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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说卷(37)

小兰索性站起来,屁股靠在桌边,小兰笑了笑:“我们是媒人做媒,不是谈恋爱。”

丙昆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他一口饭菜含着不嚼动,并且语音模糊地说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喜欢加怀?”

小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她的眼珠乱转了半天也许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曾经吻过她抱过她抚摩过她的大黑,小兰说:“农村嘛,喜欢不喜欢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爸爸是不是支书,家里有没有楼房。”

丙昆听了这话比较满意,把含在口里的饭菜尽情咀嚼的时候脸上还泛出无限笑容。可是转身打算去厨房添饭时,丙昆这个老东西忽然明白女儿小兰的话中还另外有话。

丙昆的独眼泛着蓝光。

小兰忧郁地咬着嘴角低着头。

丙昆火道:“你好像是说老子在害你?”

小兰不吱声。

丙昆更加恼火地拿着空碗一步跨进小兰的房中,更大声音说:“说!你是不是恨你老子在害你?”

小兰抬起头来。

小兰十分平静。

小兰说:“是的,爸爸。”

丙昆的惊:“什么?!”他用力把大碗一下子拍碎在桌上,他骂道:“小婆娘,这还了得!你的心还野得很呢!在我们村,谁还能跟你比,找到昌茂支书这样的好婆家?!”

小兰有点紧张起来,她细心地瞥了一眼父亲那只拍碗的手,父亲的手在流血。小兰的声音充满关切:“爸爸,血!”

丙昆这才看见自己手指上在滴血。男人都这样,男人在发火的时候更加害怕女人的温柔与善良会影响他威严的发挥,男人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往更反的方向走。丙昆扬起他那只流血的手掌又是一声“啪!”掼在小兰白嫩嫩的脸上。五指印和血迹使得小兰的半边脸支离破碎。

小兰迅速地捂住自己火辣辣生疼的脸颊。

但她不哭。

她的眼泪含着,她疼,可她绝不会哭。

丙昆说:“老子是为了谁?啊?你说老子是为了谁?老子在外面忍气吞声,在人前低三下四,心里打着咚咚鼓还要在有些人面前装一副一点不在乎的样子,为谁呀?啊?”

老东西说着说着声音哽咽。

这时候小兰的大弟弟毛财回来取东西,他看见这一幕以后,进房对着父亲几乎就要挥动拳头了:“你当我们还是小时候由你拳打脚踢?有本事你去找大奎打架,拿小兰出什么气?你打人民教师是要坐穿牢底的,你懂不懂?”

丙昆的这一耳光,把小兰打醒了。小兰,你在那一晚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哭了很久,你失魂落魄,你一度以为可以从此强咽心中的苦涩打算沉寂的心在难圆的梦境里变得春汛四涨。你说你在那一晚久久地想我。你几乎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你在那个五月阳光的清晨以备课为由差点把你写给我的长信写成一本厚厚的日记。可惜你没有把你的信寄给我或是留给我。

小兰在阳光普照的那个早晨去学校上课。她与往日一样。

但从此,小兰就没有回来。

甚至我有点疲于去重复那些肮脏的争地之战。就在小兰踏着五月清晨的阳光去学校的路上时,我的大奎伯正指挥着我的二弟开着一台手扶拖拉机一路上摇摇晃晃。后来我的二弟向我追忆道:“小兰姐当时也许把我看成是你,眼睛里全是怨气。”

大奎伯和二弟驾着拖拉机是准备去新分的荒地犁田的。他们来到芦苇尖正在努力冒绿的荒地时,大部分已被划分完毕的芦苇地早已不复存在,黑色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肥沃无比的气息。

也许这一切确实是命。是命中注定。是命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清早丙昆的预感就不好,丙昆拿起铁锹与镰刀准备下田之前,还特意留神小兰的神态。丙昆见小兰态度从容地去上了班,心里些许有点放心了。接着他来到他新分的荒地。他已是提前好几天把荒地犁了,今天是去做后几条田埂的。他快要走到荒地时,毛财和三财远远地向荒地这边走来。

田埂,是一个值得永远研究的东西。

田埂很神秘。

丙昆一眼就发现他家新做的几条田埂一串望过去全被拖拉机压得稀烂。

而不远处,正是大奎跟在拖拉机后十分投入地犁地。

不消说得,是大奎。

不管大奎是否故意,反正是他。

他完全可以绕道而走。

我相信当时满心预感不好的丙昆叔立时把铺在大地的阳光看成了流淌的鲜血,他很想尽力控制住自己,但他完全是身不由己不由自主他脑袋一胀就听到一个声音叫他去剁掉大奎的腿。他拿起锹,生平还是第一次主动向大奎出击,他一生似乎受够了大奎对他的凌辱,他以为他忍气吞声一辈子迟早一天是要还击一次的比如今天今天他拿起铁锹时他的独眼中只有甜甜咸咸的血而没有铺展在荒地上的灿烂阳光。

