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她父母只种几亩田,两个弟弟读书都受不了,还哪有钱做这么阔气的楼房?桃子忽然想到了腊香婶娘和翠翠嫂子,还想到豁湖其他那些特殊家庭的特殊经济来源。桃子无端把艳艳往坏处想是没用的,她不过是为自己吞声忍气抱屈,为平时那样对艳艳好却从没得到艳艳的真心而难过。这样一想,桃子不知不觉哭了。艳艳的姆妈和二姑姑都以为桃子是听说艳艳没有回过娘家吓哭了,她姆妈赶紧走近桃子说:“你就是桃子吧?是旺兴的二嫂吧?看看你的样子,明显是个好心肠的人,难怪我们家艳艳总是提到你,说你待她好呢。昨天旺兴也打了电话来的。桃子,不要紧的,我明跟你说,我们家艳艳不会有事的。”二姑姑其实也很焦虑,说:“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在忙收割,一年到头,不就是这几天的指望?唉哟,艳艳这一走啊,急死一屋子人了哦!”
桃子忍住哭,但越是强忍越是哽咽,让旁边的人听了觉得难过。
艳艳姆妈说:“这样吧,我先做饭你们吃。要是今天艳艳还没有消息,我们周家这头也派人出去找。我还不晓得自己的姑娘?她真的不会有事的。旺兴有时候发的些脾气把,哪个都受不了!艳艳这回呀肯定是真生气了,不然不会关手机的,她就是不让旺兴找到她。这明显是使性子嘛,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呢?为这个,你们纪家还婆媳吵架,真不值得!”艳艳姆妈说完就笑,好像桃子和旺兴姆妈吵架确实可笑。二姑姑说:“哪个不是说好笑呢?又不为什么,婆媳两个又打又骂的,人家都看热闹。嫂子你不要做饭,我们这就打转。豁湖那边都在割谷,桃子也该赶回去了。还是那句话,纪家是诚心诚意的,艳艳有了消息,嫂子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声。”艳艳姆妈说会的,放心吧。
这么说,大哥旺天的直觉也是错误的了。
桃子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问题:艳艳究竟去了哪里呢?旺兴为什么执意要看她的手机呢?那个腊香婶娘为什么对艳艳特别感兴趣?翠翠和艳艳平常为什么很少互相看对方的眼睛?旺林为什么从不跟弟媳艳艳说话?旺兴姆妈为什么总是担心旺兴会被艳艳欺负?我这两年多待艳艳这么好为什么大家都很反感?艳艳知道我对她那么好可为什么她用离家出走还得我们吵架?艳艳决定离开的时候喊了一声旺林那是准备跟旺林说什么的呢?艳艳会不会有事?艳艳要是想不开了怎么办?……直到收割后有天半夜,旺林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我活着在!想念二嫂!”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桃子说:“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找到艳艳!”
少年向北
少年向北在这年冬季的一个星期五,遇到他今生的第一个传奇。现在想来,实在让人欲哭无泪,当然也令人心生无限的宽慰。
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他都心神不宁的样子。人在课堂上,心已回家。向北是豁镇中学初三年级的尖子生,班主任刘老师看出向北魂不在教室,把半根粉笔盯给向北,说:“向北!还想不想上重点高中,想不想考重点大学?”向北每次都是大声回答“想!”全班哄堂大笑一阵。向北再把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但过不了几分钟,心又飞回村。这是一个即将漫天飞雪的星期五,教室窗外天空的颜色正在演变成铅灰。铅灰是天要飘雪的底色,就像邻家女孩玉兰每次生气时的脸。
