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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小说卷(44)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连农村也时兴自由恋爱了。没有感情,连恋爱都不可能,还谈什么结婚。亏了两家老人还是支部书记,一点新观念都没有。不过,农村的事情,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觉得二毛是个心里有想法的人,他一定是个有头脑的人,他言语不多,但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有很多东西装在心里。我猜想他不愿意娶我姐姐,我还感觉得到他想娶我。也许是我在胡思乱想,我想假如我和他过日子,往后我们的日子定会过得很好。

十三

殷雪花问我:你是不是醉了?你肯定很困。怎么不说话呢?

我看着殷雪花,我不说话的看着殷雪花,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有借着酒劲的大胆,还有刚刚从幻想中穿云走雾后的慌张,还有我一肚子的苦和怨。

她也看着我,她不说话的看着我,我想她的眼睛里也有对我的同情和理解,有对我的默许和赞同,有对我的希望和支持。

我起身,我慢慢的走近新床。

殷雪花没有惊慌,迎着我的目光。

我小声对她说:雪花,我真正喜欢你,我想跟你过日子,我对我们过日子有信心。我是真的……殷雪花打断了我的话,说:嘘,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都知遁。

是我扑向她还是她扑向我?我想我们有点像闪电,我们紧紧的抱在一起,我应该承认那是我第一次亲吻。我们的嘴唇是烫的,身上全是烫的,我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恨不得把对方的灵魂也吸进肚子里放起来。

我想我当时有一只手已经撕脱了她的上身内衣,我的手又烫又抖,我应该承认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异性的胸脯。然后我不停的喘着粗气,我胡乱的伸手要去褪她的裤子。

殷雪花伸出强有力的手捉住了我,她飞快的离开了我,拥着被子再退回床角。

她说:绝对不行。

我像一个过河的卒子,我不想后退也不能后退,我说:怎么不行?她坚持的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想我的眼里充满了血丝,我压低了声音克制着怒火,我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她说:你想娶我吗?

我说:想!

她说:有没有想过怎样娶我?

我确实没有想过,我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想过!

她说:我会是你的,我迟早会是你的,我现在心里上知道我是你的人了。刚才我忽然有个想法,你明天就可以娶我。我明天给你,明天给你。

她起身再次扑向我。

我们疯狂的紧抱着,我们再次吸吮着灵魂,我们双双眼睛发昏。

她说等着吧,明天你娶的是我!现在你出去,让我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应该娶一个又漂亮又精神的女人对不对?

我还以为她在发神经呢。

我听话的离开了我的新房。

十四

今天我结婚。

我们这里把结婚叫做“过日子”。我们不说陈二毛结婚,我们这里说陈书记的儿子陈二毛今天过日子。

真的是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真的只有几朵白云,这一天真的像我父亲亲笔书写的那样:阳光充足。

我娶的是殷雪花,不是殷菊花。

乐队队长陈京胡说我和殷雪花真是一对人精。殷支书和陈支书虽然有点尴尬,但只好把一脸的尴尬改换成一脸的笑。殷家村和陈家村的亲戚六眷一部分人说这还是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头一回出这样的稀奇事情,一部分人仍然在麻将桌上酣战,对婚礼改换了内容没有兴趣。

至于雪花怎样说服父母怎样让姐姐菊花突然不省人事,尤其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蒙上红盖头,我想她会在今晚告诉我。

一路上我们高声大唱: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来看看你的脸”

乐队把所有的流行歌曲几乎一首不漏的抛洒在我们阳光充足的大平原上,南飞的大雁排成一个一个人字高高的在天空。

宋家婶娘

昨夜我一直在思索究竟是什么促使一个人成为尚未发现之物的发现者,这真是一个令人十分困惑的问题。许多人很聪明——比那些发现者们要聪明得多,但却从没有任何创新之举。

——达尔文1977年给儿子霍勒斯的信

天就要亮了,但天亮以前的夜是最黑的,黑得让人由衷地感到害怕,人们通常把这个时候称作黎明前的黑暗。在豁湖的天亮以前,所有老鼠都在结束它们一夜的偷窃或寻觅回到各自的藏身之地,守候了整整一夜的猫也在改变瞳孔的大小慢慢回到各自的家门。随着天色的转明,时间和空间都在有意让位给天亮后即将忙忙碌碌的人们。

这是一个看似平常的黎明时分,豁湖老村有个老妇,人称宋家婶娘,她在起床时听到屋外下雨的声音后惊叫了一声:“我的老天!”宋家婶娘赶紧穿衣下床,跑到堂屋抓了她男人的雨衣。她看见老鼠们成群结队地向屋外跑去,心想阿咪是确实老了,阿咪让老鼠这样在家里乱跑,一定得寻个空到县城找老三弄几包老鼠药回来了。宋家婶娘的男人在禾场上守夜,因为稻谷堆在禾场。出门时她对自己说:“光宝也是,半夜下雨,该回来叫我一声啊?”急急忙忙地带上了门,宋家婶娘怨着自己居然没有听到夜里下了大雨,“真不该睡得像头死猪的。”她责怪着自己。宋家婶娘不会想到此刻她给她男人送雨衣,竟会送出一件麻烦得要死的事情。

