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出事了!向北在三平家门口拎了自己的空米袋和罐头瓶子,像一支离弦的箭,眨眼射落在豁镇医院。他进去时,已经有雪花在他身后铺天盖地。找到三平母亲的病房后,向北扑通一声跪在她床边,喊叫一声:妈妈!
邹三平和他的爸爸妈妈,都觉得向北这个举动奇怪。邹三平说:“向北,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啊?”他说这话的语气是跟班主任刘老师学的,摹仿得很像。江汉平原把什么说成是么事,只有那些有文化的人像刘老师他们,才用什么这个词语。三平母亲微笑着说:“哎呀北伢,你还是喊我姑妈好一些。咿呀,你怎么这样晚了还没回豁村去呢?咿呀,你是怎么晓得我在医院的呢?”她话音一落,向北觉得自己像在爬树爬到树梢上后,树枝突然断脱。向北分明感到自己被重重摔落在地的那种疼痛和失落,以及眼前突然发生的一片漆黑。向北当时心痛了一下。
“我是说……我想说……我是要问姑……妈您……刚才是不是……”向北语无伦次。向北脸颊通红。向北结结巴巴。向北心在疼痛。邹三平把向北从地上用力拽了起来,说:“你急什么?有什么话你慢慢表达。”他继续模仿着班主任刘老师的语气。向北看一眼三平,看一眼三平的父亲,大着胆子对三平的母亲说:“刚才是不是从我们豁村回来?”三平的母亲微笑着摇头,说:“没有哇,我一天在屋,门都没出过哇?”向北尴尬了,他抬头抓自己的后脑勺。邹三平伸手把向北扳到面向了自己,问:“你怎么回事?你在发高烧吧?”向北的尴尬被邹三平这连声一问,就像从树梢掉落后,还不仅仅摔在地上,是掉进了一个深坑里,深坑里有许多坚硬的石头。一个少年的尴尬里既有伤也有痛,这是向北的遭遇。“那……姑……妈怎么病的呢?”向北低着头问邹三平。“我收棉絮的时候,”三平的母亲说:“踩空了一坎梯子,摔了下来。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向北想问摔得重不重,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三平的父亲,走过来摸了一下向北的小脑袋,说:“北伢是个聪明伢,有良心。你姑妈摔得不算重,不要紧的。快点回去吧,你!”
邹三平父亲这句“快点回去吧”像一瓢冰水泼了过来,向北猛地一下醒过神来!“我的哥哥!”向北竟然叫出了声。他赶紧拎了空米袋和瓶子冲出病房,冲出豁镇医院,冲进了一片白色的雪地,第三次在豁镇到豁村的小路上飞跑。因为证实了自己刚才并没有遇见三平的母亲,向北脚步轻盈了许多。因为急着回家寻找哥哥向东,向北觉得自己长出了翅膀。心无愧疚和心有惦记,使少年向北再一次的足下生风起来。
飘落在江汉平原的第一场大雪,为少年向北营造了一种洋洋洒洒的氛围。向北现在觉得天地异常宽阔,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尽管在三平的父母包括三平看来有些奇怪,但向北对自己的行为予以肯定。他在大雪纷飞中奔跑,他心里很舒服。既然心里觉得舒服了,回家去找哥哥向东就是此刻最最要紧的事。要快!越快越好!所以向北几乎只在眨眼间,就飞快到家了。
像以往每个星期五傍晚一样,屋里烟熄火熄,没有星点生气。“这么冷的落雪天,他还是不晓得回来!”向北把空米袋往堂屋的饭桌上一放,怨了这么一句。拉燃堂屋的灯,向北走进他和哥哥的房里找到已经锈迹斑斑的手电筒,出房门时差点被一块怪石头绊倒。那是一块很大很奇的石头,样子像弥勒佛,张开大嘴在笑,肚皮鼓鼓。向北推亮手电筒照了照大石头,第一次觉得哥哥向东对石头的喜爱好像还有别的意义。“他哪里傻!”向北自语:“他晓得捡回这个样子的石头!”向北出门时,再次怨道: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你还不晓得自己回家啊你!
