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离开后,桃子动身去把西边厢房打扫清理,那是每年秋收后的临时仓库。从西厢房的窗子望出去,太阳下,一条母狗身上的血渍,让桃子突然自己想起小时候一件非常愚昧无知的事情。那是她十三岁那年深秋的一天清晨,她先是看到一只母狗身上到处是血,然后发现那条母狗走过的地上有些斑斑血渍,她猛地感到自己裤裆了一阵潮湿,气味很怪,于是慌忙进屋脱下裤子,惊异下身怎么有血?桃子惊吓中以为自己在哪儿不小心弄伤了身体,像平时手指被碰伤立即用清水冲洗那样,飞快跑到屋后跳进深秋的河里蹲着。她以为,冰凉的河水能止住她下身的血流。那条母狗站在河边狂吠,桃子那时无法明白同样流血的母狗,为什么要对着她不停叫喊。血,确实止住了。从此,桃子落下病根。
桃子后来懂事,曾经怨恨母亲为什么半句过问都没有?
房间里重物不少,但是桃子力气大,一会儿就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外面有人喊了声桃子,又是那个腊香婶娘!腊香直接冲进桃子家,桃子来到堂屋为:“火急火燎的,什么事情婶娘你说撒?”腊香说:“我跑来跟你说一声,信不信你自己去看。你们家旺兴和艳艳又在吵架,你二叔和二妈都不在家,光他们两个万一吵出麻烦来,那就不好了。我不来跟你说一声是我不对,你去不去劝架是你的事。”桃子一惊:“这两个鬼!怎么每次一回到家里就不停吵架呢?在外面他们是怎样在过呢?”桃子赶紧拿掉了头上遮灰的毛巾,慌慌忙忙奔向前头二叔的家。
桃子急忙忙去二叔家劝架,怎么可能回头看到腊香脸上的阴笑?
果然是硝烟弥漫!桃子刚进屋,听到旺兴还在吼叫:“你今天不把手机给老子看,老子绝不放过你!”桃直逼旺兴跟前说:“你个短阳寿的,是哪根神经有问题了?才回来一天,就跟艳艳连吵两架,你么样不舒服啊?都三十岁的人了,动不动像个小伢,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呢?非吵架不可的?吵架能解决问题吗?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你怎么样不放过她?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不放过她?啊?像你这样动不动抖狠,你算什么男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这样吵吵闹闹的,不怕外人看笑话啊你们?艳艳!艳艳!”桃子跑到他们的卧室拉艳艳的胳膊:“走,到我们屋里去!”
桃子身为嫂子可以这样劝架,但她出言这样凶狠外人会怎么传话?
桃子骂旺兴是嫂子的权利,是这个家族的秩序当中准许的,就像平时旺天的妻子陆凌回到豁湖,经常把旺林或者旺水骂得狗血淋头一样,大的有权利教训小的。哪知道艳艳此刻坚决不肯去桃子的家,在卧室用枕头把自己严实遮盖起来,闷声哭泣,十分悲切。桃子听到了艳艳的哭声里尽是委屈,既然怎么也拉她不动,只好松手,返回堂屋后,再次逼问旺兴:“到底什么事情?你们怎么不好生说呢?”旺兴自己也觉得委屈,说:“我真没说她什么!我一没骂她二没打她,她哭这样凶,我看她就是心虚,晓得她跟哪个在鬼高!”桃子说:“你不要胡说八道!”
桃子此刻有点偏向旺兴了,是啊,艳艳怎么不把手机给旺兴看呢?
旺兴走到房门口喊叫:“不敢把手机给老子看,就是有鬼!”艳艳不理睬他们,仍然埋在枕头里面伤心欲绝。桃子觉得有点进退两难,旺兴要看艳艳的手机,艳艳不想给他看,那么手机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不让看呢,或者是艳艳讨厌旺兴看她的手机?桃子不好决断,只好回头劝旺兴:“你这个活祖宗也是的,艳艳是你的女人,你不是盯在她身边吗?未必她还会当着你的面跟哪个男人鬼搞?我看你们都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扯些冤枉皮!艳艳!”桃子大步迈进卧室,强行拉起艳艳:“跟我走,先去我屋里消消气。”艳艳依然犟着不起来,桃子忍不住发脾气了:“你到底听不听嫂子的?我就不管,就让你们一对哈巴吵!夫妻吵架,锅碗瓢盆碰得响,总有一方先让一步,你走不走?你不走就不要认我这个嫂子了!”
