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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说卷(38)

剧作家麻树人没能参加包大哥的葬礼,因为那段时间他中风正在住院治疗。表面看来麻树人应该属于车哲书记的得力亲信。但麻编剧心中自有一个方向盘。唉,好好一个人,怎样会被人打死呢?我想他该不会是变相自杀吧?最近听说美国社会就有不少人采用一种新的死亡方式找死,叫什么蓝色自杀?报上说,美国人拿一把枪对准迎面而来的警车,警察下车叫放下武器,再自卫还击,乱枪扫射一通。被警察打死的人,手上只有一把假手枪。我们包大哥是不是受这种死亡方式的启发呢?只可惜一个又老实又肯干的好人就这么死了,唉!麻编剧是在影视中心发工资那天说这番话的,出语很现伤感。聚在一起说话的,还有导演向梅、审计科长李进兵、工会主席李玲兵等人,都是车哲一条线上的人,和包茂生在世时相处得融洽一些。向梅参加过包大哥的葬礼,此刻大家又议起他,忍不住红了眼眶,说,追悼会上,包大哥只是像睡着了一样,嘴角还挂着一丝徽笑。而工会主席李玲兵比较习惯抱怨,说,现在也是,开个追悼会,还不许念悼词,前后总共不到5分钟,叫人哭都没有时间呀,我还想叫大家凑点份子,追悼会一开完,人影都不见一个了,包大哥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往后怎么过?男人一死,家没个主,跟塌了天是一个样的。这不是包大哥不在了我还埋怨他,平时那样老实的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凭什么要上街跟人打架?真是糊涂!麻编剧接着说,是啊,这好像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好好的,怎么会死?老实本份的人,怎么会想到跟人打架?这不符合老包的性格嘛。不过这其中是什么东西促成他这样去做呢?恰好我那段时间身体很不舒服,具体的原因我一点也分析不出。你们当中有谁知道一点吗?向梅和李玲兵都摇摇头,连李进兵也用力摇了摇头。

人都死了,还议论这些有什么用?当然我们也不能想象,若是人死之后连这些似乎没用的议论都没有,那就更不近人情了。影视中心的办公室在局办公大楼的第18层,厕所就在麻编剧他们办公间的隔壁。车哲书记上完厕所,洗手之后一边甩着双手,一边走进办公间,咳嗽几声后望着他的亲信们,说,你们最好再不要议论老包了。书记发了话,麻编剧他们顿时纷纷点头。显然这是领导与他的亲信之间经久形成的默契,而且是通过一瞬间的心领神会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

与此同时,另一间办公室里则聚集了艺术中心主任朱未木的一些亲信。和上面那伙人相比,财务科科长雷杰要比麻树人深藏得多也狠毒得多。财务科长雷杰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这不仅因为他长得白净形象温柔,也不仅由于他谈吐轻细衣着清秀,而且还因他外号叫做“雷姨娘”。生活中像雷杰这样男身女相的人不多见,比如影视中心几十号人也就只他一个。这几十号人拿他当个宝开开心,自然成了经常的事。中心的人都记得雷杰在包茂生的葬礼上哭得像个泪人儿,准确地说他哭得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妇人,而且用早已备好的喷过香水的真丝手绢拭泪,身子一扭一扭,给人腰身软、哭声轻、情义真的强烈印象。因此,有这样一个人物担当影视中心财务科长,近20年来,朱未木怎么看他?近5年来,车哲怎么看他?尤其是,办公室主任老包是怎么与他相处的?人家都在领了这个月的工资,都要对老包的突然死亡发表感慨时,雷杰表面上在拨弄算盘,心里却在用心听。这其中说话较多的是摄制部主任冯贵,因为他的年纪比老包大,平日与老包相处也挺好。冯贵说,局里现在也是不像话,包茂生的女儿包蓉还在医大念书,局里怎么也得贴补一点抚恤金,成全包蓉大学毕业嘛。我听说子女过了18岁局里就不管,怎么能这样毫无人情味呢?老包也是,有什么东西想不通?死能解决什么问题,死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那还要我们这些人活着干什么?照我说,死其实是一种逃避,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是胆怯、懦弱!这段时间我反复想,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亡?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还是怎么了,反正我觉得老包的死,让人莫名其妙。也就是在冯主任说这番话时,一旁财务科副科长鲍晓颖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老包和鲍晓颖之间应该有什么故事,否则连日来她不会这样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气。老包死前的一个夜晚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没有多说就挂断了。鲍晓颖一直不相信包大哥的死跟他那个夜晚打给她的电话有关,她甚至想老实人发起火来像一头犟牛,说不定是真的惹恼了那些街头小流氓,人家失手把他打死的。尽管老包在世时习惯了让别人说包茂生喜欢鲍晓颖的笑话,但当事人鲍晓颖最清楚包大哥从来没有过越轨的行为。鲍晓颖不便说什么,只是叹气。在单位叹,回家也叹,显然是把积压在心中的对老包的缅怀变作了气息,希望包大哥在天有灵听得见。站在窗前看远方的女导演项静知道一些内情,因为前不久她跟朱未木主任去过一趟北京,在北上列车的软卧车厢里,她听朱主任讲了一些事,不过她不肯相信包大哥的死,会跟朱主任有什么关系,个子小小的项静是那种娇小柔弱的女性,平日对艺术中心的人物是非并不关心,但对包茂生的突然死亡还是感到惊诧的。所以她收回视线,转身接了冯贵的话,说,的确有点莫名其妙,最起码是他本人并不想死啊,老婆多年没有工作,孩子又在念大学,他不可能忘记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

