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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小说卷(45)

病猫阿咪并不因为宋家婶娘的曲解而生气,它没有低头去饮宋家婶娘放在它面前的水,而是慢慢转身,到门后边的旮旯缝里用爪子扒出一只死老鼠,扒着送到宋家婶娘的脚下。这多少有点让宋家婶娘高兴,她连忙勾腰把病猫阿咪抱起来,说:“你比我有用,真的,我想不到你还有力气捉只老鼠给我看呢。”宋家婶娘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硬咽着道:“我是老早就服老了的,看来我活着没什么用,今天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样收场呵。”病猫阿咪抬起头来,鼓动着嘴上灰白的胡须发出喵的一声,不知是对宋家婶娘的同情还是鼓励。她叹口气,说:“我该做饭了。”这是豁湖人多年来的习惯,女人在家做好饭菜,只等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就得赶紧把热饭热菜端上桌。精心精意伺候他这些年,到老了他却这样老不要脸。宋家婶娘想着想着又哭了,泪水滴在病猫阿咪的眼里,病猫阿咪直泛眼睛。

饭菜刚做好,宋家钟娘就听见了男人的脚步声。是在宋光宝进门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趁他吃饭的功夫跟他好好说说,她心想就算退一万步说,你宋光宝得承认有过那个事情,等你一承认我再好生劝劝你,我要让你知道做这种事情不会是个好结果的。这样想着,宋家婶娘眼看着男人,双手把热菜从锅里取出端上了饭桌,像平日那样问他:“是喝酒还是吃饭?”宋光宝紧皱粉眉头看女人一眼,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没说,简单地嗡出一声:“饭。”宋家婶娘给她盛了一大碗饭放在灶台,转身去拿锅盖,盖好了饭锅转回身子时,不小心胳膊一碰,刚盛好的一碗饭从灶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饭也就白花花散了一地。宋家婶娘惊呆了,宋光宝也惊呆了,就连灶门口的病猫阿咪也吓得跳出了门。宋光宝瞪着眼睛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你不给我盛饭就算了,你把饭碗砸给我看是什么意思?”宋家婶娘回过神来后说:“我不是故意的呢,你看到我不是故意的。”她再拿一个碗,准备给他再盛。宋光宝快速起身从她手里夺过碗说:“我自已来,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怎么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宋光宝盛了饭,气哼哼地坐到饭桌边大口吃,不时拿一双愤怒的眼睛盯宋家婶娘。宋家婶娘受了屈,不肯惧他,站在灶边烦躁地说:“光宝!你还无理变成有理了?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反倒理直气壮了!你还是不是个人养的东西啊?”宋光宝抬起筷子尖指向女人,凶神恶煞地说:“你不要跟我没得事找事,我吃了饭还要赶到乡里开会,我没时间跟你鬼闹!”宋家婶娘气得嘴唇直抖,走近饭桌,问:“早上我亲眼看到的事情,未必就这样算了?”宋光宝大声吼道:“你看到什么了?你什么都没看到!”宋家婶娘冷冷地说:“光宝,你莫把我当菩货!”宋光宝把饭碗一摔,说:“你就是个着苕!跟老子滚,老子一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你还添乱!”宋家婶娘说:“你在忙什么?你在忙那些不要脸的事情!”宋光宝突然起身,用力锨翻了饭桌,狂吼一声:“过不下去了!”他起身离开厨房,穿过走道,走进堂屋后转身吼道:“我忍了你一生,我不能再忍了!你个老不死的!”骂完他冲出门去。