向北总能够在河岸边找到向东。向东每个星期五坐在岸边,等候着弟弟向北来找他。其它时候向东很少来河边,多半都跟着母亲,有时候还帮助母亲做一些事情。母亲在河对岸,母亲在那些发臭的塑料袋堆里,为塑料厂清理烂塑料。很多人因为得病再不去塑料厂,母亲为了向北将来上大学用钱,每个周末都去打这份零工。父亲打长工一年看不到人影,母亲打短工每个周末不在家,向北每次想到这些就心事重重。
但是少年向北在这年冬季的这个星期五,最后还遭遇到他今生的传奇。现在想来,实在让人欲哭无泪,当然也令人心生无限的宽慰。之所以有一次重复这句话,是因为就在向北打着手电筒找到向东的时候,哥哥向东已经冻死了。
在河这边的草垛里,向东的衣服结了冰,人已经硬了。向北吓傻了,晕倒在雪地。少年向北放学之后一直都在奔跑中,连一口水都不曾喝过。他晕倒在冰雪地,晕倒在哥哥向东的尸体旁,如果醒不来,结果就是死,而且是冻死。
聪明下的糊涂可以是传奇,必然中的偶然更是传奇。邻家女孩小向北一岁,就是前面提到过两次的玉兰。玉兰已经睡过一觉了,睁眼看到窗外的树上有雪,雪枝上有红光,猜到是隔壁向北家里还没关灯。玉兰不知怎么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头,深更半夜的,向北哥哥家里怎么还开灯着呢?于是她套上棉衣棉裤,要去看一个究竟。现在,她在向北家的饭桌上只看见空米袋子,喊了几声向北哥哥,无人回应,玉兰就知道向北家出事了。
玉兰跑着回家大声喊她父亲:爸爸!爸爸!你快点起来!向北出事了!玉兰的父亲起床后在向北家里看了几眼,立即招呼豁村的在家男丁,“赶紧四散找人!”他的大声喊叫,把豁村树林间所有树枝上的积雪都抖落了下来。为数不多的豁村在家男丁,纷纷起床,有大手电筒的,有举火把的,有拎马灯的。豁村在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铺平的土地上,顿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脚印。零乱嘈杂,但写意明确,关乎真善美。这个雪夜,豁村不仅很热闹,而且也很温暖。仿佛注定要在这个寒夜,玉兰成为向北的救命恩人,是命中的观音菩萨。当然,整个豁村在家的男丁,也都是少年向北的再生父母。可以想象,许多许多已经佝偻的背影举着亮光寻找和呼喊的情形。之所以说是佝偻的背影,是因为如今留守在豁村的,除了已经老年的男人,再就是妇女和儿童。青壮年男丁,几乎都外出打工去了。茫茫雪夜,寻找的脚步把上天恩赐的雪白搅碎。那些苍老的声音因为焦急,显得格外苍凉。这是一个令人每当回想就能落泪的夜晚,苍天停止了北风呼啸和雪花飞扬。
村医是一个自学成才的中年人,他怀抱着向北,把一个成年男人身上的阳气全都想传递给奄奄一息的孩子向北。村医给向北输液的时间长达一天一夜。村医搂抱着向北,直到次日下午向北的父亲回来,才把向北从自己的怀里转移到他父亲的怀抱。入夜之前,向北的高烧终于消退许多。向北仿佛是从无限遥远的昏迷中醒来,一睁眼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向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虚弱的问道:“爸,我在梦里吧?爸!”喊了二声爸,向北的泪水汹涌喷射。村医摸了摸向北的额头,说:“向北,你的命真是大,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向北想离开父亲的怀抱,但没力气。父亲把向北放到木板床边,然后躬身背对向北。
向北说:“爸,你背不动我的。”父亲说:“来吧。”这是大半年来向北听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因为大半年来父亲没有回来过,向北听不到父亲的声音。“来呀,”父亲命令向北。向北不敢再拒绝父亲,乖乖趴在父亲的背上。父亲背起向北后,对村医说:“大恩大德,我家向北长大了回报!”村医说:“我们豁村将来的骄傲,说什么回报!”显然村医跟豁村许多乡亲一样,对少年向北的未来,充满信心与希望。村医叮嘱说:“回家好好躺着,明早我再来看看向北。”父亲点头。父亲应该在忍住眼泪,因为向北感觉到父亲在抽泣,是感动是感激还是悲伤呢?
