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躺到12月29日,林影晚上来看我。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的披发忽然变得很短。我问她怎么剪发了?她笑着说她本来就是短发。她问:想想看,我若一头长发怎样戴帽子?
平安夜的长发是假的?
假的。
为什么要戴假发呢?
为了美。
这可是让我长了见识。
林影微笑看着我,她的眼里有一种天真烂漫的稚气(这让我想起杰克逊刚上飞机时玛利丽亚的眼神)女人总是在某种特定场合本能地流露出稚嫩眼神,以此袒露一种本质。
我问:你明天就要出发了,对吗?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哦对了,我在平安夜对您说过。是的,明天的飞机,去泰国。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忽然渴望安静,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着,不想看见一个真实的林影在取下假发以后用这种试图安慰我的眼神温情地坐在我的病床旁边,也不想听她说话,我自己更不想对她说什么。
我闭上眼睛,皱紧眉头。
林影轻声地问:你怎么啦?是伤口在疼?
不。
干嘛皱眉头?是烦我来看你?
我睁开眼睛望着林影,我只是笑了一下。
林影起身,说:那好吧,我本想今晚多陪您说说话,看来我最好识趣,就像那首歌唱的,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那么……再见了。
林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你真走啊?!我追问一句。但林影快步离去的背影很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真是心狠,绝对的义无返顾。我想林影一定是一个打定主意不会回头的女子,不知道这是不是职业性格所致。从林影进门到她离去,前后时间不过五分钟,她说走就走,这真让我缓不过神来,也让我第一次亲自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我得到了刚才我所渴望的安静: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白炽灯在发出镇流器的轻微响声,这是那种针落地上的安静,同时也是一种过于清冷的寂静。
我想写作了,我忽然想写一点什么东西,以此来排解这新年即将来临时我内心的孤寂。假如林影不来医院看我,也许我的情绪会很好。她来了,又在一瞬间里说走就走了,这让我的心情陡然变得很坏。
我在我的病历空白页上写字。
我写道:这么说,你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子,凡事你会说到做到,你引起了我的兴趣和注意。其实我不过是在妒嫉,你懂吗?我不能想象你去了泰国将会怎样被一种幸福席卷,更不能想象在这年即将到来时,为了那个平安夜里的事故我不得不孤身一人承受这受伤后的寂寞。那个装扮成圣诞老人的劫贼给了我们祝福并要求我们可怜他,给劫贼创造机会的是我们的散步和我们发自内心的仁慈。我在想你那被劫去的三千元钱是不是应该由我替你还给陈大江?是的,我决定这么做了,反正我的钱也没什么用处,反正那笔钱的被劫与我有很大关系,何况我又是那么的无能以至一入黑巷就失去了方向。然而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开始,你头戴假发,你和我讨论的内容全都是亲情问题,然后在圣诞的钟声里却有一个东方人装扮成红衣老人劫走了你的钱包。我受伤了,你守护了我整整一夜,直到圣诞日的白雪覆盖了我们视线里零乱不堪的世界。
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我想你是因为近视才把眼睛瞪得很大,可你能够看清什么,能够看清你经历过的熟悉和即将面对的陌生吗?我对你的生活工作以及家庭一无所知,但我刚才过过我对你产生了兴趣,我想知道你。多年来,我以一个农民出身的的孩子身份混居在这个城市里,尽管我读的是这个城市的名牌大学,工作也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单位,娶的又是这个城市本土的女人,但我内心深处厌恶我身处的城市,时常感觉到一种不融,就像我对城市空气不适应一样,浑浊是我总也不能忍受的事实,浑浊充满了我朝夕相处的世界。
我想给你讲我在乡下的房子以及乡下的空气。3年前我把我一个12集电视剧的剧本稿酬悉数给了我父亲,要我父亲在临河的公路旁修建一幢二间三层的楼房。新楼房的房顶是我的世界,参天大树的树梢有序地排列在我乡下那个世界的四角。乡下的空气新鲜得有点像鸡汤,浓浓的,香香的,给人一种有营养、味道好的刺激。我的离婚与这幢我在乡下的房子有关,我是那样的热爱农村以至时常对身处的城市产生厌倦情绪。要知道我给钱让我父亲做那幢楼房时我前妻家里正要钱装修新买的三居室,我未能满足她以及她的父母兄弟。我经常回到乡下,很奇怪我一回到乡下一闻到故土的新鲜空气就可以写诗、写剧本、写小说,我那么多的获奖作品几乎绝大部分都是我在乡间写成的。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些全都告诉你。
我不清楚你是否喜欢文学,哪怕一点点。文学是一种精神需要,是写者与阅者共同的精神需要,热衷于写和热衷于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精神病态。现实不好,就像一个漂亮的小孩子因为贪玩而浑身上下脏兮兮一样,现实是一个贪玩的小孩子。我们的任务就是给他纠正、嗔怪、训斥,还要给他换洗还给他一种想象化了的洁净。所以我们也把文学称之为精神家园。
糟糕。我把字写得太大了,这样夸张着连贯下来,我的病历卡空白的纸张眼看就要用尽了。在最后几行字里我想对你说:我的心随你去了泰国,那个充满爱滋病和人妖的地方成了我迎接新年的方向,我请求你回来以后给我写信,不,应该是回信。
可以吗?