雨又开始下了。雨水把厨房和正屋隔开,让宋家婶娘凄凉地觉得那是老天替她落泪。病猫阿咪从雨地里跑进了厨房,它喵了一声,眼巴巴望着宋家婶娘,它的眼里好像有话要说。宋家婶娘收拾着散落一地的饭菜和碗筷,拌了一大碗饭菜放到灶门口,眼睛盯着病猫阿味说:“我把你吃的东西弄好了,你饿了就自己来吃。你听着,我只有去县城找老大可法了,他是县官,县官总有办法治一个村官。老东西敢不把我当人了呢,他敢把我当苕货,我看到底是他狠还是我狠,我亲眼着见的事情他不承认,我看他这是鬼迷心窍了呢,不赶快想办法制住他,只怕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病猫阿咪似乎表示同意地喵了一声。宋家婶娘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进屋换了身于净衣服。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宋家婶娘决计去一趟县城找到大儿子可法,她想要当着县官的儿子回家来收拾他的父亲。宋家婶娘把事情想得有些简单,她决不会想到她去了县城又能有个什么结果。

病猫阿咪看着宋家婶娘换一身新衣服,把一头白发梳得紧紧密密的,它似乎想哭,它真的流出了两行泪水。宋家婶娘急着去赶车,走得匆匆忙忙,没功夫看见病猫阿咪的眼泪。

县城的天空风雨交加,大街上水流成河。街道两旁的商店没什么生意的徉子,路上的行人格外稀少。从汽车站往南,只隔一条马路就是县委大院。宋家婶娘在县委大院门口看见站岗的警察有些害怕,心想我怕站岗的干什么,我是来找我儿子呢,这才鼓足了勇气上前小声说:“我找我的儿子宋可法。”站岗的警察用戴白手套的大手把她指向接待室,她又到接待室小声对人说:“我找我的儿子宋可法。”接待室的一个中年人主动给宋家婶娘撑伞引了路。宋家婶娘不太明白中年人给她打伞引路的用心,一见到儿子家的防盗门就大声喊叫起来:“可法!可法!”

开门的不是可法而是可法的媳妇姜荔。姜荔惊问:“妈?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快进屋您看您身上都湿透了呢?”宋家婶娘进屋后声音急切地问:“可法呢?”姜荔给婆婆递上一条干毛巾,说:“明天省委副书记要到我们县视察工作,组织部今天忙着准备呢。妈,这大雨天您来,是不是有紧要的事情啊?”宋家婶娘刚要开口说什么,一阵大风打在客厅的窗户,窗扇陡然松脱反打在墙上,窗子上的三块玻璃顿时发出一片爆响,全部喷碎溅落,稀里哗啦地听着叫人心里害怕。姜荔连忙起身找了一块纸板,一边堵着窗外的风雨一边说:“奇怪,好好的,怎么松脱了?”她转身走到沙发旁问:“妈,您还没吃饭吧?”宋家婶娘被刚才的一幕弄得心神不安,说:“我不饿呢,你能不能打个电话叫可法现在回来一下?”姜荔说:“妈,什么急事,这样急着要见可法?”宋家婶娘突然想,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万不可跟媳妇说得的,摇了摇头,说:“是豁湖的一点小事,我要跟可法说呢。”姜荔只好勉强笑了笑,问:“跟可法说和跟我说不是一样的吗?我的意思是说,可法今天忙得不可开交,可法是这次接待工作的总负责人,那可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的呀。您就说给我听,兴许我能帮忙想点办法呢?”宋家婶娘巳是打定主意不跟媳妇讲那丢丑的事,说:“你给可法打个电话,你只说我来了。”姜荔于是不再坚待,说:“那好吧,我这就打。”姜荔拿起电话拨通了宋可法,告诉他妈妈来了急着要见他,叫他抽空赶紧回来一的。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进门后的宋可法胖胖的脸表情十分严肃。他点点头对母亲说:“妈妈,您来了。”宋家婶娘看见儿子的头上又添了不少白头发,心疼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法看看你的头发,都白完了呢?”姜荔出来说:“可法,你吃过没有?”宋可法说:“我吃过了。姜荔,你最好赶紧回你们部里去,到现在你们还没把标语贴出去,该布置的东西都没有布置,你们搞什么鬼呀,刚才梁书记发脾气了。你知道的,梁书记一发脾气就骂娘西皮,他今天骂过好几次了。”姜荔说:“蓝部长他们不是都在忙这个事情吗?”宋可法说:“你们宣传部什么时候认真配合过我们组织部的工作?我看老蓝这个人太那个了,什么意思嘛!这次省委领导来检查工作,不是来走马观花的,出一点差错都要小心乌纱帽!”姜荔嘀咕着说:“我看是临时抱佛脚。好吧,我简单吃点东西就去部里。”宋可法扭过头来看着母亲,问:“妈妈,到底什么事情这么急,非要跟我说?”宋家婶娘见姜荔进了厨房,这才小声说:“可法,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宋可法疑惑地看着母亲,见母亲的眼睛望着厨房门,想说不敢说的样子,对着厨房喊道:“姜荔!姜荔!你把厨房门关上!”

