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边一条水沟里这时站起一头耕牛。在夕阳照耀下,那头浑身都是泥巴的耕牛,让季冬想起摆放在书架上的唐三彩。他想起一件事情,于是故意落后几步,掏出手机,给还没下班的妻子打电话。季冬小声说:“你下班回家后,把壁橱上那个唐三彩,敲碎扔掉。”妻子在电话里问:“那么漂亮的唐三彩,为什么要敲碎扔掉?”季冬压低声音说:“我想起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说过,家里摆放地下挖出的东西,不吉利。”妻子感到怀疑,她历来不信鬼神,所以问:“那些玩古董的怎么办?这种鬼话你也信?季冬,你爸爸的病究竟怎样啊?”季冬回答说:“明天再来省城确诊一次吧。你给我听着,回家一定把那个东西,砸了扔掉!”妻子无奈地说声好,但她补了一句莫明其妙,然后挂机。
季冬跟在父亲身后走,第一次感到儿子跟在父亲身后,确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反过来想,此时父亲是否也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呢?季冬放眼望去,袅袅炊烟正在村子上空缓缓升腾慢慢消散,与天边巨大的夕阳遥相呼应,再以大片绿油油的稻田为衬托,大平原美丽的田园风光充盈在季冬的视线。季家祖坟要经过一片宽阔的田地,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流向那里。在河边的小路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柳树,像守候丰收的老人弯腰站立着。而在夕阳的光辉里,无垠开阔的大平原,既有壮丽之美,也有沧桑之美。
在接近祖坟的一棵柳树下,父亲看见一根横卧的树桩,伸手摸了摸,看看手心不脏,坐下后,仰头对季冬说:“老大,你过来挨我坐坐。”季冬从没听过父亲喊他老大,也从未听见父亲说话这样柔软,心里突然一阵疼痛,就像有棵钉子猛地锥在了心上。
父亲问:“身上有烟吗?”季冬说有,连忙给父亲一支。父亲点燃香烟,吸烟的样子显得外行。父亲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记得吗?是在你考上大学的那天起,我戒烟的,二十多年了呢,你还记得吗?”季冬点头说:“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您因为我上大学戒烟,文章得过奖呢。”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季冬的脑袋,说:“老大,你也老了呢,头发染过吧?不要染,有毒的。”季冬嗯了一声,看一眼父亲的头发,说:“您要是把头发不变白的遗传给我多好。”父亲说:“全家只有老三的头发像我,你们都像妈妈白得早,不过,你外公身体好,活到九十岁了呢。”季冬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接受了妈妈的遗传,也许能像外公那样活到更大年纪。
看一眼祖坟方向,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去年腊月廿四,我梦见你奶奶到处找我,喊我的名字。找到我了,带我到祖坟这里,叫我睡在她坟边。我睡下去了,她又吼我,说不准挨她太近,再找个位置睡。我晓得这个梦不好,就跟你妈妈说。你妈妈说梦都是反的,要过年了,这是老人要钱,大年初一上坟再去烧纸。过小年那天,是打算去县城打货,我想到那个怪梦了,就不去,你妈妈说,一年到头,就指望过年这几天赚几个钱,不能拖了。听她的我去打货,刚把打的货装到车上,下车少下了一节,从梯子上掉下来,一屁股摔到地上,不能动。那次摔跤,把骨头上的病,一下子摔出来了。”
这事让季冬听了害怕。他盯着祖坟的方向,第一次对季家祖坟产生不好的感觉。父亲接着说:“你奶奶的灵屋还没除,老二的儿子今年冬季当兵,还有,你的儿子明年考大学,还有两个孙女,明年都要考高中,你三叔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成人……”季冬听出父亲舍不得离开人世,说:“爸爸您不要担心,保证都会看到的。”
