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豁湖是以陈姓人为主的,陈姓家族在豁湖拥有绝对的血缘凝聚力,由血缘而生地缘,在他们眼里,整个豁湖似乎只该姓陈,豁湖姓陈是天经地义的。在洪湖人林有才为首的一个承包养殖湖面的村落形成以后,豁湖本土人坚定不移地称他们为洪湖人千亩湖,把迁来的方位和承包的面积用6个字概括了,这种概括本身就是强调了洪湖人是豁湖人心中的异族。豁湖人颇以为骄傲地认为他们不过是在洪湖活不下去了,才来豁湖讨生存的。这就像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我们的籍贯是取自我们的父亲的,并不是根据自己所生或所住的地方,而是和姓一般继承着,那是血缘,所以我们可以说籍贯只是血缘的空间投影。亲密的血缘关系限制着若干社会活动,最主要的是冲突和竞争;亲属是自己人,从一个根本上长出来的枝条,原则上是应当痛痒相关,有无相通的。而且亲密的共同生活中各人互相依赖的地方是多方面和长期的,因之在授受之间无法一笔一笔地清算往回。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依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地拖欠着未了的人情。不久前北大教授王思斌先生也曾说过:现在农村家族势力又有复兴,家族的法则,不是中国政府认定的正规法则,它是一个亲情连带的东西,甚至包括宗法因素在起作用。
陈厚祥在豁湖一带的人情世故中,无论他的应酬多么有节有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以家族长者加村支部书记的双重身份出现,仿佛他是豁湖的灵魂和中心。
胸中郁积了许多莫名怨气的陈敬道跛着腿找到陈厚祥时,烧酒胀红了陈敬道的嘴脸。他大声说:“厚祥哥!找你有重要的事解决!”他不知道那几天陈厚祥心里乱糟糟的。陈厚祥的日子在1998年9月非常难过:一,乡党委书记严肃地通过电话对陈厚祥说,豁湖村以林有才、林茂才为首的一群渔民,最近频繁到县政府门口搞示威游行,他们还扬言说要去省城,书记说你陈厚祥当了一辈子的支书难道连这点事情都阻拦不住么?二,在豁湖启闸泄洪以前,县里说好了以豁湖受灾定性,但很快县里说分洪当夜豁湖发生的割网事件是一起严重的犯罪行为,那么县里可以不承认这样定性。何况按国家《防洪法》规定,泄洪调蓄,可以减税方式补偿损失,赔偿损失一事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舍小家保大家,舍弃局部利益保障大局利益,豁湖背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三,头几天县里答应豁湖村每人每天半斤大米、2两食油、1斤蜂窝煤,先开始保证了半个月,接下来就只有大米,不发食油和烧煤了,那么豁湖村绝大多数家庭面临怎样过冬怎样活下去的问题。四,一级一级压下来说,必须尽快恢复生产、重建家园,要想尽一切办法开展生产自救。但是养鱼不比其他,从水花到才片最后到大鱼,没有三年,鱼是长不成形的。不说千家万户总共投入到鱼池的几千万元没有了,眼下连吃饭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又哪来钱买新鱼苗?一斤鱼苗平价3元,必须150斤也就是至少450元钱才能满足一亩田的养殖,10亩就得4500元,像林有才他们的养殖有上百亩,光鱼苗钱就是4万5千元,不被债主讨上门来把人打死都算好的,还哪敢再找人借债?五,最让人心烦地是,不断有渔民自发上访,矛盾越闹越大,县里有关部门原来答应紧急拨款20万元钱给豁湖解燃眉之急用的,结果由于豁湖村渔民上访惹得上级一层一层不高兴,现在决定不拨了。县里有领导建议说,你们去说服银贷倾斜吧,不料银行说县长又不是行长呢,都倾斜那还了得。县里又说,我们号召有关单位支持,不料有关单位说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更需要我们的支持。县里最后说你们再等等,看社会力量能给予一些什么样的援助,结果只援助了一个救济书包而已。县里无可奈何地说想办法让群众自筹,群众们说收鱼的贩子变成人贩子,或许还有点办法。上有压力,下有怨气,老支书的日子不可能好过。
“什么重要的事?”陈厚祥对陈敬道说,“要是你家里的事,你不跟我说,我现在没心思。要是集体的事,你不许喊哥,要喊陈支书。”
“那好,陈支书,何莲芝这个婆娘,凭什么要把县里发下来的救济书包单单送给洪湖人林茂才的名下呢?这么重要的大事,她经过你陈支书同意吗?”
“没有。”
“好,问题来了不是?我就不信他林茂才受的灾,有我们这边旺才家的大?”