两年来桃子第一次当着艳艳发脾气,艳艳怎么会不听呢?
桃子强拉艳艳出门时,旺兴手指艳艳的后脑勺说:“老子今天非要搞清楚,你到底在跟哪个王八日的鬼搞!我不管你去哪里,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我绝不放过你个婊子!”桃子听到旺兴当面骂出这样难听的话,马上松开艳艳的手,转身举起巴掌朝旺兴奔去,旺兴吓得赶紧后退了好几步。桃子说:“我铲死你这个短命鬼!这才做几天的大人,敢在嫂子面前这样骂艳艳?她是不是你的女人啊!再这样骂她,我几嘴巴铲死你!”
在旺兴小的时候桃子确实可以打他骂他,现在还这样对他她能不恼火吗?
旺兴没有跟着她们,但盯着她们的背影怨恨桃子:“真是好管闲事!”被桃子拉到家里坐下后,艳艳虽然不再哭,但眼睛更加红肿,神色难看,好像连死的心都有了。她受到委屈的样子让桃子有些心疼,问她:“手机里究竟有什么,你怎么不给旺兴看呢?”艳艳不想解释什么,把手机短信翻了出来,递给桃子看。桃子读书不多,但认得一些字,原来就是一则天气预报短信,说:“天气预报啊,那你给旺兴看撒!旺兴本来就是个小心眼,你越不给他看他越乱七八糟想。”桃子突然想起旺兴一直不肯学用手机,嗔怪说:“旺兴也是懒,心懒。他的书,比你二哥还多读几年,旺林现在都会用手机发短信了,旺兴还不会用手机,这不是懒是什么?真是从小就被二叔二妈宠坏了,长这么大了,一直横草不拈直草不拿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不过旺兴的心眼不坏,只是有点狭小。艳艳,你还要多担待他一些。纪家一屋老少,都偏袒他一个,这是没法子的事。”
桃子的言语里,哪有半个字是在安慰受伤的艳艳呢?
艳艳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手机的音乐听,播放的是一首歌曲。桃子熟悉这个歌曲,但是快听完了才想起来,是很早以前电视上播过的电视剧《红楼梦》。“……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桃子心想:咦?艳艳手机里面会有这样的歌曲呢?这歌不是唱的红颜薄命吗?她打开手机,让桃子听这个是什么意思?桃子想不到很远的事情,但能看出艳艳心情的郁闷,说:“你们啦,既然每次回来都要吵架,往后少回来就是了。夫妻总有几年磨合的,年纪再大些,可能就好些了。”
这是桃子的个人经验,哪晓得对艳艳不起作用?
五
突然,屋外响起旺兴的吼叫:“艳艳!出来!”旺兴的声音都嘶哑了,可见气急。桃子走到窗前:“你怎么硬像个二百五啊?不晓得进屋来说话啊?未必这是别人屋里?”旺兴不理睬桃子了:“周艳艳!你清走你的东西,滚!我不要你这个婊子了!”桃子实在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你今天绝对吃错了药!”气汹汹冲出门去,桃子拉了旺兴的胳膊往屋里拽。旺兴不肯进屋,桃子就伸脚踢他的屁股:“我看你今天想死吧你!进屋去!你不怕人看笑话,我还丢不起这个脸呢!”早就有邻居发现纪家吵架跑来看热闹,尤其那个腊香婶娘,几乎是飞跑过来的。“她不要脸我还怕什么?就让别人看这个婊子,”旺兴使蛮力挣扎不进屋:“把个婊子留在纪家,本来就是个笑话!叫这个婊子滚!滚——!”
桃子把自己弄得浑身乏力,大脑里产生想法,怎么今天旺兴口口声声骂艳艳是婊子?