到了季家祖坟,父亲燃香,烧纸,叩头。几十年来,季冬第一次看见父亲祭拜的神情这样严肃和认真。父亲扭头看着季冬:“你说话啊。”季冬于是跪在爷爷奶奶墓前,说:“爷爷奶奶,你们要保佑爸爸。你们生前,我那样孝敬,你们就保佑爸爸快些病好。”季冬跪下叩头,想哭,但忍住了。
他们动身回去吃晚饭的路上,夕阳已从地平线消失,所有云朵都被晚霞染红。远处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低空盘旋,绿树掩映的村庄如一幅幅水墨画。季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季家祖坟,心想:如果父亲确实不治,死后绝不葬在祖坟。
三
父亲喜欢一家围在一桌吃饭时那种热闹气氛。这个晚餐,父亲喝了一点酒,食欲好像不错,一边吃一边和孩子们聊天,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季冬他们丝毫感觉不到这是一顿最后的晚餐。现在算来,加上季冬的两个叔叔,那个晚餐恰好就是13个人。季冬平时顶讨厌13这个数字。
晚饭后,季冬三兄弟加上妹夫,开始玩麻将。父亲就在每个人身边站一站看一看,其实是在巴望有村邻进来看看热闹。果然有村邻不时进来看,父亲就把季冬放在桌上的好烟恭敬递给别人抽,还招呼别人坐。父亲让老大考大学如今在电视台工作,让老二当农民如今守着几十亩良田,让老三去当兵如今复员后在一个养殖场当干部。父亲最喜欢听村里人夸奖:你们季家真是工农兵都齐全了啊!村里人都羡慕季家有四个孝顺的孩子,都说季冬的父母有福气,年纪不大就子孙满堂了,一定是前世积了德。
其实今晚季冬他们哪有心思打牌?是故意打给父亲看,让父亲看到孩子们在眼前玩得有多开心,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呢。不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些累了,就回到房里睡觉。听到父亲发出鼾声,季冬第一个起身,接着他们赶紧起身跟着季冬出门。他们现在要去老二家里集中,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季冬开车,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新修的乡村公路,直接通到二弟的村子。季冬脑海里想过,新农村政策确实给家乡带来了变化,减免农业税,会给父老乡亲带来实惠。他们进屋后立即开始商议给父亲治病的事。季冬说:“今天很巧,我刚领到一笔稿费,三万。正准备在单位请客,接到老三的电话。当时我们办公室程主任,就在我旁边。他说,他父亲现在也是骨癌,在同济治疗,已经花了30多万。不过,今天上午还是走了。”二弟媳感到震惊,大声问:“几多?30多万?我的天啦!”三弟说:“30万算什么?我楼下住着工商局的局长,他花了将近50万,肝癌晚期,根本没治,一直用白蛋白维持,也没几天了。”妹妹一脸害怕,说:“哪来那些钱呢?我的天啦!”妹妹吓得快要哭了。
“你们都不要慌神,先让我来花钱,原则上不要你们出钱,”季冬说:“妹妹妹夫你们孩子小,屋还没做,不用你们的钱,只是平时多来看看爸爸就行。明天妹夫也去,我们四个一起,再陪爸爸去省城看看,万一确诊是癌症,我看还是要全力医治。我呢,可以卖掉这辆车子,卖掉现在的房子,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找朋友借钱。你们看呢?”二弟说:“还有一个月就秋收了,到时候……我拿2万元出来。”二弟吞吞吐吐,三弟索性不说话不表态。
他们换了一个话题:父亲怎么会得癌症呢?妹夫说:“我听说老头从前抽烟厉害,大哥上大学,老头戒烟,听说戒烟最容易引起癌症。”三弟摇头说:“检查过几次,爸爸肺部非常干净,有一次带爸爸去做检查,我也顺便照了一下X光,我的肺部黑漆漆。我怀疑爸爸是直肠问题,有段时间他大便带血。再有就是,很有可能是淋巴癌转移,你们都应该记得,爸爸身上有几个肿块,尤其耳根部位,有几次去县医院,用针管抽过脓。”