陈厚祥说:“我知道有这件事,不过我没想到莲芝会是这样处理。林茂才?怎么会决定把书包分给他的名下呢?这次闹事,林茂才闹得最凶,我怀疑是林有才背后操纵的。不过,这只是我私下里说说,你不要把我的话传说出去了。走吧,我去跟莲芝说说。”
等到陈作人赶回家时,他的父亲已经动身去了陈敬道家。假如陈作人提前半个小时赶回家,兴许还有希望可以化解一场矛盾。他在门口用井水冲净身子,换一身干净衣服后才不慌不忙地往陈敬道家走去。
陈厚祥支书摘掉头上的草帽走进屋来,他习惯于先听后说,并不像有的农村干部以势压人。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何校长对救济书包发放前后经过的复述以后,终于开口发话了:“莲芝,按道理,过去了的事情就应该让它过去,我也应该尊重你这个一校之长的决定。但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你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不是一般的错误,是非常错误。我给你摆几条道理你就明白了。第一,不要小看了这个救济书包,它是上级领导对我们豁湖村遭受了百年一遇特大洪灾的定性,或者说,它代表了党和人民政府对我们的关心和慰问。第二,你虽然是小学校长,但你一不是支委二不是党员,你应该清楚你是没有权力决定救灾物质发放的。第三,林茂才是这连续几次上访闹事的人当中最凶的一个,我历来反对把洪湖人当异乡人看,你也知道我对洪湖是有革命感情的,要不我不会把你介绍到豁湖来。但事实上呢?洪湖人千亩湖那边,也就是你老家那边来的这群人,这些时他们连续上访闹事,给我们整个豁湖带来的灾害远比泄洪调蓄淹掉的损失大!现在上级可能不会给豁湖的受灾定性,那意味着我们什么救灾物资也都没有了!包括救灾款项和扶助政策都与豁湖无关!!我一再劝过他们,不起作用,简直就像一帮顽固不化的害群之马!”
何莲芝辩解道:“当时我们决定发放那个救济书包的时候,没有发生这些事。”
陈敬道说:“支书说话,你张开耳朵听好!”
陈厚祥横了一眼陈敬道,说:“我叫你说话了吗?”再转向何莲芝,说:“你们现在可能还不太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我们豁湖本地人与洪湖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书包的事,有可能成为导火线。我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一点也不想看到在压力和怨气都很大的现在,发生任何不幸的事件。我心里有没有压力?不仅有,而且最大!我心里有没有怨气?不光有,而且怨气冲天!我关在门里对自家人说,作为党的干部,共产党培养了我陈厚祥大半辈子,我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上访闹事会给别人一种民怨沸腾的印象,任何一个当官的都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我觉得知书达礼的林有才是非常清晰这一点的,但他偏就在幕后搞策划,让我这张老脸在上级领导面前过不去,在群众当中失去了威信。干脆这样吧,你随便扯个什么理由,把那个书包收上来,不发放了。”
何莲芝一惊:“怎么能这样?”
陈敬道一吼:“怎么不行?!”
陈厚祥说:“敬道!我叫你说话了吗?!”老支书发脾气了。老支书一发脾气,老脸就会红得像竖起的鸡冠,而且双唇不停抖动。
这时,陈作人要紧不慢地进来了。他一进屋见老头子在生气,吐掉烟屁股,说:“我说老人家,您不会是为那个书包的事生气吧?”
陈厚祥很少正眼看儿子,那是因为他多年养就的威严唯有在儿子面前呈现不出来的缘故。陈厚祥瞟一眼他,说:“这里没你的事。”陈作人偏要坐下,给陈敬道递了一支烟,自己也漫悠悠地吸燃一支,说:“叔哇,看来你是先一步扇了阴风点了鬼火,不就是一个救济书包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惹得老头子这样大动肝火?老人家,我说算了吧,真的,你又不是小学校长,管那么细干什么?再说,我婶娘把任务委派给林瓷,要怪也只能怪林瓷。我说,书包已经发放下去了,没必要追究。”
陈厚祥说:“你懂个屁!”
陈敬道也说:“就是,你懂个屁!”
