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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说卷(39)

那天晚饭后车书记正和电视台几位正副台长看九峰山的夕阳。车书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局人事处长施心磊打来的。施心磊叫车哲帮忙把老包喊到听风楼。车哲会意,知道听风楼又有了棋局,帅局长与“三讲”巡视组领导一定弈到了残局阶段,包茂生的一字指点又该发挥作用了。当时我们包大哥正在九峰山基地歌舞厅和几个小经理搓麻将,输得满头大汗时接到车哲书记的呼机,差点喊叫一声终于解放了。包茂生打麻将输多赢少,天生就没有赌运。步出歌舞厅小楼,扑面而来的九峰山夕阳把群山照耀得像无数匹受伤后的战马。包茂生放眼望见一个熟悉的女孩的背影,那背影正在匆匆下山。定睛一想,对了,就是上午说过话的那个甄妮!她显然是刚刚上过山。甄妮上山干什么呢?是找朱未木主任?找过车哲书记?还是找过帅局长?也许直奔省巡视组的房间?或者是为她山下的发廊来拉生意?或者是来山上已经做了一笔生意?从山腰到另一座山的山峰处,包茂生有的是时间如此胡思乱想。他唯一不曾想过,适才他看见的背影,是甄妮短促的一生中最后一个背影。

我们包大哥人没走近听风楼,老远就看见施心磊在欢快地向他招手。紧跑一阵进了听风楼,施心磊拍着包茂生的肩头说,等你老半天了,快点去棋牌室,这是帅局长的茶杯,续了水你送进去。别的方面不敢说,只要是说下象棋,老包就能绝对从容不迫。听风楼又叫小洞天,据说是专门为领导修建的,只看天上地下墙上的装修装饰,就能看出听风楼里确实有点像是别有洞天。和帅局长弈局的年轻人,包茂生见过,好像是省委组织部一个什么处的处长。端着帅局长的茶杯,包茂生先要用心看棋局。一旁观棋的人中,帅局长执黑这一边有局党组几个成员,而年轻处长执红那一边都是“三讲”巡视组的领导们。可能是这局棋下的时间久,旁观的人都在暗自捏一把汗,棋牌室的气氛相当肃穆,有点像打得激烈却又没有硝烟的战场。乍一看残局,我们包大哥当即想起象棋古谱中的封候列爵局,仔细一看又不全像,因为黑方多了一个边卒。这盘残局,黑方一车一马五个卒,另外将旁还有士象。而红方帅旁空荡荡,大兵压境不说,前方作战也不过一车一炮,另外一马一兵。看组织部年轻处长的表情,一点也不紧张,好像胜券在握,包茂生心想,看来这位年轻处长是不知道黑方边卒最后的力量了。再看帅局长的脸色,严肃,认真,是想胜的那种表情,双目盯在棋盘上,有点像给“娘家”的人一个小教训。“娘家”这种叫法是我们包大哥从车哲书记那里听来的。帅局长原先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处长,从组织部出来的人都把组织部叫做“娘家”。而原局长蒋昆丽和中心主任朱未木都把宣传部叫“娘家”。听说全省各市各县都这么称呼。我们包大哥不用多久知道这局棋黑方没有胜的可能,黑卒若不占据士角,搞不好还会输棋。看年轻处长的神情,他压根没想到执红会输或者会和,他只想赢。而且目光里早有赢棋的欢喜了。包茂生轻轻走近棋桌,双手捧了帅局长的茶杯,说,帅局长,把您的杯(子)放在桌子(角)上,您喝(和)水?帅局长正在聚精会神看棋局,闻声偏抬头,见是老包,很快会意地问,是你呀?包茂生嘿嘿一笑,躬身退了下去。我们包大哥在听风楼豪华的走道上心想,领导们下棋,一大群人为他们着急。走到大厅碰到施处长,施心磊给了老包一支红塔山,问怎么样?包茂生如实回答说,帅局长会下成和棋。施心磊点点头,叹一口气说,和棋最好,最好和棋。老包不便于接话,点上香烟吸了几口。跟施处长告辞了。

