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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小说卷(60)

季冬点了很多菜,目的是想从此让父亲吃些好的。季冬给父亲夹菜的时候,说:“李医生还说你一定要注意营养,假如确定是癌症,癌细胞在正常细胞的围攻下,是可以控制甚至可以消灭的。”三弟明白老大的意思,配合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体上都有癌细胞,只是被正常细胞控制住了,不让它们泛滥。如果人的营养跟得上,身体抵抗力强,癌细胞就永远没办法发作。如果营养跟不上,抵抗力变差,癌细胞找到温床就大量繁殖,吞噬人体当中的营养,最后,把命也干掉……”父亲“呸!”一声,盯着老三。老三赶紧闭嘴。

他们的话给了父亲影响。看着父亲胃口不错的样子,季冬忽然有些怀疑刚才李回春的那番话,认为李回春是不是不够朋友,故意用一番无可救药的话来搪塞和推卸?把李回春想成一个不够朋友的人,显然不对,但季冬在这无所适从的特殊时刻,宁愿强迫自己把别人都想得很坏,也不愿把父亲的病情想得十分糟糕。其实他很清楚,这不过是自己舍不得父亲离去的一种心理活动。

父亲第一个吃完饭,起身,打着背手出去,在酒店外面看城市街景。隔着玻璃窗,季冬他们都看见了父亲显得悠闲的背影。他们不知道,父亲故意出去是想让他们商量。三弟问季冬:“那个李主任怎么说?”季冬一下子眼睛就红了,说:“他主要意思是说,几十万元花光了,爸爸还是会死,最多半年。”三弟一口饭含在嘴里,眼泪开始流淌。妹夫的眼眶顿时红了。二弟没哭,想了想,问:“半年?不是正好过年的时候?”季冬点头,泪水滴在饭碗里。四个人都放下筷子,同时扭头再看向玻璃窗外的父亲。父亲在抬头看酒店上面的那个巨幅广告牌。季冬赶紧拿起筷子,说:“吃饭,不要让爸爸看到我们哭。”

季冬压低脑袋不看窗外,小声对他们说:“李主任说了,那些放疗、化疗,针对癌症早期病人还是有用的,但对于像爸爸这样的晚期癌症,越积极治疗,越对身体伤害大。就是说本来可以多活一些时日,假如积极治疗,那就死得更快。我现在有些矛盾了,如果我们全力争取,花钱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直接减少了爸爸多活的时间。”妹夫说:“我觉得完全放弃治疗,肯定不好,方圆百里都知道,老头四个儿女,个个都听话,孝顺,都不比别人差,现在得了这个病,四个儿女都不给他治,别人会笑话。”二弟点头,说:“村子里是有不少人议论,说老大在电视台工作,老头生病了,老大会想办法治的。”

三弟烦了,拍下筷子大声道:“你们懂个屁!这是几百元上千元可以看得好的病吗?别人?哪个别人?你们管那些人的议论干什么?我楼下那个局长,用掉几十万元,公家的钱也好,他私人的钱也好,总之他有的是钱,结果呢?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啊,是这种病没治的问题,懂不懂?老大单位那个办公室主任的父亲,还是公费医疗呢,几十万用了,还是没有活过昨天。想想看,我们让老大一个人把钱用光,老大破败了,我们这个家,不就一下子垮掉了?他一个普通编辑,这些年为人作嫁,人家风光有钱,他自己手头能落下几个钱?不就是省吃俭用积攒的几个死工资?老头当初又不许他经商,他能存下几个钱呢?再说,他贷款买这辆车,还不是想给我们季家人要一张脸,你们懂不懂?明年侄儿上大学,他不准备一些钱,难道一屋人都不往下过了?都跟着去死?”三弟的话让老二和妹夫低下头去。季冬并不完全同意三弟的话,说:“老三,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不花钱给爸爸治病,那是根本说不过去的。治吧,一定要治。”

