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坡上的红房子,向飞听到屋子里有歌声传出。向飞听过这首歌,是《三百六十五里路》。向飞大声问:“屋里有人吗?”屋里没有人回答他。向飞大胆进了屋,自言自语说:“把声音开这么大,耳朵震聋了,怎么听人说话?镇上的人怎么都喜欢把声音弄这么响呢?”向飞索性沿着声音上楼。向飞站在门口,映人眼帘的是一台34时的大彩电,一男一女站在电视里唱歌。大彩电下歌词的每个字有碗大,被红的绿的颜色挨个挨个染色染下去。人呢?有人吗?”向飞大声问,没人回应他。“怎么没有人呢?”向飞小声说了一句,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虽已朦胧的早辰,阻挡不了我行程,多年漂泊日夜风餐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抖落一地的尘土,踏上遥远的路途,满怀痴情追求我的梦想。三百六十五日年年地度过,过一日行一程。三百六十五里路哟,越过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里路哟,岂能让它虚度。”正听得有味,忽然图像声音都没有了。向飞自言自语:“停电了?”话音未落,从侧门阳台那边滚来一辆轮椅车,一位跟向秀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坐在车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是她把电视机关了。“你是谁?你跑我家干什么?”姑娘的声音无比好听。向飞陡然觉得闻到了玉米花的香味,是玉米花刚刚盛开时那一瞬间的香味。“我是向发家的儿子,我叫向飞,我是来给你送花的,送水果的,还有,这是四百六十五元钱。我爸爸一大早喝醉了酒,叫我送五百元钱来,我自作主张买了三十五元钱的水果,又用两个水果换了这把茅草花。好了,我爸爸交代我的事情办完了,我该走了。”说着向飞想撒腿开跑。
“你站住!”姑娘说,“你抬头看墙上!”
向飞听话地抬起头,望见墙上有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向飞明白她叫他看相片什么意思。说:“我还以为是我被挂在你们家墙上呢,他长得跟我差不多啊,比我还漂亮呢。对了,他的眼睛,你看看,我和他的眼睛一模一样。”向飞以为讨好她几句就可以溜之大吉,不料她很快移近他,很用力地拉了他一下,厉声说:“你给我坐下!坐到沙发里去!”向飞说:“我爸爸醉了酒,他等我给他醒酒呢。”她大声说:“叫你坐下!”向飞知道溜不脱了,说:“好吧,我只坐几分钟。”然后像等着受审,双手放在膝上,老老实实地坐着。
“我那万丈的雄心,从来没有消逝过,只是时光渐去依然执著。自从理想被移过,多少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故乡到异乡。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少年到白头。”姑娘神情忧郁,用遥控器开了电视,有意逼着向飞把这首歌再听了一遍。“你就老听这首歌?不怕听厌了?”向飞问。向飞想跟她说话,他被这首歌感染了。“你给我闭嘴!”姑娘大声说。向飞起了身:“我把事情都办完了,还陪你听歌,我该走了,我要看我爸爸去了,他早上喝了一斤多酒,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真的该走了。”“坐下!”姑娘把遥控器摔到地上,两节五号电池四处乱滚。向飞赶紧帮她捡起摔到地上的摇控器和电池,一并交给她,说:“我叫你一声姐姐好不好,你放我走。”
姑娘不看向飞,看着电视里的人唱歌。姑娘在哭。