前面说过,我们包大哥去听风楼暗示帅局长摆黑卒占士角以趋通和之前,见过九峰山下发廊妹甄妮的背影。三天后,车哲书记交给包茂生主任两份稿子,叫他到山下找个店打印。车书记说,这两份稿子是我和朱主任的《党性党风自我剖析材料》,记住打印时不要让熟人看见,一定要找偏僻的地方打印,校对以后销毁电脑里的文件。老包连忙把材料装进口袋,点头说,我这就下山去。

是个阴雨天,山上还只是阴,山下却在下雨。山脚有人指点说,打字复印只有一家,在高速公路的国道拐弯口。我们包大哥想到向甄妮借一把伞,就径直走近甄妮的发廊屋。一个稍比甄妮年龄大一些的发廊妹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什么杂志,见有男人进屋,连忙收腿起身,问,洗头还是捶背?老包说我不洗头也不捶背,我找甄妮借把伞。雨越下越大了,发廊妹懒洋洋的,用手指了指屋角,说,用了记得还啊。老包说我办完事回来经过你这里,忘不了还你。老包取了一把黑伞,已经撑开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问一句,甄妮人呢?发廊妹继续叉开腿躺倒在沙发,翻看着那本杂志,头也不抬地说,不知道。包茂生不再问话,走进雨里,听豆大的雨点打得黑伞叭嗒叭嗒乱响。

当然是先打车书记的《党性党风自我剖析材料》。也许因为地理位置偏僻,也许因为下雨,这个路边打字复印店除了老包来打印,没有别的生意。打字的是个20来岁的姑娘,从穿着看得出她见过一些世面。开始包茂生以为店的里边房是在放电视,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仔细再看,那房门分明不是虚掩,是关死了的。老包心想里头的人一定是控制不住了,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了,就放肆地弄得床响墙板响,声音直往高处叫。打字的姑娘大约怕客人过意不去,起身用力拍了拍墙板,大声说,你们要死呀!外头有生意呢!老包尴尬一笑,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吧。事实上里边的人根本就不把打字姑娘的叫喊当回事,仍旧撞床撞墙板,仍旧把声音往尖顶上叫。打字姑娘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恨恨地盯着屏幕,仇恨地等待着什么。几分钟后,响声箭一样射远了,店里恢复了平静。

打字姑娘双手飞速按键盘时,我们包大哥把视线从密织的雨丝里收回,落到了手中朱未木主任的《党风自我剖析材料》上。包茂生听说过这一次“三讲”,上面有要求,第一阶段学习结束时,每个处以上必须上交一份不低于3万字的自我剖析材料。动员学习阶段之后的剖析通不过,就不能进入反思评议阶段,更不可能进入民主生活阶段和最后的整改阶段。包茂生翻了翻朱主任的材料,不说3万字没有,连3千字也不够,3百字的稿纸,加大小标题在内总共只有9页。几十年的老科长,近5年的办公室主任,包茂生一眼就看出来朱主任对这次全国性的整风运动认识不够,起码是态度还没有端正。看朱未木主任文章的开头:他首先强调自己这几年身患糖尿病、前列腺炎是为影视中心操劳、焦虑的结果。老包心想朱主任的这个开头写得不好,糖尿病是他海吃海喝造成的嘛,前列腺炎是不节制性欲乱搞一气落下的病嘛。纯悴只从文章结构上说,开头就相当于前言,应该谈对“三讲”的认识才对。再往下看,第一大点是“我所存在的几个问题”,朱主任用小标题列出三条,分别是“我失去了群众的信任”、“我失去了领导的关怀”、“我失去了群众的理解”。第二大点是“我的一点认识”,朱主任的意思是说他非常清楚早就置身在“四面楚歌”当中。第三大点是“我应努力的方向”,三个小标题分别是“学习”、汇报”、“做群众工作’。在最后的“廉洁自律专项材料”一项,朱主任一个字也不写。包茂生看着看着,背后不自觉地沁出一层冷汗。心想,这哪里是“三讲”,分明是“三不讲”:不讲脸面,不讲道德,不讲良心。他万万没有想到朱未木主任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这场听说很严肃的政治运动,这哪里是自我剖析?这分明就是要摆出对抗的姿态嘛!朱主任是怎么想的呢?他内心深处想了些什么呢?在所有平静的表面之下,会有什么结局等候着影视中心全体干部群众呢?