母子俩看到厨房门关上后,互相望着。宋可法问:“妈妈,究竟什么事?”宋家婶娘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眼睛泛红,还没开口说话就吸着鼻子,接着就眼泪汪汪了。宋可法说:“妈妈,说话呀?”宋家婶娘用手拭着泪水,说:“丢人啦,我的儿,你爸爸老不正经,他跟刘启明家的媳妇,他老不要脸啦!”宋可法一征,严肃地问:“妈妈,您说清楚,什么老不要脸?”宋家婶娘低下头去,硬咽着:“叫我怎么好说?叫我怎么好跟自己的儿子说这种事?儿啊,我是亲眼看见的,今天一大早我给你爸爸送雨衣,在我们家的禾场,我是亲眼看见了哇。这叫我往后怎么走得出世?叫你们三个儿子往后怎么有脸做人?我跟你爸爸说,你怎么能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呢?他不光不承认,他还打我骂我,他说我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我没有办法了,我来找你,儿啊,这不是一件小事,你想想,这不是一件小事呢。”宋可法听后脸上的表情异常尴尬,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年逾花甲的父亲会干出如此令人恶心的事情,尴尬变成痛苦,痛苦变成恼怒。他没有马上说话,急急地燃上一支烟后,目光沉重地望着自己吐出的烟团双散,他在考虑如何跟母亲谈论这个问题。

宋可法突然按灭了烟屁股,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打开门对姜荔说:“你吃好了吧?吃好了赶快去部里。听我说,不要光指望老蓝,你要多下力气,只当是为了帮我,明白吗?”姜荔放下碗筷,说:“好好好。我这就去。”

等姜荔一出门,宋可法走到母亲身边坐下,说:“妈妈,我想,这种事情好像不大可能似的,爸爸应该不会这么糊涂。”宋家婶娘说:“你也这样说!未必你连我说的话也不相信?”宋可法想了想,走到电话机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等电话通了,说:

“爸爸,我是可法,对,妈妈在我这里,妈妈刚才都跟我说了,啊,啊,是这样,啊,我知道了。那这样吧,爸爸,明天省里领导来视察工作,有可能会到豁湖去的,您按照你们乡党委的要求全力作好准备,啊,啊,这我知道的,您放心,好吧,那就这样。”宋可法放下电话,宋家婶娘急着问:“他怎么说?”宋可法说:“爸爸说绝对没有那种事情,爸爸说您最近一段时间经常犯病,做事出差错不说,有时半夜爬起来说胡话。”宋家婶娘惊得目瞪口呆,说:“他才是胡说!他这是人说的话吗?他要是说我们家的阿咪病了,那还说的是真的,我没有病,我好好的!我的儿,你怎么能信你爸爸的鬼话?”