走出酒店,看到父亲在和一个补鞋匠聊天。鞋匠回头看看,说:“哟,你老人家好有福气,这四个都是你儿子?”父亲说:“是啊,我看病,他们都陪来了。”鞋匠眼里顿时流露出艳羡,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呢。我也是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孝顺,害得我七十几岁了,还在外头靠修鞋活命。”鞋匠的这句话让季冬听得心里一动:近十年父亲除了耕种那一亩口粮田,几乎不怎么干活了。也许就是因为孩子们太听话,没有压力,过于轻松,父亲也就把福份提前享尽了?稍后,季冬觉得自己这些想法,简直是胡扯。

父亲上车后,对季冬说:“我想看看孙子。”季冬说:“他现在读高三,没放暑假,中午没时间回家,在学校吃饭。”父亲说:“那就去他们学校,把他喊出来。”季冬犹豫,他怕孩子知道爷爷病情后学习上分心。父亲看出了季冬的心思,说:“我有半年没见孙子了,我想看看我孙子。”妹夫说:“大哥,去吧。”季冬发动车子,开往儿子所在的学校。

远远看到孙子走过来,爷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孙子走到爷爷跟前,说:“第一次看到爷爷穿西装!”爷爷摸着孙子的头,说:“又长高了一截,好啊。抓紧学习,将来要比你爸爸考的学校好。你说实话,能不能考上北京大学?”孙子摇头说:“不太现实,不过,我争取比我爸爸强。”爷爷用力点头,笑呵呵地看着季冬他们说:“你们看看,这就叫做人小志气大,将来肯定比你们都有出息。”再看着孙子说:“要超过你爸爸不容易呢,他可是当年我们全县的文科状元。光吹牛不行,要下真功夫。明年你考上大学,我们季家在村里大摆筵席三天三夜,我把所有戏班子请来,热热闹闹为你贺喜,好不好?”孙子说:“好啊,我就爱听爷爷吹唢呐,拉京胡,唱楚剧。”爷爷竖起拇指,说:“好,好,好,太好了,这才是季家的后代,我一定要活到那天!”孙子听到爷爷最后这句话,眉头一皱,想问什么,季冬连忙走过去对他说:“行了,你该回教室去了。”

目送着孙子回教室去的背影,爷爷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车子开上国道后,季冬听到父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后排的三个人也都在犯困,闭上眼睛打盹。季冬心里有一种心乱如麻的难受。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其实只有两个:要么花掉全部积蓄,给父亲一个安慰;要么完全不医治,父亲兴许还能活过今年。没想到父亲一生最后的时间掌握在季冬的手里,他无法接受这个无比残忍的现实。

回家后,村邻关心父亲病情的人都来过问,季冬客气地给人敬烟,说一下子拿不到结果。但母亲从孩子们的神色里知道事情不妙,趁到河边洗菜,招手叫季冬过去。母亲一边洗菜一边问:“医院怎样说?”季冬把李回春的话都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沉默很久,再问:“你们打算怎样呢?”季冬把自己两难的选择同样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望了一眼屋前坐着的儿女们,长叹一口气,说:“昨天半夜,你爸爸起床,把一袋子东西烧了,你看看那边。”季冬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见河边坡地有一堆灰烬,问:“烧的什么东西?”母亲说:“是一些乐谱,你爸爸自己记的一些乐谱,京胡的,唢呐的,还有楚剧的。”

季冬立即感到惋惜,因为父亲并不会识谱,用什么方式记谱是季冬感到非常好奇的一件事情:一个不会识谱的民间艺人,用什么样的符号去记忆那么多的歌曲、乐段和戏剧音乐呢?季冬问母亲:“您怎么不拦住爸爸呢?”母亲说:“我说了,我说你把这些东西留给老大不好?怎么都要烧掉?你爸爸说,没有一个儿子学这些东西,留下来没用。”季冬似乎有些明白了,父亲其实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已经着手处理后事。季冬低声说:“再不许爸爸烧东西。”母亲说:“你跟他说。季家里外几十号人,他只听你的。”