她将借着微弱的天光,穿过七弯八拐的巷子和高高矮矮的树林。秋雨像是在故意用力地抽打着宋家婶娘身上的雨衣,打出噼噼叭叭的响声。宋家婶娘偶尔看见黑点一样的老鼠一划而过,心想这是秋收季节老鼠拼命偷粮的时候,须赶紧弄几包老鼠药回来了,不然它们等你把粮食搬到家里就要搅得你日夜不能安宁。宋家婶娘还想这天气是什么意思?刚收割,弄得像三九严寒天?宋家婶娘是在今年特别喜欢担心这担心那的,所有的担忧有时明显有时不明显。此刻她就强烈地感到了一种不安,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眼前的杨树林被恶风猛雨折磨得摇摇晃晃的,她身后的豁湖老村正在慢慢地从漆黑中爬出来。突然,一个黑影从村里飞出然后像箭一样从她身旁一射而过,宋家婶娘被这黑影吓了一跳,她认出那是刘启明家的老黑狗。老黑狗在下雨天怎么会乱跑呢?何况这个早上天还没有亮透,又是风又是雨的?宋家婶娘望着老黑狗飞快地向前射远,心里更加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不安的担忧越来越让她心慌。

到了禾场,宋家婶娘看见场上的稻谷已经被蒙上雨布,她放心了。其实和光宝过了一生,他哪一样事情都能做得好好的,家里家外事事体面:宋家的三个儿子中有两个考上大学,连读书差一点的老三也靠了当县官的老大帮扶在城里开店过得比豁湖好多年轻人强。光宝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呢,要不他怎么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占这么久?宋家一切都很顺,应该没有什么要让宋家婶娘格外担心的。然而宋家婶娘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今年总在担心这担心那。想到光宝是一个人半夜给这么多粮食抢盖雨布,他一定是累坏了,毕竟是年岁不饶人了啊。宋家婶娘走近芦子棚,不打算喊醒他,只把雨衣轻轻放在棚子门前然后返身回家去。她想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一醒就有雨衣穿。宋家婶娘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都会吵醒正在熟睡的男人,蹑手蹑脚地把雨衣挂在棚子门口的木柱上。

就在转身离开时,她听到棚子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宋家婶娘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扭头,侧过耳朵用心听着。又好像没有什么声音,除了雨声,再就是风声。宋家婶娘心里笑自己疑神疑鬼。可是,棚子里的确有声音传出来,这下她听到了,声音是一男一女一齐发出来的。宋家婶娘心里一惊,怎么会从光宝的芦子拥传出女人了声音来呢?她转身轻轻走近棚门,她蹲下身子,扒开雨衣帽子,伸出另一只苍老的手撩开耳边的白发,她用耳朵辨认着听。宋家婶娘听到了什么?她听到光宝喘着粗气说:“好舒服啊,好舒服啊我的天。”棚里的女人发出那种哼哼叽叽的怪叫。宋家玲娘差点昏过去了,她不敢想像自己的男人会干出这种老不要脸的事情。棚里的女人高声长叫了一声,放肆地说:“好舒服呃我的娘呃。”宋家婶娘听出棚里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启明的媳妇赵秀秀,“是她?是秀秀这个小骚货勾魂我男人?”

大雨陡然凶猛起来,狂风怒吼,风雨像亿万根皮鞭死劲抽打着禾场上的一切。气得浑身发抖的宋家婶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转身在禾场上寻找着,她看见了压在雨布上的一把铁锹,她提了铁锹刚要劈开棚门时,突然从不远处的草垛里窜出了刘启明家的那条老黑狗。老黑狗狂吠着,老黑狗对着宋家婶娘狂吠。宋家婶娘没能够看见从棚子的后头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飞快逃走了,她一边拿铁锹对着刘启明家的老黑狗,一边大声喊叫着:“光宝你出来!光宝你给我滚出来呀!”