陈作人腾地站起,说:“我看我懂的一定比你们多得多!一个救济书包算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上纲上线吗?老人家,你以为豁湖的灾难就跟你没有关系啊?是谁在春播动员大会上吹牛叫人家加大投资的?上面不给北河对岸分洪,偏给豁湖分洪,谁像个乌龟一样躲着不反抗一声?再说远一点,谁去把洪湖人叫来豁湖搞千亩承包的?谁老跟洪湖人千亩湖过不去?陈姓哪个人没有责任?开闸放水那夜,姓陈的又是哪个先把六号七号闸大网割破的?人家姓林的怎么就不能以牙还牙割了陈姓的网呢?敬道叔,有胆子割网害人家,你就该有胆子去自首!我说老人家,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这个支部书记跑哪里去了?你现在发火有什么用?我看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想办法调解两边的矛盾,不要为一个鸡巴书包大动肝火了。说得轻巧,收回那个书包。你收了那个书包,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你们肯定不相信的,不信你们就走着看吧!”陈作人说完拔腿就走,似乎懒得跟父辈们坐在一起说话。
老支书冲着儿子的背影骂道:“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懂个屁!”再转身对何莲芝说:“莲芝,你听我的,先把书包收上来再说。”何莲芝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陈敬道心里很高兴了,认为自己总算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对林姓人报复了,说:“赶紧照厚祥哥说的去办吧。”老支书盯一眼陈敬道,说:“你幸灾乐祸个什么?你也小心一点,你以为割网的事情会不了了之啊?不说你是罪魁祸首,起码也是个祸根。我看刚才作人的话有点道理,你最好到派出所自首去吧你,迟早你是跑不脱的。唉!你们这些人啦,不把我活活气死是不会罢休的!”说完,背剪着双手离去。
九
由于四个泵站开闸放水,北河的洪水以长达18个小时的超大流量扑入豁湖,使得豁湖绝大多数养殖区现在苍茫一片。又由于豁湖陈姓与洪湖林姓的不融,在开闸放水时相互割网,整个豁湖养殖区的鱼差不多跑光,没跑的鱼也因水位高于各家鱼塘的护坝而交混不清了。豁湖必然出现空前的混乱。
但荷花是有着惊人的生长力的,荷花在成熟的季节不因水涨而死,相反它迎水上升,以其固有的倔强冲破浑浊头顶太阳,鲜艳依然。
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宁静了。林瓷想念父亲,她知道父亲是到省城上访去了,她为父亲担心。夜已经很深了,豁湖的青蛙恢复了往日的蛙鸣,但在林瓷听来,是那么孤单,那么凄凉。她睡不着,就在一张纸上默写古诗《涉江采芙蓉》。她写着: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刚写着,何莲芝校长敲门进来了。
坐下后,何校长说:“小瓷,你看当初我们都没有考虑那么多,看来我们还是缺乏经验。我反复从两个极端想过这个问题,一是就这样算了,看豁湖本地人能把我何莲芝怎样,毕竟我还是一校之长吧,是陈家的媳妇吧?二是把书包收回来,但我们洪湖这边的人会怎样看呢?应该谅解啊,毕竟我是洪湖的姑娘,娘家人能不支持我的工作?”
林瓷觉得自己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说话。
何校长问:“我是来跟你商量的,你谈谈你的意见?”林瓷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何校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林瓷想了想,说:“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又没招惹他们!当初不是陈支书通知我们去乡教育组领那个救济书包的吗?怎么当时不告诉我们领回来以后必须交给村支部去发放?再说,我们属教育组管,又不属村支部管,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冲着这个书包来的嘛。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复杂?既然已经发放下去了,是对是错,关他们什么事?实在觉得我们的处理有问题,也应该由县教委来解决这个问题,还轮不到他们管吧?”何校长说:“话是这么说,真要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也好了,问题是,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呢。”林瓷说:“不理他们,看他们能怎样!”何校长说:“小瓷,你尽说傻话呢,怎么能不理他们,毕竟他们也是地方党组织,是党在基层的领导。要不这样,你先把书包收上来?”林瓷冲动地站起来说:“要收您去收,我才不管呢。”
何莲芝见劝说没用,说:“那就只好由我去做工作了。小瓷,好久不见你爸爸的人了,他在哪里?”林瓷一脸茫然地说:“我不清楚。”“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告诉我。”何莲芝像个母亲一样地问着。林瓷犹豫了一下,声音哽咽着说:“爸爸和茂才叔他们到省里上访,今天是第三天了,说真的,我担心爸爸他们。姨妈,爸爸临走的时候说,要是上访没有结果,他不会很快回豁湖的,爸爸说他要想办法弄钱去,过年他回老家向人借钱的时候答应过别人,今年一定还钱的。鱼塘都淹光了,鱼跑完了,我们家今年拿什么钱还?爸爸能想什么办法弄钱?要是爸爸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姨妈?”林瓷哭出了声。
何莲芝摇摇头说:“上访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豁湖的问题关键出在割网。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你姨叔他们,还有茂才他们几个人,都会被抓走的。”说着,何莲芝的眼泪也顺颊流下:“都怪我,怪我当初不该把老家的人介绍到这里来搞承包养殖的,我真是该死啊。”林瓷起身拿一条毛巾给她,问:“姨妈,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问,爸爸对您究竟是怎么回事?”何莲芝苦笑了一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你爸爸到我们家相亲,你爸爸看上的是我,可媒婆说的是我姐姐。我知道你爸爸喜欢的是我,可怜你妈妈直到九一年龙卷风死了还不知道。不过小瓷啊,我和你爸爸这些年什么事也没有,只在心里有,你也知道你爸爸是个会体贴人的好男人,知书达理,忠厚勤快,亏了他这些年对你是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呢。唉,弄成这样,都怪我啊,我像个丧门星,害得老家的人这样遭殃。”她放声大哭,林瓷赶紧安慰道:“姨妈,您也不是故意的,您当初是为了林家的人好啊?”话没说完,林瓷一双大眼又是泪如雨下了。
何莲芝校长是在当夜打着手电到林茂才家把林强的书包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