晚餐的时候,父亲说不想吃饭,没有胃口,说身上那几个疼痛的地方,现在疼得像要性命的。季冬连忙说可能是今天坐车时间太长,疲劳引起的。父亲说不是,平时也疼,夜里疼得要性命。说着,父亲的脸上身上,豆大的汗珠出现,一屋人都紧张起来。父亲说,疼一阵子就不疼了。季冬看到,尽管父亲疼得呲牙咧嘴,但不愿喊疼。父亲进了房间,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季冬放下碗筷,跟着父亲进房,站在身边打扇,感到自己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的心疼父亲。父亲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季冬,癌症是要把人活活疼死。

过了半个小时,父亲的面部表情松弛了些。季冬说:“爸爸,还是要吃点东西。”父亲先是摇头,接着点头了。父亲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听话了呢?季冬在父亲起身后,突然想起河边的灰烬,说:“爸爸,有件事情您要答应我。”父亲问什么事。季冬说:“乐谱烧了就烧了,其他东西再不要烧了,您的病能够治好的。”父亲没有说话,转身走出房门。

这个夜晚,季冬和二弟、二弟媳、三弟、妹妹、妹夫进行长时间讨论。季冬现在不再坚信父亲的病能够治愈了,认为绝症就是绝望之症,所以他说,积极治疗只是安慰,是对父亲安慰,也是我们良心上的安慰。二弟觉得,既然父亲开始烧掉东西,说明他已经知道不治了,再花钱治病就是白花。二弟媳不对治疗的事情说话,只说儿子今年当兵,女儿明年上高中,还不知道要花几多钱。二弟叫她闭嘴,她真的再不插话了。倒是即将当兵的侄儿站起来大声反对大人们的意见,说你们要是不给爷爷治病将来我们长大了也不管你们死活。老二立即把他轰出门去,不许他听话和插嘴。妹妹说,我们听大哥的吧,我们多少帮几个,今年我们的鱼池收入看来不会差,免了税,会有钱的。妹夫当即表示同意。三弟继续对用钱治病沉默,即便插话也是吞吞吐吐:“我们一边用钱……一边看着办吧。”

八月的乡村,夜晚明月朗朗,萤火虫在寂静的林子间闪烁飞舞。季冬不想睡觉,出去站在树林下,一边吸烟一边思考。他忽然想到二叔和三叔,想到三个姑姑,作为父亲的亲生姊妹,他们如何看待父亲治病的问题呢?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才好。这样想着,季冬快步走到二叔家门口,敲门叫醒了二叔,然后又去把三叔叫醒一起到二叔家里说话。三叔只比季冬大一岁,希望季冬全力以赴救治父亲。二叔却说:“这个病,我看是治不好的,这些年村里该有几多人得癌症,没有一个治好的。”接着二叔举了几个例子,都是季冬记得的一些人,肝癌、肺癌、淋巴癌、骨癌、前列腺癌、胃癌等等,总之只要得了癌症,没人治好,都没活多久就死了。

二叔说:“比你爸爸小几岁的哑巴叔,肺癌,上个月才死。哑巴叔有三个儿子都在大城市工作,他家的老大,在北京开大公司,有钱吧?三个儿子一起,花了那么多钱给哑巴叔看病治病,有什么用?根本就不可能治好。”三叔很反感二叔这样举例,说:“说不定能治好呢?总有例外治好的吧?再说了,又不要你花钱,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呢?”二叔不跟三叔争辩,看着季冬说:“冬冬,你这些年,能有几个积蓄?另外他们三个是没钱帮助的,把你的一点钱都用了,我看不是好事。你来问我,我就这个意见。改天我会跟你爸爸说的,治不好的病,花钱,没道理。全村的人都晓得,你爸爸一生,最通情达理。”

三叔很恼火,说:“等你哪天也得病危险了,你的孩子们都不管你,看你那个时候会怎么想!”二叔一笑:“怎么想?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得了癌症,我才不会把钱花在看病上,我好吃好喝。人嘛,不都是最后一死?不死,都成仙?老大64岁,儿孙满堂的老人,死也死得了。现在是冬冬他们活得有出息,照道理呢,该是享福的时候,哪个叫他福分浅呢?得这个怪病,说明他福分太浅。一句话,不治,不要把冬冬的几个钱都搞光了……”三叔突然起身,愤怒地说:“你说些不中听的话!季冬不给他爸爸治病,你看别人怎么议论他!”三叔在气愤中摔门离去。