向飞心里有点发慌,眼睛求助似的到处张望。望到墙上贴满了很多三好生奖状,知道她叫廖丽。向飞起身走近廖丽,小声说:“廖丽姐姐,我知道你为什么只听这首歌了,我要是猜中了,你放我走,好不好?”廖丽说:“你说。”向飞说:“你被我爸撞断了腿,你不能走路了,有好长的路你都不能用双脚走了,你就格外对路有感情了。”廖丽沉默了一下,说:“难为你想着为我带一把茅草花上来。刚才你在街对面买水果,在街这边换茅草花,我都看见了,我在阳台上可以把什么都看见,我也只能在阳台上看一看了。你,确实长得像我弟弟廖杰,刚才我还以为是廖杰回家来了呢。你的爸爸,他不会开车,是你爸爸把我弟弟廖杰撞死的,他还把我一生的路都撞断了。你们向家是我们廖家的仇人,我爸爸也有车,我恨他为什么不开车把你也撞死,撞到阴间跟我弟弟做伴?把你姐姐的腿撞断,跟我一样,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望着路?你们向家的人都好端端活着,这不公平,老天不公平,老天不是个东西!”她又把手上的遥控器摔到地上,两节五号电池四处乱窜。这次向飞没有帮她捡起来,向飞一动不动。廖丽继续说:“那天我不该叫上弟弟的,我没有想到叫他跟我起去折茅草花就是叫他被车撞死。我们在路边折了一捆茅草花,我是太喜欢茅草花了,我弟弟廖杰也喜欢。我们豁湖,只要是有路,不管是旱路还是水路,只要有路,路边就有茅草花。我听人说,茅草花是亲人变的,怕活着的人迷路长在路边的,黑夜它比月光还亮。那天我们是太高兴了,就在公路上疯,疯子一样追打嬉闹,你爸爸是阎王,他开着车来要了我弟弟的性命。都怪我,我不该把弟弟叫上一起去折茅草花的。你把花递给我。”向飞把靠墙的茅草花拿了递给廖丽。廖丽把她美丽的脸庞埋进茅草花,长发像月光一样洒进茅草花中。她在哭,她哭着说:“哪一根茅草花是廖杰?你这么一点小也变成茅草花了?弟弟,好弟弟,姐姐日夜都想你啊!”
少年向飞泪水流淌,脑海浮现出“灾难”这个词,他对灾难,在这样一个早上似乎有了一种近距离的认识,像空气样弥漫四周并绵延永远。看着廖丽如此悲恸的哭泣,他知道自己也在心如刀绞。
“你走吧。”廖丽抬起泪眼。此时在向飞的眼里,廖丽很美,向飞铭记了她的脸。向飞说:“廖丽姐姐,往后我负责给你采折茅草花。”廖丽凄惨地笑,一脸的慈爱,一脸的善良,一脸的美丽。
四
向飞重新回到街上时,刚才灿烂的阳光陡然消逝了,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少年向飞抬头望了一眼红房子楼上空荡荡的,他只好放长视线,遥望着东坡的远处,隐隐约约的,他似乎望见了路边的茅草花。少年向飞心想:从今往后,他要记住给玉米花一样的廖丽采折茅草花。
向飞走近餐馆门口,看见父亲已经坐在面包车里。面包车一掉头往回打转。在这么颠簸的士路上,车一上一下,起起落落,坐在车上像坐在一头犟驴身上。向飞说:“开慢一点,爸爸。”父亲不理会儿子,反倒踩大了油门。面包车跑出一路漫天灰尘。
现在,少年向飞的视线中,豁湖沿路的茅草花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全都具有了生命,因为它们全都是一个一个生命变化来的,向飞对茅草花产生了敬畏之心。好像不仅仅是敬畏,还有害怕、担忧、焦虑,向飞头一次听说茅草花是亲人变的,听说了黑夜的茅草花比月光还亮,这让他感到沿路的茅草花都长有眼睛。面包车钻进杉树林,尽管阴暗的杉树林像一条隧道,但道路两边仍然有迎风招展的茅草花,这让少年向飞确信凡是有路的地方就有茅草花,凡是有茅草花的地方就有路。
父亲把面包车猛停住了,在钻出杉树林的一刹那。“好多车呀!”向飞兴奋地大叫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高级小轿车。”
父亲目光冰冷地望着那些车,他对向飞的兴奋和惊叫投以冰冷的一瞥。向飞正要打开车门跳下去,父亲开口说话了,向飞只好松开那只握住门把的嫩手,看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向飞,停在我们家门口最前面的那辆黑色宝马车,另外一辆奔驰面包,再另外两辆凌志和别克,是你四叔公司的车。停在水塘旁的一辆红旗黑车,是你姑姑的车,另外一辆奥迪车,是你大伯的。屋这边的两台有警灯的车,一辆是公安局的,另一辆是法院的。那四辆摩托车,是公安局的开道车、护卫车。屋后面那辆崭新的桑塔纳是县长的。另外那几辆,是交通局、城建局、乡政府的车。向飞,你不要数了,你记不住的。我天天跑车,我容易记住,你记不住的,你记住了也没用。”父亲冷笑了一声,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吹出一股青烟,继续说:“向飞,我今早请你上了餐馆,我喝醉酒还没有醒呢,这些你是亲眼看见了。一看见这些高级小轿车停在我们家门口,你就知道了你爸爸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你看看,他们都到这里集合了,他们为什么要到又破又穷的向发家屋门口集合呢?”