隆隆的拖拉机声给丙昆制造了一个机会。

丙昆冲过去时,有几个在田里忙活的人还大声喊着大奎伯的名字。可是大奎伯在一种半醉的状态中一边干活一边还哼着一曲极为下流的《十八摸》,他沉浸在他自己制造的淫秽的气氛里对丙昆咬牙切齿握着锹冲来毫无知觉。

我的二弟听到了。

二弟回过头来时,已经晚了。

丙昆准确无误地一锹劈在大奎的小腿肚上。

丙昆听见阳光中自己长长地叹气声。

大奎倒在荒地上。《十八摸》淫邪的小调在他的麻痴痴的感觉中驱之不散。

写到这里我的眼里泛动着泪水。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什么缘故我的那些憨厚朴实的乡亲会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滋生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念头。这个世上,大约是不会有人甘心认输的。

那一年的秋天,我利用国庆节的时间回了一趟老家,那时我已经是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我不负众望,尤其没有辜负小兰的厚望,我把我自己熬成一把瘦骨终于熬出了头。我来到金黄一片的荒地时,心里冰凉。

芦苇荡已经完全不复存在。这是一片无比肥沃的土地,凡在这块地上种有稻谷的农户,没有一家花一分钱买肥给予农田投资。而且我进村后听说:与其他田地不一样,荒地上长出的秧苗又粗又大又高,绝不长虫,既不旱也不涝,我听后感觉到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里似乎饱含着别的什么不可知的东西。这种完全不用投资农药、化肥、柴油、人力的播种,令村民们整整一年狂喜万分。

但我已是跛腿的大奎伯以似乎并不乐观的口吻说:“鸡巴!这不是好现象!”

这确实有点反常。我在和大奎伯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的时候,表示了我的看法。

“也不是什么反常。芦苇是几干净的东西呢!听老人说,过去有人把柴山开一片荒地,丢什么长什么,不用人管。但是第二年不行,第二年荒地就要害人的。”大奎伯说。

我不相信大伯的话。我相信这片肥沃的土地至少在10年内要比其他任何一块地收成好。但我却对这片荒地金黄金黄的长势感到惶惶不安。

仅仅喝了几口酒,我的大伯就不怎么在动杯子了。我说:“大伯,怎么不喝了?”

大伯叹了一口气。大伯你在叹气的那一瞬间我才注意到了你的苍老。你苍老的容颜上再也看不到曾经有过的红色,而且你脸颊消瘦,你不停嚅动的嘴唇仿佛你有很多的话压在心底。

大奎伯说:“我早都不喝了,有半年了。那天要不是喝多了,丙昆他绝不能把我砸倒,我要不喝多了,丙昆他一辈子也莫想砸着我。我不喝酒了,喝酒一点鸡巴意思都没得。今天要不是你回了,要不是陪你,我闻都不闻了。”

大奎伯冷冷地看着窗外。

外面仅仅是灰蒙蒙的天。

至少我已经懂得了在某种环境下确实可以养育某种根深蒂固的冥顽不化。我坐在那片由芦苇荡改作荒地又改作稻田的金色田野的一角,我在那儿陷入一种痛心疾首的沉思,我束手无策,我也许一辈子也将对我的乡邻束手无策。我的身旁是一根很细很细的芦苇,它长在田埂上,似乎要超过金黄稻子的上空,但它一切的努力反倒使它变得更加瘦弱,它唯一的风姿就在于他居然有这份耐心长了这么高,以此似乎灵魂性地象征着它的所有同辈曾经在这儿生长过茁壮过茂盛过。

我吸着烟。

黄昏正在迫近。

我很想念小兰。

我几乎将那一晚在冰凉的月光下的一幕一滴不漏地回忆着咀嚼着,心里便一阵一阵发酸。我没有流泪,我有一种直觉:小兰不会死。也许这是这根尚还生长着的芦苇给我的暗示。小兰只是跑了,跑到哪儿去了是她自己的一种选择,并且是她对于生的选择,她不会选择死。凭着这种执着的预感,我甚至对小兰产生了发自内心的羡慕。

从即将西沉的夕阳中这时候走来了一个人。

是丙昆叔。

我心里顿时滋生要看一看他的笑话的恶毒念头。

我给他递了一支烟。

像所有电影中对农民描绘的那样丙昆在吸我递给他的烟时不是捏着日是握着,握烟竿那样握,样子十分愚顽。

我问:“还是没找到小兰?”

丙昆一笑:“找个屁?有么找头?死了,她迟早还是个死。活了,在哪儿活一个样。女人嘛,跟人睡,跟人生伢,跟人侍侯,就完了。”

我说:“你做不成外爹,还不能和支书结亲家了。”

丙昆淡淡一笑:“大黑,你有意要笑话我啊?”

我说:“不是的。”

丙昆就看看夕阳,摇了摇头。

他摇头的姿势充分说明他此刻心有万般的无奈。他的独眼在夕阳的余辉中闪动着几分伤感。

“大黑。”

“啊?”