打字机的声音把包茂生从沉思里唤醒,老实讲,我们包大哥一生当中像这样忘我的沉思还是比较多的,爱棋之人嘛,心无旁鹜是经常的事。打字姑娘把打印稿给包茂生校对时,他一眼就看出车哲书记的剖析材料不仅字数在3万字以上,而且条分缕析,自我批评既深刻又有水平,就连最后的“廉洁自律专项材料”也填写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是党委书记车哲对党性党风认识深刻一些?还是车哲确实看到了这场运动的实质?老包似乎从车书记和朱主任的材料里分辨出了一点什么。

大雨还在恶下。远处国道拐弯口那些无论从高速公路下来还是上高速公路的汽车,在倾盆大雨中无一不显得失魂落魄。校对完了打印好了,老包没有忘记叫打字姑娘销掉文档文件。打字店的里屋再度发出撞床撞墙以及使足力气往山顶上嗥叫的声音。打字姑娘厌恶地吼了一句。怎么不死!我们包大哥只是憨憨地一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走进雨中听豆大的雨珠打得黑伞叭嗒叭嗒响作一团。

包茂生出事死后不久,影视中心财务科副科长鲍晓颖一直在暗暗纳闷自己为何从没在梦中见过包大哥。全局副处以上干部结束“三讲”第一阶段从九峰山摄制基地下山以后,包大哥有个下午到鲍晓颖家里坐过,那次他们谈话的情影,鲍晓颖记忆犹新。

当时鲍晓颖午睡刚刚起床,身着睡衣。虽说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头发梳理得很整洁,脸色也似乎很滋润,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大眼看人时含情含义,胸脯还挺,腰身还细,臀也还翘。总之在我们包大哥眼里,鲍晓颖可不是半老徐娘,而是风韵犹存桃花依旧。包茂生敲门进屋后挟裹着一身酒气,脸色十分难看。鲍晓颖当然要问他,包大哥不会是喝醉了酒摸错了门吧?包茂生却答非所问地说,你们老覃不在家?鲍晓颖说我们老覃去深圳好几天了。包茂生往沙发上一躺,显然醉意很浓了,问,有冰水吗?给一杯冰水。鲍晓颖说,有冰茶。一边开冰箱为包大哥取冰茶,一边像妻子埋怨丈夫那样慎怪,说,中午喝酒伤身子,你何必像他们处长局长那样喝酒?我们包大哥说,办公室主任是个什么货色,谁都不能得罪,谁给你敬酒你都不能拒绝,不喝就是不给面子。鲍晓颖很同情地点点头,说,你坐一下,我去换身衣服。包茂生一笑,哎哟,换衣服干什么,还怕我借酒装疯对你动手动脚不成?鲍晓颖挥手打了下包大哥的大手,说,你还有这个狗胆?我是怕万一有人来呢?我们包大哥一生当中极少有幽默,但说出一二句笑话,却颇有质量,说,现在的科学技术,可以查出克林顿留在莱温姑娘裙子上的东西。鲍晓颖忍不住笑了,说,你是越老越不正经,越来越大胆了。包大哥笑着说,我不正经?我不正经就没有正经这两字了。你看你,快50的人了,还穿那样小的内裤,那样小,不箍人?你说我胆大?这一二十年,我做梦都想跟你睡一觉。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吧?也不是没有条件吧?睡过没有呢?这你还能说我胆大吗?鲍晓颖半生气半玩笑地用力掐了一下包大哥的手臂,掐得包大哥半疼半痒地从沙发里坐了起来,她嗅怪他说,谁人不知你是一个只讨嘴巴快活的人?包茂生说,总算听到你对我有这么一句客观评价,是啊,我是一个只说不做的人,我今天借酒多说几句话,你知道,我那个爱人,十年前就来了更年期,没有更年期之前就不行,浑身上下干巴巴地,硬得像沙石一堆。望着像你这样水汪汪的滋润女人,我没有邪念?鬼都不会相信。邪念归邪念,想归想,说也只归说,真要想得太恨,我就拐个弯想,就那么回事吧,做了也没什么意思。鲍晓颖听到这里,本想骂他几句轰他出去,可一见包大哥认认真真伤感的神情,心里多少生出些怜惜来,说,大哥,你今天这个样子进我的门,莫非有什么解不开的心思?我们包大哥嘴巴动了几下,可能是把刚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鲍晓颖说,你说吧,当着我的面,你担心个什么?包茂生犹豫了一下,问,我说出来,你会不会生气?鲍晓颖显得有点温柔地摇摇头。