向飞说:“今天是爷爷八十岁的生日。”
“向飞,你知道什么。爷爷今天没有八十岁,我就不信他的生日刚好是七月一日,我就不信当年毛主席他们在南湖嘉兴那条小船上一开会,爷爷就呱呱出世了。我从来就不相信。”父亲吸着烟说。向飞真的听不懂父亲说的什么,疑惑地问:“爸爸,爷爷是你的爸爸,你总记得爷爷的生日吧?”父亲看着向飞用那种认真的神情质问他,就想笑,就笑出声来了。父亲的笑满含讥讽,向飞一看就明白。父亲问“:那好,儿子。你向飞是向发家的儿子,你记得你老子的生日是哪天?’一句话把向飞问傻了,向飞瞪大眼睛,红了脸。“他们这是找了个借口呢,他们都是来抖狠的知道吧?狗杂种,我才不在乎他们抖狠呢,你向飞长这么大,见过谁在向发家面前把狠抖成过?”父亲看向黑压压一片的小车,继续说道:“关键是,有权也好,有势也好,有钱也好,有财也好,都是粪土。毛主席说过一句话,粪土当年万户侯。抖什么狠呢?都是粪土。”
向飞问:“爸爸,我有句话要问你,我问错了你不骂我好不好?”父亲说你问吧。向飞说:“你今天是不是病了?”父亲脸上很尴尬,说:“我没有病。”向飞说:“要不就是喝酒醉过头了?”父亲说:“酒醉心里明,向飞,我今天是想要告诉你很多东西,你今天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你马上就要看见爷爷了,我告诉你向飞,你爷爷上个月中了风,中风你不懂吧?中风就是身上的零件坏了。爷爷中风,四叔他们不通知我,他们心黑呀,都不肯通知我,为什么他们不肯通知我?因为爷爷不喜欢我。爷爷是我向发家的父亲,父亲病了,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看看?我恨他们,向飞,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今天会看到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你还会听到从前没有听到过的,我都要告诉你,今天。好了,你现在回家去吧,我把车停好。狗杂种,一下子来这么多车,害得我的车没地方停了。”
几乎是在向飞冲出杉树林的一瞬间阳光也冲破了云层,照耀在少年向飞的身上。父亲望着向飞奔跑的身影,觉得儿子在阳光下通体透明。少年向飞满心指望看见爷爷,看见一大屋子人。向飞没想到屋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妈妈!”向飞大声叫喊着,走到门口,四下张望。
母亲就在门前水塘边的石板上剖鱼,母亲回头望了一眼向飞,应道:“我在这里呢。”向飞望见石板上堆着许多剖好的鱼,快步走近水塘边,问:“他们人呢?他们来了这么多人,怎么一个也看不到?”母亲说:“你爷爷,你大伯,你四叔,还有你姑姑,他们一大群人,都到牛栏沟去了。另外的人,你再看看这边,还有那边!”向飞随着母亲用菜刀挥指的方向,看见武装警察零散站立在树林边、堤坝边、沟渠边。向飞感到紧张,问母亲:“这架势吓死人呢。”
“这有什么好吓的?只吓你们的,能吓着我?”父亲拎着那盒生日蛋糕走到家门口了,问:“你剖那么多鱼干什么?这么热的天,谁让你花那么多钱买鱼的?”母亲停住菜刀,说:“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做几个像样的菜,说得过去?我花钱,你不也花钱了?那盒蛋糕,不上百元你拎得回来吗?”父亲恼了:“我说什么你都要还嘴!你叫向飞说,这蛋糕我花了一分钱没!向飞,说给她听!”向飞赶紧说:“没花钱,不光蛋糕没花钱,喝酒吃饭都没花钱。”