向北的哥哥叫向东,他此刻肯定在豁村的河岸边低着头,挑拣一些稀奇古怪的石头。向北的哥哥向东是一个傻子。什么叫傻子?表面看就是痴呆样。向东有一次把这句话写进了一篇作文中,刘老师批改作文时把向东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声但很严厉的教育了他,反复强调他不要在作文里面表现出和别人不一样的那些思想。刘老师说:你这些思想会影响你的作文得分,你把文采用在简单的思想上,就可以得高分。就因为向北的哥哥向东是个真正的傻子,所以向北的父亲决定继续生下去,一直到生一个不是傻子的儿子为止。于是向北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是向南,初中没毕业去南方打工,有年过年回家途中遇到车祸死了;还有一个向西,三岁不到掉进村口的一个茅坑溺死了。在向北幼小的记忆中,死亡经常发生。向北成为豁村向家的希望,命根子。向北的聪明懂事还有勤快,很招人喜欢,尤其招邻家女孩玉兰的喜欢。
按说向北应该是父母最要心疼的宝贝心肝,但在豁村整个的生存氛围中,即使是独种儿子也很少得到父母特别疼爱的,譬如向北。向北的父亲是豁村男人外出当农民工中的一员,几乎长年不在豁村,不在家。母亲因为想到星期五儿子要放一天半的假回家,所以,每个星期五她清早出门,到河对岸的一家塑胶厂打两天零工,挣个150元钱。平常日子里,从周日到周四,向北借住在豁镇的同学邹三平家里。邹三平母亲的娘家是豁村人,向北喊她姑妈。因为星期五要赶回家照顾傻子哥哥向东,向北盼望放学的心情可想而知。
坐在向北后面的邹三平递给向北一张纸条:“今天有排骨藕汤吃,你今天就不回豁村去了吧?”向北说过多次要三平把每一个字的笔划写清楚,但邹三平实在没有办法把那些汉字的笔划写出来,或者说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即使写这么简单的话,错别字、模糊字和墨团就有七八处之多。向北回复:“不行。”然后右手从腰部以下向后还给邹三平纸条。邹三平冲着向北的后脑勺做鬼脸的时候,刘老师看见了,又是半截粉笔扔了过来,吼道:“邹三平!你不要影响向北同学的学习!不要以为向北住在你们家,你就有理由拖他的后腿!真是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羹!”全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向北仿佛看见了自己身后的邹三平满脸不在乎的神情,他毫无疑问在向左右的同学吐舌头扮鬼相。很奇怪,向北非常喜欢学习成绩很差的邹三平,他是那么的调皮,那么的快乐,还有那么多的优点,怎么总是不能被人肯定一二呢?甚至包括三平的父母,总是骂他吼他,怪他不好好学习,成绩太差。但是向北知道,三平会动武,他在偷偷练,在网上下载了很多很多视频模仿武功。三平说他长大了想跟成龙一样,当功夫明星。向北鼓励他:你肯定能成功的。
向北在每个星期四晚上都要比邹三平晚睡一个小时,因为他要把明天的课程自己预习一遍。邹三平的妈妈有时给向北打二个荷包蛋端来,忍不住心疼一句:“我的儿啊,你年纪还小呢,莫用功太狠,伤身体了。”向北从来不敢把两个蛋吃完,虽然他可以一口吞下去。他留一个,把在床上打鼾的三平推醒,喂一个到三平的口里。半梦半醒的邹三平大嘴吧唧吧唧两下,吞了那个鸡蛋,接着倒下继续他的鼾声如雷。向北经常想,将来我有出息了,一定报答豁镇邹家。偶尔也想,不管自己将来有没有出息,一生都把三平的母亲当妈妈待,一辈子报她的恩。
终于盼到放学了,向北拎着四个空罐头瓶子冲出了教室。邹三平大声喊:向北!排骨藕汤!向北回答:你早些回家!星期天下午见!