一个电话打断了他们刚刚开始的议论。雷杰接电话,喂,谁呀?哦,朱主任您好,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我这就给您送上去?什么?嗯,嗯。嗯嗯。好的,好的,我一定转告,这就转告。您还有事吗?那好,再见,拜拜。放下电话以后的雷杰抚了一下眼镜,对鲍晓颖和另一位出纳说,朱主任报销的钱呢?给我,我送上去。7千吧?好,我这就送上去。哦,对了,朱主任刚才在电话里叫我跟你们说,希望你们大家再不要议论包大哥的死,公开场合不要议论,私下也不要议论。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包大哥人都死了,议论不起作用。再说了,死的人当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你们要把朱主任的话听进去。

包茂生的死如果很简单,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包大哥是被车书记带上九蜂山的,但怎么会要他去负责会议的后勤?是帅局长的意思,还是车书记的建议?老包不知道。车哲书记带老包上山之前对他说,老包,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老包问是什么机会。车书记说,局里三讲会议在九峰山基地开,我跟局里说了,叫你去负责一下后勤。老包不懂这是什么机会,问了,车书记进一步说,你看你,总不能一辈子到死只是一个老科长吧?帅局长爱下象棋,我叫你去,不光跟帅局长见面多,还能见识组织部的领导。老包自以为这才听懂车哲的意思,摇摇头说,富贵由命,我去老老实实管一下后勤,还能称职。车书记后来也摇摇头,说你难怪命不好的,只有这个命嘛。

我们包大哥有点像一团海绵,真的像吸水一样能把所有看见的听到的都容纳在内心,所以也就沉甸甸的。近20年来,包茂生由一个剧务干起,到剧务主任、制片、办公室主任,一般说大家有什么心里话可以不对别人讲但都要向包大哥倾诉。由此我们似乎就有理由推断,包大哥知道的事情不是一般的多,而是很多很多。包茂生的死,与他知道的事情太多有什么因果关系么?

九峰山是由于那九座山峰得名的。远看九峰山,像一只拥有九个大头的巨鸟,张皇失措地栖息在广袤的大平原。俯瞰九峰山,又像一匹九个大头的战马,乱作一团地搅结在大地。虽然说九是个大数是个吉数,但无论远看还是俯瞰,九峰山都不能给人吉祥的感觉。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啊,这是包大哥他们第一次到九峰山摄制基地发出的感叹。并且那一年从北京广播学院分来的女大学生项静还讲过一个故事说成吉思汗当年统一中国,依靠的是一鸟九身而非一身九鸟。事实上,自从局里把九峰山当作摄制基地以来,凡在这里制作的电视节目,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电视文艺专题,没有一个不失败。尤其近十年,影视中心每况愈下,是大气候的原因?是小环境的影响?总之与九峰山多少有点关系。当然这是包茂生个人的看法,有一点客观唯心主义的偏狭。一个50多岁的老科长、20多年的老党员,在这样一个初夏时节感叹“三讲”不该选在九峰山,说不清他究竟怎么想的。

是非客观存在,尽将我们每个人自觉不自觉信奉着人生在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包茂生有天上午到山下采购,没想到会遇土甄妮。甄妮原名不叫甄妮,叫甄花兰。这个真名是有一次审计科长到九峰山开会闲扯问出来的,李进兵在闲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方面有他独特的方法和用心。李进兵曾经对包茂生说,包大哥,朱主任睡过的那个女孩,真名是花兰。包大哥只是嘿嘿一笑,不发表任何一声看法。现在包茂生挑了一大担菜,已经路过发廊门前了,甄妮从发廊里奔出来,用力呼喊:包大哥包大哥!包茂生只得换肩转身,说,甄妮是你呀。名叫甄妮的发廊妹,衣着巳是盛夏的样子,说,你们几时上山来的?是来拍戏?还是开会?朱主任来了吗?你把担子卸下来嘛,进屋洗个头啵?免费为你洗,进来啵包大哥?哎呀,你卸下担子好不好?你要怕事不捶背好不好?来来坐下,包大哥,是喝红茶还是喝绿茶?菊花茶也有的。好久不见你们了,究竟是来拍戏还是来开会?