宋可法没有立即说话,又点上一支烟,在母亲的视线里来回走动,表情焦虑。他说:“妈妈,爸爸作为村干部,假如真的做了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对他来说,关系到党风党纪的问题,对我来说,有这么一个不能保持革命晚节的父亲,说出去也不好听。我不愿意相信爸爸会做那种糊涂事。真的,妈妈。”宋家婶娘的目光随着儿子的走动而左右移动着她头脑简单地问道:“可法,你爸爸做了丑事,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宋可法停住走动,严肃地看着母亲,说:“妈妈,这您就不知道了,爸爸凭什么当上村支部书记?果真是他有什么能力?现在全县就他一个老人在村支书位置上,地方党委和地方政府凭什么对他老人家那么尊重?假如不是我在县委组织部,情况会是这样的吗?”宋家婶娘征怔地看着儿子,说:“可法,你说的这些我都,你妈妈我亲眼看见的事,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不是?天地良心,我这一生不说瞎话,你还不肯相信我说的?”宋可法的目光在宋家婶娘看来突然变陌生了,他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神视着母亲的脸,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下,语气严厉地说:“妈妈,我再强调一遍,这事不是一件小事,您一定得听我的,我不相信爸爸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就算是像您说的,我把这几天忙过了,我会专门回家一趟的,由我跟爸爸谈,您说行不行?在我回家之前,您最好再不要说起这件事情了好不好。妈妈?我现在真的很忙。明天省委领导来视察工作,关系到我们全县的粮食收购工作,关系到我们县能否继续保持全省十强县市的大局,全县各部门现在都跟打仗一样,谁敢出一丁点差错?我要回部里去工作了,妈妈,这事您就按我说的办,要不您在我们这里玩几天?等我把这几天忙完了我送您回豁湖?”宋家婶娘摇着头很坚决地说:“不!可法,你给我好生听着,我不管明天谁来,就是中央来人我也不管,你爸爸做了不要脸的事情,倒打一把,我奈何他不得。你不能不信我的话,你是我的儿子,是我把你从小到大一把屎一把尿端大的,你就是当了国家主席也是我生养的儿子,你今天休想打发我走,你不想办法治治你父亲,我跟着,今天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才不管谁要来呢!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比省里来人的事情小!”宋可法赶紧说:“妈妈,您不要生气,您生气干什么呢?’宋家婶娘说:“我不生气,我生谁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我今年一年老是担心这担心那,你看看,我担心出事他就偏偏出了事。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我不管,你爸爸是书记,他老不要脸糟蹋人妻,他这是欺负人家刘启明老实。要怨啦,我看还得怨你呢,你在这个位置,他是借你的胆行坏。你爸爸吃饱喝足了干什么不行,就非要做那种老不要脸的事情?”宋可法说:“妈妈听我说,我不是不信您的话也不是不听您的话,您现在一定要冷静,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刚好明天是个节骨眼,省委检查团来我们县检查工作,豁湖是我们已经决定好的检查重点,爸爸要在明天的汇报会上第一个发言,今年全县各乡镇普遍遭受旱灾和虫灾,豁湖却能积极开展生产自救,粮食非但没减产,收人比去年还增长了。县委县政府把豁湖当典型示范,这时候我怎么能把爸爸的丑事弄出来呢?妈妈,您替我想想行不行?不管怎样,您一定得等一等,等过了明天,我一定回家亲自跟爸爸谈,说不定我明天晚上就会回去的。爸爸怎么这样呢?他是利用职务之便?给人家便宜化肥便宜种子?还是少收提留救甚至根本不收提留歌?总是给了人家什么好处人家才肯啦?要不他给人家别的什么承诺了?

确实不是件小事情,忙过了明天,我一定回家跟爸爸谈谈。像他这个年纪的村干部早该让位了,更何况他还这样?我看他至少也该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总之一条,妈妈,您放心,我一定会跟爸爸谈的。您先回去,过了明天我一定把这件事情处理了,您看这样行不行?”宋家婶娘还能说什么呢?儿子的一番话句句都有道理,她只住起身离开儿子的家,以为幸好自己来找了儿子,心想光宝你就等着可法回家来收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