现在,向北在豁镇到豁村的小路上狂奔。他的背上是一个沉重无比的书包,左手是空米袋里装着的四个空罐头瓶子,叮叮哐哐,右手是他刚刚脱下来的帆布球鞋,已经很旧了也还是舍不得穿。向北打赤脚跑。空米袋子是向北装一周口粮的:豁镇中学住校同学每个人都有一个写着名字的饭碗,洗米之后,把碗放在学生食堂,由师傅们放进蒸锅,早中晚三餐各人排队进食堂找到饭碗;四个罐头瓶子装进四天的菜:向北的瓶子一般都是装咸菜、腌萝卜、盐水蚕豆。豁村的孩子到豁镇上学路途遥远,不可能每天回家,在学校里下饭的菜以腌制的东西为主。向北只有咸菜腌萝卜或者盐水蚕豆,但他的学习成绩在全班排前几名。这让那些生活明显比他幸福快乐的同学,心里很不爽。向北知道。
向北的飞奔并不是为了在运动会上拿名次而有意锻炼,虽然他的确不经意总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夺取前几名有时甚至第一名。他没有想过当运动员,也没想过长大了究竟干什么。向北跑这么快纯粹是在豁镇上中学这两年期间不自觉练就的,因为他必须每个周末火急火燎跑回家,先把傻子哥哥向东找到,再去野坡打猪草,经过自家田地边的菜园子采摘一些菜蔬,天黑前必须回家喂猪和做饭,要侍候哥哥向东吃饭、洗澡,然后洗碗筷、洗衣服、扫地,再接着就是抓紧时间做作业、预习或者温习功课。少年向北的每一个星期五,每分每秒都不能耽误。所以他要飞跑,恨不得有一双可以飞起来的翅膀。
向北常常趴在桌上睡到天亮。如果是冬天,少年向北就会冻醒。他没有觉得苦,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正常的。爸爸在外打工,妈妈去河对岸摘烂胶布,家里的一切在每个星期五交给了向北。向北有能力料理好这一切,他有成就感,就像他的考试成绩经常出现满分一样,还像他的作文常被刘老师用毛笔字誊写出来张贴在教室里让全班同学逐一背诵一样。向北觉得一个人的成就感很让人觉得奇怪。那是一种兴奋,一种鼓励,一种力量。譬如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路飞奔,也有一种兴奋,一种鼓励,一种力量。有一次向北在作文里写到这种飞奔的感受,刘老师把他喊起来:“向北同学请你站起来!我问你,你这样的句子,是从哪里抄来的呢?”向北曾经心慌神乱过,当时无言以对,低头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向北当时表达不完整,他想说的是:我平常就是这样跑的,因为深有体会,才能写出这样的作文句子。
少年向北在这年冬季的一个星期五,开始遇到他今生的第一个传奇。这传奇的一幕发生得十分蹊跷。这一幕为什么会发生?实在无法解释。向北就在翻过北河大堤的瞬间,听见几声母鸡下蛋后的打鸣。向北有过停下脚步去捡那枚鸡蛋的想法,甚至在脑海浮现出一口吞掉温热蛋黄的情景,接着想到应该把鸡蛋拿回去,给傻子哥哥向东打一个荷包蛋,多放一勺糖。总之,这一声母鸡下蛋的打鸣就是这段传奇的开端。
向北还在飞奔。突然!突然他像飞驰的汽车急刹一样,赤脚刹出两道深痕。少年向北感觉刚才看见了邹三平的母亲!