同样有着一头白发的宋光宝披着中山装打开了棚门,他首先冲着刘启明家的老黑狗骂道:“狗子!你个婊子养的东西,你跑到这里叫什么叫,快给我滚开!”老黑狗被宋光宝的喝骂吓退了几步,但不肯离开,它以为它的女主人还在棚里,以至竖了耳朵搜听着。宋光宝上前一脚猛力踹在老黑狗的头上,骂道:“你这条老狗,再不滚老子劈了你!”老黑狗被宋光宝这一脚蹋得魂飞魄散,当即夺路而逃。宋家婶娘以为那不要脸的骚货赵秀秀还在棚子里,她握起铁锹冲进棚内,没想到草棚里早就没有人影了。她惊呆了,明明刚才是有人的,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呢?宋家婶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陶大哭起来。宋光宝冲进来,大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你一清早跑到这里哭丧,出什么事了啊?”宋家婶娘用手指着男人气愤地说:“你!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脸问我呵!我的娘啊,我前生没修好呵,贪上一个老不要脸的东西,让我往后怎样有脸活在世上呵!我的娘啊,我的三个儿子往后怎样做人啊!”宋光宝用力推了一把女人,愤怒地骂道:“我说你一大早嚎什么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宋家婶娘突然停住嚎哭,站起来紧盯着男人的眼睛说:“刚才,刚才我在棚外头都听到。”光宝问:“你听到什么了?”宋象婶娘说:“你!你好意思叫我说?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东西,你真不要脸呀!你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呀!”宋光宝用力抽了女人一个耳光,说:“你放什么狗屁,你今天是犯病了吧你?一大早你跑来给我胡说八道什么啊!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夜,我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我一个人把几堆粮食遮上雨布,你不让我好生睡个安稳觉,胡闹个什么!”宋家婶娘怔了一下,说:“我是在胡说八道啊?你反咬一口说我在胡闹?你把我当苕啊?我明明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舒服,那个小骚货也说舒服,你们一个叫天,一个喊娘。我这是无中生有?你还说是我疯了?”宋光宝咆哮如雷,说:“哪个小骚货,啊?你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了呢?你这不是无中生有是什么?我看你今天是发了神经,什么事都能说得,这样的事情是你能够瞎编乱诌得?不说我姓宋的一辈子行得直坐得正,不说我三个儿子都是这豁湖的人杰,你单说我宋光宝是一村的书记,我会做出伤风败俗的糊涂事情来吗?你这不是病了是什么?你这不是无中生有又是什么!”

他还振振有词,好像真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相反是宋家婶娘一大早犯了糊涂把没有的事情说得有根有据。宋家婶娘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唾沫横飞的男人,像突然不认识他一样地打量着他,目光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慌和疑问。宋光宝说;“你看什么看?你这个样子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宋家婶娘内心深处不肯相信地摇了摇头,良久才说:“光宝,你,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刘启明家的老黑狗,不会无缘无故往这里跑,我听得出来,你是跟刘启明的媳妇赵秀秀做那个事,你倒打一耙说我是无中生有,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做了你就该承认,你做了的事情连承认都不敢,那你就不如一头畜牲了!”宋光宝扬起了巴掌,正要用力扇到女人的脸上,犹豫着没扇,目光充满厌恶地说:“我不跟你争了,反正我没有做,不管你怎么样胡说,反正我没有!”说完以后收回目光,一个箭步奔出芦子棚,碰也不碰挂在门口的雨衣,走进风雨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禾场。

现在宋家婶娘就像丢了什么贵重东西一样魂不守舍了她靠着芦子棚门口的木柱子,满眼含泪。“他明明跟那个不要脸的小骚货做了那个事,可他不但不承认,还动手打人,说我是胡说八道。”宋家婶娘本来像深秋季节的树叶,见风见雨就会飘零,何况是遭受到这样不曾料想的打击?于是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她感到胸口就像被石头猛砸过一样疼痛得又闷又慌。宋家婶娘手捂胸口,顺着木柱慢慢蹲下来,眼泪啪啪地打在稻草上。她嘤嘤地哭着,像个小孩子那样哭,她为自己的男人一生到头了这样老不要脸感到伤心。

秋雨并不连续恶下,秋雨有时候也停一停。宋家婶娘在雨停风住的瞬间,突然想到自己男人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会给宋家带来灾祸。她想,俗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他不耍脸,那个小骚货不要脸,这还只是一只老公狗和一只小母狗之间的事情,要是豁湖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办?要是刘启明知道了怎么办?要是自己的三个儿子尤其是老大可法知道了怎么办?在豁湖村,宋光宝当着村支部书记,他这样老不要脸勾引人妻,人家还会把他当人吗?再说,豁湖刘姓是大姓,那刘启明虽说是个老实人。他再怎么老实,知道自己的老婆跟老支书鬼搞,哪有不血红了一双眼睛拿刀杀人的?宋家婶娘越想越怕,越想越恨。她哭泣着猛力用双手撕扯着头发,恨不得有把菜刀砍了自己的脖子,她为自己男人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心里难过。难怪这一年自己老是担心这担心那的,出了这种丑事怎么办啦我的老天?

宋家婶娘跌跌撞撞地离开禾场回村,一路上像刚做了小偷见不得人似地急着往家里躲。男人当然不在家里,这是他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秋收后为收缴提留款的事,村干部鞋要跑破几双,嘴要说脱几层皮。谁都知道宋光宝是全乡最卖力气的村支部书记,每年秋收后村里的各样事情在他的指挥下,总是完成得最出众。光宝要是没有做那不要脸的事情该有多好,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偏要想着限那个小骚货做那个事呢?宋家婶娘的心烦乱不堪,她跑到厨房舀了一瓢冷水大口大口地喝着。这时候一直在灶边静卧的病猫阿咪站了起来,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宋家婶娘看着它说:“我看你是老得骄贵了,渴了饿了不知道自己想法子?一天到晚病怏怏的,老鼠也不捉,我看你活着还有什么用,跟我一样没有用,不如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