二弟说:“爸爸喜欢吃消夜,最近这两年,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吃一大碗饭,吃得饱饱的才能睡着,太胖了,不得病才怪。我说过几百遍不要吃,他不听,说不要紧的。爸爸一生做事太认真太过细了,脾气一向暴躁,不管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比别人好,我看啦,这都是得癌症的原因。”
一屋人说话到半夜,因为明天要早起,季冬叫大家赶紧睡觉。季冬不知道二弟和三弟在这个夜晚都想了些什么,反正他满脑子都是父亲,同时也对未来到底要用多少钱感到紧张与惶恐。过了午夜,季冬还是无法入眠,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总感到父亲好像就在窗外的屋檐下站着。季冬想到奶奶死去还不满一年,想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自己将再次念诵悼词,给自己的亲生父亲写悼词念悼词,心里没法不难过。
四
次日黎明时分,父亲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精神不错。父亲故意行动缓慢,显然是要让更多的村邻看到这一幕:季家的孩子们,都在恭恭敬敬侍候他。
季冬在这个早上忽然感到父亲像西沉的夕阳,试图把最后的荣耀与辉煌无限延迟。眼看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爬上来,不足一个小时的早间集市也要结束,想到去了省城还要挂号排队,季冬不得不催请父亲道:“爸爸,抓紧一点,我们要赶时间。”父亲眼神严厉,盯了季冬一眼。二弟立即走到老大身边,小声说:“随他。”四个孩子中,与父亲关系一直不太好的唯有二弟。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多起打架事件,父亲拿镰刀差点砍掉了儿子的头,儿子拿斧头差点剁掉了父亲的脚。总是磕磕绊绊的父子,今天倒是显得异常和睦。
上车出发时,父亲叫季冬把车子所有的窗户放下来,是要让沿路的村邻看到,开车的是他的大儿子,车后排坐着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和女婿。季冬看见,太阳在乡村公路的前方悬挂着,照亮绿油油的广袤稻田,映红路边的清凉河流。在这即将收割的时节,乡村早间的空气里充满浓郁的成熟香味。好日子来了,父亲却享受不到了。
季冬忽然想起刚才出发时没看见母亲,于是掏出手机打到家里,是妹妹接的电话。妹妹喊妈妈来接,季冬听到母亲声音有些嘶哑。母亲说:“儿啊,莫忘了打电话回来啊?你们都要想办法……救你爸爸,他这一生……为你们……”可怜的母亲泣不成声。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年纪不大却成了寡妇,往后一个人怎么过?季冬实在忍不住想哭。父亲看看季冬的神情,问:“你妈妈说什么?”季冬说:“妈妈叫我车开慢些。”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向窗外。
迎面阳光刺眼,季冬戴上了墨镜。后排老三问:“老大,你准备去哪家医院?”季冬说我们去骨科医院,我有个朋友在肿瘤科当主任。二弟问怎么不去同济或者协和?季冬说:“骨科医院是专科医院,诊治骨科肿瘤是强项。再说,我们今天不是去治疗,只是先去确诊,正式治疗的时候,我们再考虑选择同济,或者协和。”
季冬把问题说清楚,是有意说给父亲听的。父亲说:“我信同济。你小的时候,肠炎那样重,看几多医院看不好,同济一下就看好了。老三小时候肠梗阻,是在同济开的刀,几十年过去,平安无事。再说你妈妈,眼睛快瞎了,花几多冤枉钱,一到同济就治好了。”季冬感到父亲说这些话,除了说儿子都是老子养的和疼的,还有一层意思是,他想去同济医院看病。季冬说:“爸爸,我们只是去骨科医院再做一次检查,治疗的时候直接去同济,您说好不好?”父亲说:“有熟人的医院,当然好。”