对这次谈话,很难判断出我们包大哥的真正动机,就是包茂生出事死后很久,鲍晓颖也没有琢磨清楚。包大哥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几口,掐灭那半截香烟的动作实际表明他下定了决心并鼓足了勇气,也许他知道自己并不具有质问的资格,所以他说,从前总听人说朱主任这人怎样怎样好色,我还想那是别人造谣。这次到九峰山摄制基地,遇到了那个叫甄妮的姑娘,这姑娘你也认识。甄妮告诉我,朱主任和她睡觉的时候亲口对她说的,他跟你也睡过。

胡说,那是那个小姑子无聊瞎编造的!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从她嘴里吐得出什么干净东西?不等老包说完,鲍晓颖就很生气了,指尖指向包大哥的鼻子,说,你怎么能相信婊子说的话呢?

我们包大哥赶紧抬手示意她息怒,说,晓颖,不要发火嘛,你不要发火。我承认我是听甄妮说的,可能你还不知道,朱主任把她的肚子弄大了两次,还给很多钱她打胎。甄妮说,朱主任亲口告诉过她,朱主任睡过项静和向梅,朱主任有能力,睡哪个都行,我就不愿听到说他还睡过你!那个甄妮说了要告朱未木,还说她手里有一些证据,说要动员你们一起告倒他。看得出她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姑娘,我亲眼见她上过山,不知她上山干了什么。她会不会来找你?她这些时来找过你没有?晓颖,你怎么啦?鲍晓颖低着头,包大哥这么温和地问她,抬头时让我们包大哥看见她一脸的泪水。鲍晓颖在沙发上扯了纸巾,拭了眼泪,说,她来过,我不听她说完就轰她走了,包茂生叹口气,说,是啊,你们可不是像甄妮那样无牵无挂啊。再说,过去了的事情,能盖住就盖住,朱未木毕竟是主任,又有后台,他的那几起经济案件都没人奈他何,这区区几样男女之事,谁能把他怎样?我是怎么不舒服的呢?就是不舒服他跟你。鲍晓颖说,本来这件事我是忘得干干净净的了,今天你又提起,真让我生气。当初我们老覃转干,朱未木出了力。后来我提副科长,也是朱未木的抬举。一直想不到怎样感谢朱主任,送钱吧,你知道我和老覃上有老下有小,每个月将就着过,哪有钱送?那次分房,朱未木顶了那么大压力,坚决分给我们这套二室一厅。头些年,中心总有戏拍,他都叫我上剧组。那次到山里拍戏,朱未木是导演兼制片人,他要对我那样,我能躲得过?我怎么能躲得脱朱主任?大哥你说,我不依了他的,后果会是什么?说着说着鲍晓颖又哭了起来,而且是恸哭。这件事一直埋在心里,就快要烂了,你今天偏要来提起。鲍晓颖哭着说。看来她是真伤心了。

我们包大哥扯了一把纸巾递给鲍晓颖,不想她用力打开,自己去扯。鲍晓颖捂住脸,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难过,起身冲进卧室。她关门的声音一炸,让包茂生一惊。老包心想这个下午不该来说这些的,就起身悻悻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