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脖子上黑黝黝的。父亲虽然腰勾了,但他的双手苍劲有力,两腿十分硬朗。向北觉得自己不小了,挺沉重的,说:“爸,你放我下来吧。”父亲不放,继续迎着风雪回家。向北使劲撑住父亲的双肩,一心要挣脱他。父亲不再坚持,放下了向北。向北站在雪地,身子飘忽一下,努力站稳脚跟。他想在父亲的前面走,但身体还是有些摇晃。父亲于是上前一步,一把将向北抱在了怀里。这次,向北没挣扎。
向北被父亲抱回家时,看见母亲跪在神龛前。向家的神龛上,放着向北昨天见过的那块怪石头:弥勒佛像。父亲此刻坐在门边的一张竹椅子上,掏出了一支香烟,但是打火机打了几下也打不出火。他用力甩了甩,还是打不着。父亲把打火机砸出去,砸在水泥地上,砰一声,打火机炸了。向北动身去厨屋拿来了一盒火柴,递给父亲。父亲点燃烟,眼睛望向神龛上的石头,忽然像明白什么似的,起身走进了向北和向东的睡房,说:“向北你说,向东捡回来的这些石头,能不能卖钱?”向北摇头,他是真不知道。父亲说:“我见过,在城里见过,有钱的人,买怪石头玩。”向北觉得奇怪,父亲的思维究竟在什么方向。
母亲这时起身,喊向北,“北伢,过来,跟你哥哥磕三个响头。”向北哦了一声,去跪在母亲刚刚跪过的一件旧棉袄上。向北面向神龛,看见了弥勒佛像的两排牙齿。家里没有向东的遗像,也没有纸扎一间向东的灵屋。这是江汉平原的习俗,夭折的孩子,不办丧礼,不埋祖坟。由父亲和几个族叔一起,把向东埋在河堤下,那是荒郊野外,也就是说,到今天为止,向北前面的向东、向南、向西,都埋在了荒郊野外。
向北跪着,觉得头上这块怪异的石头,像哥哥向东。向北回头看一眼父亲母亲,此刻他们像两尊门神,一边一个。门外,是悄无声息的皑皑白雪。向北奇怪自己怎么一滴泪也下不来,好像哥哥向东还在等着向北去找,早晚是能找回来的。向北更奇怪的是,母亲今天怎么既不骂他也不打他?以往在向北做错任何一件事情,母亲总要大打出手的拳打脚踢,似乎把向北往死里打。母亲说那是为了让向北长记性,只要犯错就要付出代价。相反,向北的父亲从没骂过向北一句,打过向北一下。父亲对向北的宠爱远远不止这些,他这么大年纪还出去打工,一切都是为了向北。每年的年饭,父亲都要看着向北的眼睛,说:“儿子,你要好好读书,学费的事不用你担心,我们可以保证你这辈子读书的学费。”好在向北读书聪明,豁村的人都说,向北将来能够考上最好的大学。
“那些石头,”父亲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向北和母亲在说,“床底下那些石头,应该卖得出去。”母亲又一次悲从心底升,去向北和向东的房里,抱起向东的枕头,声音嘶哑着哭喊:“向东啊,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母亲的哭喊,引出了向北的眼泪。少年向北的恸哭,有点像一个成年男人的笑声。
父亲说:“都不哭了,都不哭了。”他的话止住了屋里的哭声。“向北,”父亲说,“你跟我过来,坐这里。”父亲用捏烟的手,指了指母亲刚刚坐过的椅子。向北坐下后,父亲低沉了声音说:“是我不许你妈妈打你的,这次,不许打你,不许骂你。”这么说,父亲知道了向北刚才想过什么。父亲又说:“向东的死,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向东的死怎么能不怪我呢?不怪我怪谁呢?向北张开嘴巴准备顶一句父亲,父亲抢话说:“你莫插嘴。你说,你两个姐姐的死,怪哪个呢?他们命不好。向北你从7岁开始照顾向东,你对得起他。”父亲提高了一点声音,眼睛望向房里,是要把话说给向北的母亲听:“向北大了,从今往后,不许骂,不许打。他要读高中了,他是真的长大了。”父亲话音未落,向北心想,不打不骂,我要是不习惯了怎么办?我要是再犯了错误怎么办?我要是学习成绩下滑了怎么办?父亲又听到了向北的心声,说:“我说你大了,是你懂事了。么事叫你懂事呢?就是你晓得怎样为人处事了。”