母亲一听,冷笑一声,说:“这我就清楚了,蛋糕没花钱,喝酒吃饭没花钱,睡那个肥女人更不用花钱!”母亲把菜刀在石板上拍得乱响。父亲大声说:“你当着向飞的面说的什么话呀你?你烂嘴巴是想来讨打吧?”母亲握着菜刀,把刀刃这边亮给父亲看,说:“你向发家当儿子的面做不要脸的事,还怕我说?向飞,你在餐馆看见什么了?向飞,你说呀!”向飞看着父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父亲用力吐掉嘴角上的烟屁股,看向石板上的鱼:“好了,我今天不跟你吵。我是说,他们这么多人,不会在这里吃饭,不是县长接风就是镇长乡长他们请客。”母亲垂下了拿菜刀的手说:“他们吃不吃是他们的事,我做不做是我自已的心。向飞,你去把灶烧燃。”向飞摇头说:“你叫爸爸烧吧,我去牛栏沟。”说着就跑,母亲大声喊道:“向飞!向飞!”父亲看了看手拎的蛋糕,说:“你不要叫魂了!向飞今天清早一醒,魂就不在家里了,你不要叫他。赶快把剖好的鱼上盐,多敷几道盐,做腌鱼吃,再不上盐就臭了。花些鸡巴冤枉钱!这蛋糕,等一下你把它送给老头子,你就说是向飞给爷爷的寿礼。”说完就把蛋糕放在地上,转身又要出门的样子。母亲追问:“向发家!今天是一大家子团聚,未必你不想在家?”父亲不耐烦了,恶狠狠盯着母亲:“我要出车去!我要不出车的话,这一天就有三十来元钱不见了。他们风光,关我屁事?”母亲说:“向发家,你这样做,牛栏沟的人会看笑话!”父亲加重语气:“谁敢笑话老子?老子过老子的日子,谁敢笑话老子!”母亲追问:“你跟那个婊子还没睡够啊?”父亲站住,返身说:“你再说一句?你以为你这样冤枉老子你就快活了?你再说一句看?老子现在就撕了你!”母亲低下头不吱声了。父亲穿过车群,钻进他的破面包车,发动了车子。
五
翻越一道防洪大坝,再穿过一大片玉米地,就是牛栏沟。牛栏沟四周只有田埂,没有稍微宽一点的路可以走车子,这是所有轿车只能停在向飞家附近的原因。向飞听母亲说过,很久很久以前,爷爷奶奶还有爸爸他们,都在牛栏沟里住过。说是爷爷被打成反革命以后,向家就从县里搬进了牛栏沟住。向飞从没有听父亲讲过爷爷他们的事情,这使得向飞只能零零星星地听母亲讲、听别人讲,这让向飞对自家的历史渐渐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好奇。
那间小小的牛棚向飞偶尔去玩过,它之所以被保护完好,一是由于向飞的爷爷奶奶住过,二是由于向飞的四叔住过,至于向飞的父亲、大伯、姑姑,很少被人提起。向飞气喘吁吁地蹚过玉米地,绕过一片荷花塘,眼睛一个劲地往前张望,希望尽快到达牛栏沟的小牛棚。向飞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了,看见里里外外无数层人影了,就知道记忆中那间又矮又小的牛棚早已被人群淹没。向飞伫立片刻,没有人注意到七月一日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少年向飞红扑扑的脸蛋上。
果真就像一大早父亲说过的那样,整个豁湖都因为爷爷的到来沸腾着。向飞看见照相机的灯光一闪一闪的,看见电视台好几个人都扛着机器进进出出。向飞看见不断有人从玉米地从荷塘从堤坝冒出来蜂拥而至。向飞看见许许多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前呼后拥吵吵闹闹。向飞心想:真是人山人海啊。
向飞想挤进去,他迫切地想看见爷爷,但是向飞挤不进去,没人给他让出一条路,哪怕只是让一条缝。真是水泄不通。