憨厚老实的男人虽然容易遭人摆布或者欺负,但也有时颇遭女性信任或者喜欢。包大哥偶尔也来一点小幽默,这是最引动鲍晓颖发笑的一个方面。他坐下后说,你管我们是来拍戏还是开会?是开会,你该不会关心国家大事吧?甄妮你离我远一点,是你的手洗,还是你的胸脯洗?你把我老家伙弄激动了,那我可就亏血本了。甄妮你真行啊,九峰山下开发廓,省城里头当陪舞,阵地战游击战被你占全了,你现在只怕成了千万富婆了。还是你们有办法,城里搞严打,你们就回到山里根据地,乡下搞严查,你们又杀回城里开辟新战场。依我看,谁都拿你们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给包大哥洗了头,甄妮拈了一支芙蓉王,给他燃上香烟,脸上始终充满艳丽的笑容。甄妮说,包大哥说得我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哪知道我们这样的女孩子,经常半夜里坐在床上哭呢。包茂生问,是人都有犯愁的事,如今哪一行当都不容易。甄妮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没有了,有点像下雨的天气一下子阴云翻滚。甄妮说大哥,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来开什么会?包茂生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不跟你谈我们开会的事情。甄妮也不生气,笑了笑,指指茶几说,我订了报纸,关心电视关心报纸,等于关心我们自己。包茂生严肃地点点头,说那是的那是的,现在确实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多。甄妮低着头,说,大哥,你们开这样严肃的会议,局里大人小小的干部一定都来了,搞不好省里会派来大干部,你说,我趁这个机会告你们朱主任,起不起作用?包茂生当然要问甄妮为什么要告朱未木。甄妮说你们中心朱主任诱奸过我一次,强奸过我一次,还有次是骗奸,有两次我都怀了孕,是他给钱我堕的胎,就连我的这个名字都是他给取的,他说花兰这个名字土气,我父母把我叫甄花兰,原先我觉得挺好的。第一次,你们中心到九峰山来拍戏,朱主任是那个戏的导演,他们到山下选群众演员,朱导演一眼看中了我。那时候的甄花兰还是一个不晓事务的黄花闺女,朱导演说我长得像一个香港明星,其实我哪里像,一点都不像,朱导演叫我改一个艺名,还说在艺术行当里的人都有什么艺名。那部戏,包大哥你是剧务主任,你知道戏里头有一个妓院,朱导要我演一个妓女。那一年我母亲病得很重,只差一口气就去见阎王了,家里早就欠下一屁股债。20集的戏,朱导说演完了有不少钱。我心想管它呢,演戏嘛,不都是假的吗?又不真的让我当妓女。说实话我还真的不会演,不知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头一次我穿了旗袍当着众人的面演戏,哪像个妓女?比良家妇女还良家妇女呢。朱导在拍戏现场脾气很坏,用扩音器臭骂了我一通。我急得哭,心想演戏不学是没法演的。那个晚上,朱导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对白天当众骂我表示了道歉,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教我如何揣摩角色。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觉得朱主任也许是我命里出现的恩人,他的普通话那么好听,他的目光那么温和,他的一双手那么柔软,在我那个不懂事的年龄里,他弄了我一通宵,我连骨头都松了断了。第二次是在北京。第三次是在他的家里,我喝醉了酒。两次怀孕,都是他给的钱要我到医院做人工流产。我说不下去了,大哥,我想哭,是这个流氓害了我一辈子。当初演妓女,现在我真的当了妓女,是朱未木害了我,包大哥!

包茂生面对一个恸哭不已的女孩,心里顿生许多的安慰话,只是没有说出而已。他忽然想自己的女儿包蓉幸亏争气考上了医科大学。由于朱未木毕竟是中心主任,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这起偶然的听诉,包茂生知道不可以随便发表看法,更谈不上建议了。世上的事情,该有多少是打掉牙齿自己住肚里吞呢?

没想到甄妮会突然抬起头抹掉泪,像暴雨过后的天空陡然云开日出,她目光坚定无比,说,就算我这次不能报复他,就算他狡辩赖账,我还有办法动员你们中心的向梅、项静、还有鲍晓颖,这些女人,朱未木都睡过,这些都是朱未木亲口对我说的。有次他喝多了,说你们中心的副导演、场记、化妆、服装、美工,包括外请演员,凡是女的,他都睡过。我这不是瞎说,都是他来了兴致对我亲口讲的。难道这么多人联合起来,还怕告不倒他?再说就我一个人,也不是无凭无据,我第二次人工流产的时候,家属签字是他,他签的名字虽然不是朱未木,难道公安局查不出他的笔迹?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人就是他!我要弄不垮他,一定死不瞑目!

时间已近中午了,包茂生对于这个上午不曾料想听到的是非,感到一阵烦乱。朱主任搞了多少女人,传说不少。但他睡过鲍晓颖,这让包茂生多少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下山以后,我得找机会跟她谈谈,包大哥心想。我们包大哥对待复杂是非的态度一般采取缄口不言,这并不意味着他藏匿着什么,前面说过,他只是一块不现休积的海绵。包大哥看了看时间,说不早了,我得上山去了。我们包大哥心中装满江湖棋局,认为点破是旁观者的清醒。临走他说的是:不要说破,只管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