“我打电话,问过三平的妈妈了。”父亲说。向北实在忍不住插话:“哦?姑妈她怎样了?姑妈她好些了吗?”父亲说:“你看,你这就是懂事。你姑妈她没什么事了,回家了。我打电话问了,晓得你半夜才回家的原因。所以我说,你懂事了。别人,包括你妈,怎么看你昨天的事,我不管。我说你懂事,你就是懂事了。我还要说,我们家的向北,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大有出息的!不信,都等着看吧!马上就看到了的!”父亲这番话,把向北说懵了。向北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我听到母鸡下蛋的打鸣声,想到温热的鸡蛋,想到自己一口吞下,想到赶紧拿回家给向东打荷包蛋吃,恍恍惚惚中错过了跟路过的姑妈打一声招呼,我很快想到要转身跑到豁镇邹三平家去,结果又跑到医院去喊姑妈一声妈妈。我这哪里是懂事呢?我要是懂事了,当时就该想到星期天下午再跟姑妈道歉也不迟,当时就该想到天气太冷,要下大雪了,万一哥哥向东出了事怎么办?我要是真懂事,哥哥怎么会冻死在河边的草垛里?想到这里,少年向北泪眼模糊了。
父亲统统知道向北心里想的,说:“北伢,我决定不出去打工了。我就觉得,我的大儿子向东不傻,一点都不傻,他捡的那些石头,一定能够卖出好价钱。我打算明早动身去一趟城里,最后去一趟城里,去要回我的工钱。我去顺便问一问别人,看向东的那些石头会不会值几个钱?”向北想问一句你不打工回来做什么?家里的农田也就是春耕和秋收忙一忙,一年四季大把的时间你干什么?父亲说:“我决定了,我要在豁镇租间房子,买个板车,管你一日三餐,其他时间就去拉板车挣钱。向北,我等你考上了高中,就到县城,我跟着你去县城,继续租房子,拉板车,管你的一日三餐。”向北有些吃惊,问:“那妈妈呢?家里的农活呢?”父亲说:“家里的一切,你妈顾得过来。明年开始,两季忙的那几天,我就回来搞田里的事。这些,我都想好了,都决定了。”父亲的意思是告诉向北和母亲知道,根本不用他们提出不同想法了。
这时候,母亲起身,经过向北和父亲身边,去他们房里,拎出一大袋子的水果啊方便面啊,那些应该都是父亲刚买回来给向北吃的。母亲问:“是我去,还是向北去?”父亲指着向北说:“向北,你去。”向北不明白他们叫他干什么去。父亲说:“隔壁,玉兰。”向北顿时明白了,“哦!”了一声,起来接了母亲手上的袋子,出门。
救命恩人玉兰。比向北小一岁的玉兰。向北出门时,听到父亲又说了一句:“向北是真的懂事了。”向北突然觉得,父亲一直重复这句话,是想刺激他。不管了!向北大步出门,再大步向隔壁玉兰家走去……作伪证的人
平原人把一生未婚的老人唤作“孤老”。“孤老”在张家湾张姓人家排行老大,后生喊他大爷。大爷身子骨种不动田了,找到侄儿子张杰雄讨了一份管电的事做。张杰雄是村支书,应允了大爷的请求。管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里的电线杆松了,要埋紧;哪里的电线断了,要接上;哪家的电线老化了,要换线;哪家的电表做了手脚,要罚款。年近70的大爷老是老了,做管电的事却不外行,也吃得苦。大爷为人耿直,深得张家湾村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