锋利的北风也是在这个瞬间开始呼啸的。江汉平原的北风像割谷的镰刀,并且是那种秋收时节农民连夜磨砺多次的镰刀,刀刃生风,寒光闪闪。定住在小路上的向北,一会儿汗水成冰,手脚彤红。他转过身去,背后是一里路不到的豁村,有等他回来寻找的向东,更有许多的家务活等候向北回家收拾。现在他面向的是在凛冽北风中向晚的乡村小路,是并没有一个人影的茫茫冬野。向北惊慌失措,目瞪口呆:自己刚才明明看见了邹三平的妈妈啊,姑妈的人影呢?怎么就忽然不见了呢?她就是坐火箭,也不会在自己一转身的功夫,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向北责怪自己刚才只顾想鸡蛋的事,忘了停下脚步喊一声姑妈或者妈妈。自己这两年多里得到了她多少疼爱啊,怎么可以在路上遇见时,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呢?不说亲热的喊一声妈妈,最起码要问一声您是回了豁村的吗?或者说您把排骨藕汤给我留一小碗好不好?三平今天告诉我,您熬了排骨藕汤的呢。说完之后笑一笑,三平的母亲就会乐呵呵说好啊好啊,一定给我的乖儿留一大碗,星期天晚上你来时再吃。该死的向北!他骂。平时心里还总在说要报恩呢!现在还住在她家里,路上见到了,连喊都不喊一声!向北是一条骗人的小狗!像你这样没有良心的人,没脸活着。
少年向北就这样不停在心里臭骂自己,但人还立着,不知该怎么办,任凭镰刀一样的北风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恣意挥舞。说向北遭遇一段传奇,是因为他当时犯了糊涂。为什么说传奇与糊涂可以放在一起呢?因为向北当时如果清醒一下就能想到,邹三平妈妈的娘家既然是豁村,就该果断转过身去,去邹三平的姥姥家也就是六婆婆家里一问,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如果六婆婆说三平的妈妈没有回来过啊,那么,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影子就是幻觉,不是真正的一个人,是影子。就算是真正遇见了却因为心里想着鸡蛋忘了喊人,等到星期天下午返校之后,再跟三平的妈妈连声道歉也是行的,甚至磕几个响头也可以的。少年向北因为犯糊涂而出现传奇一幕,仿佛是缘于向北当时良心上突然涌起的某种不安,那就像北风吹刮在燃烧的劈柴上,火红的烈焰飘起一阵又一阵蓝色。这蓝色,导致太多恶果。有时候有一些传奇,就是冒着类似这种蓝色的火焰。
他竟然决定去追赶,追赶邹三平母亲的身影!如果追赶上了,少年向北要向邹三平的母亲道歉:妈妈!刚才遇见您没有喊您,您骂我吧!如果追赶不上,就一直追赶到豁镇,到邹三平家里,下跪,哭,喊:妈妈!
少年向北在这年冬季的一个星期五,遇到他今生的第一个传奇。现在想来,实在让人欲哭无泪,当然也令人心生无限的宽慰。重复这一段的意思是:当蓝色火焰呈现一种吞噬模样时,我们无法分辨那是一种必然还是一种故意,无法断定那是根子还是苗子。
他返回豁镇的速度比刚才回家时还要快,不顾镰刀一样的北风每分每秒都在刀削他的全身,尤其他的眼睛和鼻孔。向北有时必须闭上眼睛,当然他也可以闭上眼睛朝北飞跑到豁镇。还可以一口气憋很久,从小到现在,哪一个暑假他不在水里泅水,一口气能从水底游到河对岸?在豁镇,他可以凭直觉找到邹三平的家,仿佛他家就是向北常常游到的河对岸。在这个已经入夜的冬季星期五,向北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的傻哥哥向东因为在河床上挑拣石头打湿了衣服,吓得不敢回家,紧接着出了大事。我们知道,在那些寒冷的冬夜,一切无家可归和有家不归的人,很少有不出事的。
向北跑到邹三平家门前时,气喘吁吁,伸手扶在邹家的门框上,弯腰吼气。即使累成这样,向北也没忘记穿上他的球鞋。他把左手的空米袋和袋里的空罐头瓶子放在三平家门口的卧槽角落。进屋就感觉到邹三平肯定不在家,因为他向来不安静,他不是一个安静的人。向北喊了一声妈妈,没人答应。向北被自己这一声喊叫吓了一跳,平日好像没多少次喊邹三平的母亲,偶尔的,少到只有几次的,也只是喊一声姑妈。向北的父亲第一次把向北带进豁镇邹家时,对三平的母亲说:银珍,北伢往后喊你姑妈。二年多来,向北的心里早把三平的母亲当自己的亲娘。又喊一声妈妈,并且跑到屋后的厨屋去看,没人。突然!突然间向北想起自己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人影,会不会是人们常说的鬼魂呢?不好了!三平的母亲一定出事了!向北扭身就往屋外冲,冲到邹三平的邻居家,问一个正在屋里看电视的老人:“爹爹爹爹,隔壁三平家里的人呢?”老头子耳聋,睁大眼睛,向北走近再大声重复了二遍:“爹爹爹爹!隔壁三平家里的人呢?”老头子听明白了,说:“去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