有清醒,如此涉及生死存亡的处境,丝毫没有让他醒神。
放学走在回家路上的小学生们由林瓷老师带队接近了子堤。那个救济书包此刻就背在洪湖人林茂才的儿子林强的身上,林强还小,由林瓷老师牵着他的小手。是林强首先发现一片烂鱼里有一个人头的。林强大声叫道:“林老师,看那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陈作人,他的头浮在一堆烂鱼当中,可见他虽然身处洪水,但身下只是一片浅滩。林瓷赶紧脱了鞋袜,命令同学们站在子堤上不要动,自己下湖把陈作人拖到堤边,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游手好闲的陈作人突然睁开眼睛,呆望着天空片刻,然后才倏地坐直身子,说:“这是怎么回事?谁个把我丢在湖里的?我的天,我喝醉了,我在水里睡了一觉没死呀?我的天哈!”
林瓷和小学生们都忍不住笑了。身背救济书包的新生林强说:“是我第一个看见你的。”林瓷说:“要不是他看见,再过一会儿,你也成臭鱼。”小学生们又一阵哄笑。
陈作人把注意力集中到林强身上的书包,说:“喂!你身上背的是那个救济书包吧?你趁早还给老师,小心出人命呢。”林瓷说:“陈作人,请你不要这样对孩子说话,这个救济书包是学校反复研究了决定送给林强同学的。你这个人,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同学们,走。”
陈作人望着林瓷领着小学生们向湖心走去,突然大声喊道:“林瓷!”
陈作人望见林瓷刚才由于下水而打湿了裙子的背影心里一动,就这么狂喊了一声。林瓷站住,怕陈作人再说粗话伤及学生,叫小学生们彼此照应着向前走,自己立足站住后,大声问:“你有什么事?”陈作人等小学生们走远了一些,说:“你看我分析的都兑现了吧?豁湖惨了吧?现在我又要提醒你一件事情呢,我叔叔陈敬道好像要生气,真的为这个救济书包的事。”林瓷问:“怎么了?不是还有你爸爸厚祥支书吗?未必他连支书都不怕?真要有什么事情,那就麻烦你在你爸爸面前帮忙言语几句。”陈作人说:“那算我帮谁个的忙呢?”林瓷知道他要想说什么,说:“帮我林瓷的忙吧。”陈作人一笑,说:“那好,那你要答应让我喜欢你。”林瓷说:“你这个人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说完转身去追赶已经走远了的小学生们,不再搭理陈作人。
陈作人望着裙子湿在背后的林瓷,想着她雪白的内裤,立即想入非非。“都开学了,我的计划还没有实现。”他自言自语着。他站起身,吹一声口哨,看一眼北河汹涌的洪水,一路上想着怎样才能让林瓷喜欢上他。
八
其实豁湖村党支部书记陈厚祥可以对着陈敬道恶吼几句:“你胡闹个什么?学校分一个救济书包关你屁事?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不但不支持你老婆的工作,反倒给她添乱,你这不是在惹人笑话么?”他也可以郑重其事地对何莲芝说:“莲芝呀,这个救济书包分下去了也就算了。往后要记住,凡是你感到棘手的事情,你一定要依靠党,依靠村支部的力量。由党支部来出面解决问题,你不也就少一些麻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