季冬没有喊住三叔,因为三叔这些年得到了季冬父亲许多帮助,感情深厚,有这种心态是正常的。季冬倒是非常希望一直在房里听他们说话的二婶说话,就问:“二婶,您睡着了吗?”二婶听到季冬问话,大声说:“我在听。冬冬儿啊,想想你妈妈受的苦吧。你爸爸这个病呢,难得治好的。你给你爸爸治病,是治给你妈妈看,治给村里人看,晓得吧?”二婶这番话,就像阴冷天突然出现的太阳,一下子明亮了季冬的心。

他不敢忽略三叔刚才摔门而去的背影可能昭示的希望,季冬经过三叔家门前,站在月光照耀下的窗户边,轻声对着三叔三婶的卧室喊:“三叔,三叔,开门,是我,我想跟您说话。”三叔在屋里不高兴地说:“不给你爸爸治病,还有什么话好说了呢?”三婶说:“我来开门。”三叔大声说:“你跟他开门干什么?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三婶已经起床,也大声道:“他半夜来,不就是来找你这个当叔叔的商量吗?你这哪像个做长辈的!”

季冬进屋后,直接来到三叔三婶的卧室。季冬给三叔递烟他不接,连着喊几声三叔他也不应。三婶平时在季家说话还是很有地位的,因为又贤惠又能干,所以三叔一般都比较在意三婶的说话。三婶看不下去了,大声说:“你不要把脸色冬冬看,他自己的爸爸,他怎么会不治?再恶的人,也不会见死不救。再说,要是不想治,他就不会这样着急。你转转脑筋替他想想,冬冬这些年,里里外外用了多少钱啦!光我们做这个楼房,他就给我们五千。我们家志强,从当兵到转志愿兵,也都是他前前后后花好多钱照应。里外的老少亲戚几十号人呢,这些年冬冬个个都照顾得那样细,他容易吗?多不容易啊。你究竟想他怎样呢?你怎么能这样不通情理呢?”

三婶的话缓和了三叔心里的闷气,他接了季冬再次递来的香烟,点燃后,用捏香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卧室靠墙的椅子,说:“冬冬,你坐。我不管你二叔二婶怎么说,我想得一点都不复杂,一是,说不定你爸爸的病治得好,他现在只有64岁,还是第一次得大病,要是治好了,再活十几年是没问题的。再是,我总觉得,你要是不花钱给你爸爸治病,村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就多了,你二叔二婶无所谓,我这个做三叔的,脸上过不去的。别人会说,不管有钱没钱,你季家的下辈在外头混得再好,那都是些没有良心的人,被人戳脊梁骨……”三叔说着说着,突然失声恸哭起来。

季冬也哭了。季冬理解三叔,就像刚才理解二叔一样。尽管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但都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在别人看来和睦、温暖与出色的季家。三婶说:“深更半夜,你们爷俩不要这样哭。我是个直脾气,不怕你们怪我。我先说我们自己好不好?做这个房子,我们还有上万的欠债在身上,今年减免农业税了,是打算秋收了还债的。志强在外当兵,虽说没有经济负担,将来结婚的费用,我们要准备吧?老二和老三都在念高中,现在农村,一怕看病,二怕上学,有几家不是紧紧巴巴的呢?大哥得了绝症,我们这些年都是幸亏了他的帮助,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帮他呢?可是我们能帮几个钱?能帮冬冬几个钱?你说啊?说啊!”三婶逼近三叔大声问。

三叔被问得停止了哭泣。三婶扭头看着季冬说:“冬冬,你不信,我现在就跟你三个姑姑打电话,我就明说,大哥得了骨癌,光指望冬冬一个人不行,大哥这些年,把每个人都照顾得那样好,现在要死了,大家一起用钱来救大哥的命吧……”三婶说着,真的去拿起了电话机的话筒。三叔突然起身过去,用力推开她,说:“你想干什么?哪家都困难,他们能帮几个钱,活见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