六
我在30日晚上离开了医院,医生叮嘱我不许喝酒,不许运动、避免流汗。医生要我记住元月1日上午必须回医院打针吃药。我离开医院是因为我不想在病房眼睁睁看到1999年的到来,这不好,是一种很不吉利的预兆。这么说我骨子里还是一种农民意识,时时处处都在思考凶吉。
正在掏钥匙开门我就听到了家里电话铃声,就好像我的行动有人跟踪一样。慌忙进屋,连客厅灯都没打开,黑暗中我听到我女儿的声音。
女儿问:爸爸,你不在家?
我说:不在,刚回。
女儿说:爸爸,这几天我每天给你打好几个电话,你去哪儿了?
我问:欣儿,你有事吗?
女儿说:爸爸,我要祝你新年快乐。
我说:很好,谢谢。欣儿新年快乐!
女儿说:爸爸没有给欣儿新年礼物。
我说:好吧,爸爸明天给你。
女儿问:你给欣儿什么礼物?
我没有想好,说:现在不能说,保准你明天大吃一惊。
女儿说:你明天到妈妈这里吃午饭吗?要不要跟妈妈说话?妈妈,妈妈,爸爸的电话。
听到她说:你明天来吃午饭?
我连忙说:不。
她问: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欣儿整天抱着电话找你。
我没有回答。
她问:就这样吧。我挂电话了。欣儿,给爸爸说再见。
我听到欣儿欢乐地在一旁大声说:爸爸,明天见。
明天见,我的欣儿。
放下电话,我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因为没有开灯,所以这黑暗中的敲门声引起我的恐慌,会是谁呢?
开灯,开门。是陈大江,一阵酒气。
把林影的那三千元钱还给陈大江,这是我开门的一瞬间想到了。
陈大江把一个纸袋丢进沙发,说: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没想到你在家。这是两条极品云烟,算新年礼物吧。你怎么啦?干嘛吊着绷带?跟人打架了?跟谁?
我打开纸袋,岔开他的问话,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恐怕消享不起。哦,对了,你稍等。
我进书房,找一个信封从抽屉里包好三千元钱。
我问:你是给林影三千元钱吧?
陈大江说:是呀,怎么啦?
我说:她要我还给你。
我把钱放进他的西服口袋中。在我的手触摸到他的西服面料时,一种昂贵的感觉沿着我的神经传递到大脑。
这位油头粉面的大款诧异地看着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每年圣诞节都有这笔固定开支,还没有人说退给我的,这位税务小姐是怎么啦?
我说:不知道。
他问:就算要退给我,怎么会是经你的手?你使了什么手段,把她搞定了?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的处世经验告诉我,不要解释,不要说明,任其猜想,自生自灭。
陈大江说:她是难打交道,弄不懂她那颗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该不会是嫌少了吧?我跟你讲,现在70年代的小孩子大脑里不知装了些什么,他们的观念让我们这些只大他们一点的人经常感到莫名其妙,就跟相隔一个世纪一样。林影很厉害的,上个月我的财务总监被她几句话气得病了整整一个星期。哼,退给我,小丫头很不识相!我送出的礼,没人退过。小丫头片子!
我感到好笑,并且笑出了声。
陈大江皱着眉头问:你笑什么?这他妈有什么好笑的?你平安夜打传呼弄错了人,就是为了看到这个笑话?真他妈气人,一个丫头片子,还这样取笑我,三千元少吗?是我们公司普通员工半年的酬金,哼!
我说:林影当晚就要退还给你,我和她一起找你,没找着。大江,你认识,或准确一点讲,你知道,这个叫林影的女税务吗?
陈大江说:怎么不知道,所有的执法部门我都熟悉,不熟悉他们怎么做生意?林影的父亲是一所大学的校长,母亲在税务部门工作,姐姐是公安厅的。林影的丈夫在泰国做生意。这丫头大学毕业后显然是因为这些关系才进税务局的,目前还在进修另一所大学的本科。
他比我了解得多。
我问:大江,你有求于她,对吗?