桃子嫁来纪家的时候,旺兴还只有几岁,所以桃子既是看着旺兴长大,也是帮着二叔二妈带着旺兴成人。桃子可以像个大姐那样对旺兴,也可以像姆妈一样调教惩罚他。旺兴自小就对这个二嫂桃子敬畏三分敬爱七分。他平时显得愚笨,像今天这样倔强疯闹很少见。桃子其实为自己劝不住旺兴而恼火,也就扬手用力铲了旺兴一个嘴巴,说:“你今天既然嘴巴犯贱,我就铲你的嘴巴!艳艳有什么得罪你的?她手机里的短信是天气预报!怎么?你连个天气预报都不放心?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前面说过,真要动手打了旺兴,旺兴的面子怎么过得去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桃子不管也是可以的,偏偏桃子向来抱定和艳艳是妯娌,对妯娌可以相处和睦深信不疑,所以敢对旺兴又打又骂。这也就把气头上的旺兴惹得非常恼火了?旺兴终于开始反击,说:“桃子!你凭什么打我?我姆妈都不打我,你敢动手铲我嘴?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你这个好管闲事的婆娘,也不怕操多了心拉夜屎!”这是旺兴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公开叫喊桃子的名字,也是旺兴第一次眼露凶光出言伤她。桃子愣了一下,但随即不在乎旺兴的反击,继续教训道:“我今天还偏要管呢!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艳艳哪一点对你不好?嫁给你这样不讲道理的混蛋,她才是倒了八辈子霉!滚!你给我滚远些!不要你站在我屋门口!看着你一脸蠢相我就头晕!”
发货时候说的话,哪有不句句伤人的呢?
桃子在用力推搡旺兴的时候,使得烦躁中的旺兴更加疯狂。旺兴咆哮着往房里冲,好像要把那个一声不吭的漂亮女人现在就去宰掉。旺兴力气突然很大,他绝非故意,把阻拦他桃子推倒门前,撞倒在门槛上。桃子的额头鲜血直流,旺兴惊呆了,毕竟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对二嫂动手。艳艳慌忙从房里跑出来,搀扶起桃子,查看她的伤。艳艳也是受到惊吓,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桃子虽然受伤,但的确留意到过艳艳的颤抖。旺兴惊慌失措,原想进屋拿条毛巾来给嫂子擦血的,不料把屋里的麻将桌子碰翻。飞散一地的麻将牌,就像一只只眼睛在地上蹦蹦跳跳,仿佛发出了一片笑声。
有谁想到,小事慢慢演变成大事?
旺林从田间回来正好听到麻将散落声,以为是旺兴发脾气把麻将桌掀了,再发现艳艳正在给桃子擦血。旺林扒开艳艳,看看桃子的额头,觉得不要紧,转身对旺兴说:“你们吵架怎么吵到我屋里来呢?旺兴,厨房那边有辆自行车,你快点,去把卫平接来!”卫平是豁湖的村医,与旺林关系很好。旺兴在二哥旺林回来时基本缓过神来,赶紧骑车去接医生。旺林问桃子,你们在吵什么?桃子就把刚才的事说了。旺林看一眼艳艳,没有说话。当初二姑姑为旺兴说媒,纪家都说好,没人发对过,只有旺林跟二姑姑耳语了一句:姑姑,我看艳艳不行。二姑姑问:怎么不行?你凭什么说不行?旺林也就从此闭嘴。但旺林有感觉,这个感觉使旺林不怎么喜欢艳艳。
糟糕的是,桃子平时怎么就没问过旺林对艳艳的感觉呢?