丙昆蹲在田埂上。我与他之间相隔着那根细细的芦苇。

他看着我。

他看着我时,那颗老得眼皮耷拉的独眼居然隐现出几分慈祥。我当时对他滋生了好感。人就是这样,人总是容易被别人温柔的声音与温柔的眼神感染。但我很清醒。我清醒的是小兰的离家出走是他第一手造成的。

丙昆说:“你相信不相信她还活着?”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似乎不想说实话。于是我摇了摇头。

丙昆说:“你错了。我相信她还活着。”

我问:“凭什么?”

丙昆说:“她如果死,就会死给我们看。”

我觉得他十分可笑。

如果小兰会死给你看她就不会在听我讲述过那个麻雀的故事以后还要与我那么投入地相爱,如果她要死给你们看她就不会毫不畏惧地不留一点痕迹。但她没死,你的感觉居然与我一样。

“我知道小兰喜欢你。”

“什么?”

“我知道小兰喜欢你。”

丙昆又看着我。

太阳已经彻底地掉下去了。夕阳的余辉映在天空,仿佛芦苇花飘动的先前的那一片浩荡的湖水。

“你想说什么呢?”

“将来万一你碰到了小兰,你可不可以娶她?啊?”

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嫌,我抽身没入一片树林时,回头看见丙昆还在那跟瘦弱的芦苇旁抱头蹲着。

秋色已经很深。

第二年,家乡闹了水灾。连同那片肥沃荒地在内的所有水田,基本颗粒无收。虽然没有出现外出逃荒或饿死的惨景,但对于我还很贫穷又很愚顽的乡村来说,不啻是更深地陷入了一种难以拨脚的泥沼。有老人说这都是开荒得罪了神。年轻人却说都是那些鸡巴干部把修闸的钱喝了酒。当然,这两种说法都不怎么令人相信。

我只是奇怪在那样的渍水下在荒地居然奇迹般长出了好几片芦苇。并且长得很高,当水涝过去以后,我的故乡居然又有漫天的雪花飘飞了,那是芦苇花向灿烂的天空奉献的梦,一种不死的梦,一种暗示人类重新选择的梦。

那年我几乎没有回家,我一直在想办法找小兰,可我一直找不到她。

不知道她究竟会在哪里。

残局

对于我们包大哥的突然死亡,一时间里影视中心有过很多猜测、想象、议论、推断,总之说什么话的都有。包大哥名叫包茂生,平常大家都喊他老包,是影视中心办公室主任。老包死后,我们大家才彻底知道,包茂生原来是一个中国象棋迷。有人费力猜测包家一定与我们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棋王方绍钦是莫逆之交,有人甚至大胆想象包茂生的父亲与地方棋王方绍钦一道闯荡过江湖。被载过入中国象棋史册的方绍钦这些江湖棋人名弛弈林而贫困缠身,他们寻桔有路却辟谷无术,最后被迫走上那条以摆棋为生的江湖棋人道路上去。回到我们的话题,包大哥的死跟中国象棋能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前在九峰山摄影基地局处级干部“三讲”第二阶段会议期间,包大哥观棋时多过嘴,并且是忍不住多了嘴。我们新来的广播事业局局长和影视中心党委书记晚饭后下了一盘象棋,其实那是帅局长和车书记增进感情的私下之局。下到残局阶段,在一旁沏茶续水的包茂生忍不住多了嘴,说,这叫乌龙吐珠。他的话音未落,帅局长抬眼望了他一下。车哲书记看也不看包茂生,挥挥手说,老包老包,这里没你的事。包茂生憨憨地一笑,退下之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个字,炮。喜爱中国象棋的人都知道,我们帅局长和车书记这盘棋已经下到含炮兵守炮卒士的残局。通常只能是下出和棋。局长与下属之间偶尔下下象棋,下成和棋是最好不过了。但包茂生那临出门时的一声“炮”,提醒了执黑的帅局长,不久黑将捉死红炮,改和棋为胜棋。无论是谁,赢了棋总是要忍不住心情放松脸上挂笑的。帅局长有一点激动,他拍拍车哲的肩,笑着说,你的手下有高人,那个老包是干什么的?车哲说,办公室主任。帅局长让车哲把包茂生叫进来,问他对江湖棋局的看法。包茂生有点诚惶诚恐,老实说道:我哪里敢在局长面前班门弄斧?车书记一旁命令道,老包,帅局长叫你说你就只管说。包茂生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说,江湖棋局是往日江湖棋人用来谋生的手段,其实内涵深奥,变化莫测,就是高手也难得解透,何况只是玩一玩的人?江湖残局,总有一个容易引人上当的圈套,就跟这局棋当中红方误走出炮,黑将6退1捉死红炮,红炮是因为中了圈套啊。车哲见帅局长面有喜色,连声说,老包,想不到你还真是一个暗藏的高手。而帅局长则改微笑为大笑,他用手指点着棋盘,精精简简地说了三个字:有意思。

但时隔不久,在“三讲”还未进入最后的整改阶段前,我们包大哥包茂生在他住宅区内的大街上被人活活打死了。这其中究竟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蹊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