陈大江狐疑地看着我。
不,陈大江说,没什么求她。你,你这家伙到底跟她怎么啦?瞧你的眼睛,好像我有什么罪证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又是浅浅一笑。说:说吧,不妨坦白地告诉我。
陈大江说:我没什么坦白的,你这个词用得极不恰当。我既不偷税又不漏税,对国家税收征收管理法、增值税暂行条例、会计法、审计法、统计法、票据法等等法律,我不说倒背如流,至少是了如指掌。
我说:大江,你公司里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林影我也是刚刚见过一面。刚才你说过,三千元抵你公司普通员工半年的工资,这么说,三千元并不是一个小数字,而你却心甘情愿送给你刚才说过的一个小丫头片子。我不懂税务,但我对法律方面的书籍有兴趣。这样吧,我随便取一本书翻翻。
我起身从书架里取下一本书,翻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收征收管理法》。我说:第六条,税务人员必须秉公执法,忠于职守;不得索贿受贿、徇私舞弊、玩忽职守、不征或者少征税款;不得滥用职权多征税款或者故意刁难纳税人和扣缴义务人。
陈大江挥挥手大声说:干嘛呀!你一本正经向我宣读什么呀!你的意思我懂,不要害了那个小丫头的前程,对吧?退还我的钱我收下,没她的事了!
不,我紧盯着陈大江的眼睛。我忽然觉得我对所有的法律条文知道它们的位置。我说:大江,你认真听着。第四十条,纳税人采取伪造、变造、隐匿、擅自销毁帐薄、记账凭证,在账薄上多列支出或者不列、少列收入,或者进行虚假的纳税申报的手段,不缴或者少缴应纳税款,是偷税。偷税数额占应纳税额的百分之十以上并且偷税数额在一万元以上的,或者因偷税被税务机关给予二次行政处罚又偷税的,除由税务机关追缴其偷税款外,依照关于惩治偷税、抗税犯罪的补充规定第一条的规定处罚;偷税数额不满一万元或者偷税数额不到百分之十的,由税务机关追缴其偷税款,处以偷税数额五倍以下的罚款。
陈大江显得很有涵养地听我念完,问:我想我该不会是吃错药吧,你这是在干嘛?给我上税法课?记得你是一个轻易不受别人影响的人,怎么就那一晚上,林影就把你的大脑左右了?我还真有点一时想不过来,一个小丫头能够影响你?
我合上书。陈大江一连串的问话也似乎给了我一些提醒,在念诵那些法律条文时,我内心深处涌动的某种严肃是在认识林影之前不曾有过的。那个平安夜的经历让我多多少少隐约有了一种预感,这预感是指我的同学陈大江作为一名集团公司总裁那样盛情地请客并送红包,一定有他诸如违法违纪的内容。林影本想把陈大江行贿的三千元退还他,但那笔钱却给一个假扮的圣诞老人劫走了,我又因此受伤。这其实已经将不相干的多样头绪纠结在一起,而我恰好又对这样的因果十分感兴趣(杰克逊向玛丽亚讲述过的一个离奇故事中,大致情节和我此刻的面对近似)。
我有一个微型录音机,我的袖珍话筒小到只有一颗小花生米那么大。我起身给陈大江倒了一杯干红时,顺手打开了话筒。那一片刻,我知道我想为林影做点什么。
没有人能够影响我,陈大江,我只是凭着一个作家的敏感,断定你之所以给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工商、税务五个部门的人送现金,是因为你有你的目的。你给林影的三千元钱,她还给了你。其他的人呢?我想因为林影最年轻,你给她行贿的数目最少,对吗?
当然。共按检察各一万元,法院、工商各八千。
为什么有这个差别呢?
你不懂的。
为什么给税务这么少呢?
坦率地给你说吧,我最恨的是税务,他们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什么都不会,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说永远只有一只眼睛睁着。吃了拿了占了,另一只眼就闭得死紧,像瞎子、残疾。谁不偷税漏税逃税?你说,谁没有本事偷漏逃?
我只说你,你有过吗?
开玩笑,做账谁不会做?我是做假账的专家。我的财务人员、审计人员个个会做假账。
难道税务局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呀,他们也不傻。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当中一个姓刘的处长和我私交不错,他教我怎么做假账。那个混蛋定期到我这里取走二千元现金,不过我不在乎,一年也就2万4千元吧,无所谓。
可你没想到会遇上一个傻丫头对吧?
林影?你是说林影?哼!黄毛丫头,回头我会教训她的。
你怎么教训?
简单。叫刘处长给她另派差事。稽查分局不能有这样的黄毛丫头。
陈大江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喂,我是陈大江,好的,我马上来,上。
陈大江关了手机说:瞧,市委副书记要玩保龄球,嘿,伙计,假如那个林影跟你再有联系,你帮忙说说情怎么样?那丫头其实给人感觉挺不错的,就是太傻,真的。
我笑了一下,说:大江,可能是你不太聪明,别忘了,你有今天这一步不容易。
陈大江走到门口,握着门把回头看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