到了骨科医院,季冬他们陪着父亲直接上了三楼。肿瘤科李主任的名字取得好,叫李回春。他和季冬都是政协委员,有一次在政协会上正好坐在一起,彼此交换名片,后来就成了朋友。李回春与季冬握手寒暄,观察了一下季冬的几个兄弟。在给季冬父亲看病的时候,他问了很多问题,什么时候戒烟的,平时有哪些生活习惯,曾经有过哪些病,等等,一边问一边开出几个检查单。其中一个ECT检查,必须到同济去做。李回春从头到尾都在鼓励季冬的父亲,说放心吧,我们共同努力,争取把病治好。父亲关心的是自己到底是不是癌症,李回春回避这个问题,说现在我们不能确诊。父亲反复说,我们县医院做的核磁共振,说我就是癌症。李回春说,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再来确定。
有些检查项目必须到次日早上,比如血检和尿检。同济ECT需要预约。下楼时季冬看见李主任用眼睛示意他一个人留下。在僻静的楼道边,李回春问季冬:“你父亲治病的钱由谁主要承担?是你吧老季?”季冬说:“是啊,全由我出。”李回春点点头,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老季,我就直接说了吧,你父亲的病很重,最多半年,极有可能越治疗越糟糕,我见得多了。”季冬听后心里慌乱一团,大脑又出现空白,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李回春拍拍季冬肩膀,说:“冷静一点老季,按说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该这样说话,但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朋友之间不说实话就没意思,那就不是朋友。”季冬听到这里,慢慢冷静下来,问李主任:“那你刚才开那么多检查单干什么?”李回春说:“这笔钱你不花出来怎么行?你站在你父亲的角度想想,你不花钱,岂不是叫他白白等死?”季冬不知道说什么了,眼睛看着李回春,希望他能帮他。
李回春接着说:“老季,依我看,你父亲的病情,早已恶化,是晚期,恐怕就是我说的那个时间吧,半年左右。你再有孝心,等你花光几十万元后,人也差不多完了。有没有癌症病人被治疗好的呢?有,但是极少极少。有些意志力强的病人,比如有些抗癌协会,他们在配合医生治疗的时候,积极乐观,用强大的毅力战胜癌症病魔,这种特例确实有。我想说的是,早期癌症是有办法治愈的,何况病人自己也有相应的身体条件配合。癌症是一个世界性难题,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更好的治愈办法,那绝对不是有钱和没钱治病的问题。相反我觉得,越治疗越对病人不利,化疗、放疗、西医、中医,最后就是归结为两个字:等死。我把话都说透了,你好好想想。别难过,老季。你要是听我的呢,就在我这里住院,我请我们这里搞临终关怀方面的教授协助一下。我的意思是,不花钱搞积极治疗,是关怀性的,关怀,你明白吗?”说着,他又伸手拍拍季冬的肩膀,眼里充满同情。季冬点头,说:“明白,就是哄着他,就像在积极治疗那样,等到癌细胞大面积发作,不至于剧烈疼痛而结束生命。你是这个意思吧?我谢谢你,李主任,我考虑考虑吧。”
从楼道走下去,季冬感到腿子忽然没劲了,眼泪实在无法控制,流淌一脸。李回春的一番话,等于是宣布了父亲的死期:半年。推算一下6个月之后是明年2月份,正好就是春节之前或者期间。难道父亲今年过不去吗?没有了父亲的年怎么过呢?虽然从前爷爷和奶奶去世的时候过年过节也曾有过感伤,但是,没有了父亲的年如何过?40多年来,季冬从未想过没有父亲的日子将会是怎样。季冬尤其不敢想象,半年之后,身体微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脚步有力的父亲,即将化为灰烬,从此无影无踪。
他不敢把伤心和绝望流露在脸上让父亲看到,所以在门口会合的时候,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笑得非常勉强,说:“走吧,我们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喝酒吃饭去。”
五
在前往酒店的途中,父亲一再追问李医生究竟对季冬说了些什么?季冬说就是仔细交代化验检查之前不要过早,不要拉尿,另外就是叮嘱,在预约了同济的ECT之后,注意检查之前一定要喝很多水。父亲始终盯着季冬的脸。父亲要推断儿子哪些是真话。然后父亲多次重复一句话:李医生说过,我的病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