旺林起身,去房里找出一张创口贴,撕开给桃子贴上。村医卫平住得不远,旺兴很快就打了转,站在门口说:“二哥!卫平不在家,他们家里说是去县城了。”旺林哦一声,叫旺兴进屋,盯着旺兴的眼睛,慢吞吞对旺兴说:“你不是小伢了,晓得不?你要吵架,在外头吵完了再回。你说她跟别人鬼搞,不放心她的手机,那我问你,你怎么不学会用手机?发小伢脾气,三十多的人啊,丢人现眼,外人笑话。”旺兴想辩解,旺林张手不让他说:“你晓不晓得哟,你们家明天割谷,稻田东头的那条小路,前些时修大路被人挖断了的,今天不把小路填出来,明天割谷机就过不去。我回来,是喊你去帮忙的,早晓得你闲在家里无聊,我吃完饭就该带你去。刚才我跟二叔一起填路,我肚子饿了,是想回来吃碗饭再去的。没想到你闲在家里吵架!你赶快先去帮忙,不要站在这里献丑了。”旺兴这时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低头去了。知道旺林是肚子饿了回来吃饭,桃子就赶紧去厨屋给旺林热饭去。现在堂屋里只剩下旺林和艳艳。旺林看一眼艳艳,还是不说话,掏出一支烟点上,艳艳嘴巴一张,好像有话想跟二哥说,但终究只是喊了一声:“二哥!”旺林听出艳艳这声叫喊是有话要说,但他动脚去了厨屋。旺林不想听艳艳说什么。这一点,旺林有点像旺天,一个女人家,好好做女人,一天到晚惹得男人生气发火,那就是添乱。添乱的女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再说,吵架确实是双方责任,但是你一个做婆娘的,要想想这是在农村,不是在城里。加上旺林对于是非向来没色和你们兴趣,所以不理睬艳艳,直接走进厨屋。旺林端起桃子递来的饭菜,大口大口吃,好像再晚一点就会饿死。
事后他们都回忆过,当时艳艳准备向旺林说什么呢?
艳艳离开桃子家,急冲冲的回去。她穿过桃子家门前的池杉林时,桃子喊过她一声,艳艳脚步没停但匆忙回头冲桃子笑了一下。后来想,那是嫣然的一笑,也是凄惨的一笑。旺林在门前大口大口嚼着饭菜,说:“桃子,你能不能忙一点正经事情呢?骑个车去桥头,问一问秋来,明天割谷机必须安排给我们的。”桃子说:“啊,那我现在就去。”旺林说:“顺便跟姆妈讲,明天早点来帮忙烧火。”桃子说晓得。旺林又说:“看看桥头那边的老陈医生在不在,在的话你还是打一针破伤风。”桃子也答应了。平时桃子很少听旺林的安排,相反总是桃子安排旺林做这做那。今天奇怪,旺林话音未落,桃子就骑车飞快出门。父亲去世后,旺林母亲不肯搬到旺林家一起住,说是习惯了住桥头,其实是姆妈担心婆媳关系处不好。桃子先去了秋来家问割谷机的事情,秋来老婆说,放心哦桃子,秋来就是放下别人家的田不割,你们纪家的稻田说到就到的。桃子没有久留,跟秋来老婆告辞后,再去姆妈那里说明天帮忙做饭的事。她倒是忘记了自己额头的伤。
桃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腊香婶娘竟然多嘴到了桥头!
六
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两斤香蕉,桃子还没到姆妈门口呢,一眼看到了腊香婶娘!腊香瞥见桃子来了,赶紧闭嘴,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唾沫。桃子从姆妈的眼神里看出,腊香已经把今天的事情统统过话给姆妈听了。真是个多嘴婆娘!桃子在心里恨恨地骂腊香。“哎呀该做晚饭了啊,”腊香起身说:“我回去了呀!你们婆媳说话吧。”桃子揶揄出门的腊香:“我们婆媳说话,还要你婶娘安顿?”腊香走得很快,样子就像偷了东西怕喊回来被抓。姆妈冷言冷语对桃子说:“我说过不止一回了,翠翠不是个好东西!你讲那些亲热做什么?昨天旺兴跟艳艳从我门口经过,像个路人,艳艳还晓得喊我一声大妈,旺兴像个二百五,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个!三十岁的人了,不是他不懂事,他就是比别人蠢。你当是独苗被宠坏了啊,是天生就那蠢!你跟一个蠢人讲亲热,有个屁用。明天割谷,今天你请客闹成这样,不晓得接下来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几十年了,你看到我跟你二妈三妈懒得多说话。是妯娌不假,妯娌又能怎样?各人有各人的家,各人有各人的儿女,都把自己顾好了,这个家就都好了。你只跟凌凌和姗姗处好就行,哪个要你管艳艳?又不动脑际,你不光艳艳,你还想跟那个翠翠婆娘处好啊?不做正经事!”
桃子习惯了姆妈的唠叨,心里继续坚持认为,我的想法不会错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